諸多網友討論了結尾的陀螺是停了還是未停。有說戒指是totem本體的,是一論證。有說最後Leo沒有看陀螺旋轉與否,而是直接和家人團圓去了,所以也無謂夢醒與不醒。也是一想法。
莊周夢蝶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莊周在夢裡自覺是蝴蝶,醒來又是莊周,於是問,蝴蝶是莊周還是莊周是蝴蝶。莊子在這個問題上只是囫圇說莊子和蝴蝶一定有區分,並不談如何區分,反而更鼓勵不進行區分,此為「物化」。而笛卡爾的夢的論證(The Dreaming Argument)談到如何區分夢境與現實,這也是《盜夢空間》(Inception)所採用的方法:需要有一些標誌來區分夢境和現實。但笛卡爾想到最後,還是沒有找到能區分夢境和現實的標誌。這就是《盜夢空間》裡的totem(我建議字幕還是別翻譯成「圖騰」,翻譯成「標記」更好)。《盜夢空間》完整地承襲了笛卡爾的論證,需要有標誌才能區分,但最後也無法找到這樣的標誌,故無法區分夢境與現實。
網友們的討論就是陷入了這樣的一個困境裡。
《大智度論》卷六釋十種比喻: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揵闥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其中包括了夢喻。
如夢者,如夢中無實事,謂之有實,覺已知無而還自笑;人亦如是,諸結使眠中,實無而著,得道覺時,乃知無實,亦復自笑。以是故言如夢。
複次,夢者眠力故,無法而見;人亦如是,無明眠力故,種種無而見有,所謂我、我所,男、女等。
複次,夢中無喜事而喜,無瞋事而瞋,無怖事而怖;三界眾生亦如是,無明眠故,不應瞋而瞋,不應喜而喜,不應怖而怖。
複次,夢有五種:若身中不調,若熱氣多,則多夢見火,見黃、見赤;若冷氣多,則多見水、見白;若風氣多,則多見飛、見黑;又復所聞見事多思惟念故,則夢見;或天與夢,欲令知未來事故。是五種夢,皆無實事而妄見。人亦如是,五道中眾生,身見力因緣故,見四種我:色陰是我,色是我所,我中色,色中我。如色,受、想、行、識亦如是:四五二十,得道實智慧覺已,知無實。
問曰:不應言夢無實。何以故?識心得因緣便生;夢中識有種種緣,若無此緣,云何生識?
答曰:無也!不應見而見,夢中見人頭有角,或夢見身飛虛空,人實無角,身亦不飛,是故無實。
問曰:實有人頭,餘處亦實有角,以心惑故,見人頭有角。實有虛空,亦實有飛者,以心惑故,自見身飛,非無實也。
答曰:雖實有人頭,雖實有角,但人頭生角者,是妄見。
問曰:世界廣大,先世因緣,種種不同;或有餘國,人頭生角,或一手一足,有一尺人,有九尺人。人有角,何所怪?
答曰:若餘國人有角可爾,但夢見此國所識人有角,則不可得。
複次,若人夢見虛空邊、方邊、時邊,是事云何有實?何處無虛空、無方、無時?以是故,夢中無而見有。汝先言無緣云何生識?雖無五塵緣,自思惟念力轉故,法緣生。若人言有二頭,因語生想,夢中無而見有,亦復如是。諸法亦爾,諸法雖無而可見、可聞、可知。如偈說:
「如夢如幻,如揵闥婆;一切諸法,亦復如是。」
以是故,說諸菩薩知諸法如夢。
首先,用夢為比喻是因為夢和夢覺(因為現實帶「實」字所以不說現實)都不是真實。而人人能夢醒,卻在醒時無醒醒;人人能夢覺,卻非人人有醒覺。其次,夢境的不同各有原因。再其次,夢是另一種真實——識心的反應/映。
這又談到了佛教的唯識論,具體我也不懂。因為唯識論的經典我還沒有看過。糊弄地講(糊弄大法好)眼耳鼻舌身意分別是五識,而第六識是獨頭意識。所謂「獨頭」是因為它不是和前面五個眼耳鼻舌身意同時來的。若人只有前五識,只能感受卻不能分別,無有好壞冷熱的判斷。但有了第六識便起了分別。第七識是末那識(梵語manas),第八識是阿賴耶識(梵語alaya)。末那識的意思是「思量」,即「我執」。它無時不刻不抓住第八識而審視思量。第七識的特點是「有覆無記」,第七識的東西它自己不記著,只是傳送給第八識保存著。第八識便是那個把什麼都記下來的。第八識是第七識的根本,第七識是第六識的根本。
阿賴耶識是人的「種子」,保藏人的真實自性,金剛不壞。但是由於無明薰習,眼耳鼻舌身意在人間造種種業,這些業便由第七識末那識傳送保存在第八識中。上面說到第八識把什麼都記下來了,所以人在出世時已經沾染了種種前緣習慣的汙染,又有第七識的「我執」繼續攀緣,繼續造業,故又生種種業,如此習氣如暴流,生死輪轉。
諾蘭之夢無非運用了「潛意識」、「邊緣意識」這幾個科學概念,並將此空間化為建築,借建築結構分出來第幾層夢境。但在夢境處困於哲學/科學之夢鏡。無論下到第幾層都只有個潛意識,其他再無不同。只能談更深和更淺的自我,卻無法談自我何來。夢中此我又是否是我,二物同起時二物頓沒(蝶與莊子)。如此諾蘭便在「真實」處止步,始終保有現實的真實性-夢的非真實性的單方確認。即便結尾處陀螺不停是想彌合現實與夢境的鴻溝,也無法確定大團圓是否真實。因為《盜夢空間》的真實觀是真一非二的。
所以開頭所述的網友的看法一,我自然不站邊,因為這是笛卡爾式論證。看法二挺唯心主義了,也反駁了看法一的論證,頗有此心安處的意思。然若真安處,必是了無所著處。莊生之惑在有夢耳。
話是這麼說,但是凡夫俗子幾個能無夢呢。如有好夢,也是好事。夢中也可修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