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寫民國題材比較多,經常會收到一些讀者來信,表達對於那個時代的嚮往。其中不乏小說愛好者,有的還給我連載自己寫的穿越小說。
有一位讀者,字裡行間能感受到年紀並不大,我猜測當是零零後(因為說還在中學)。她說自己看了小歲月很多文章,特別羨慕民國名媛生活,覺得如果在民國,她這個歲數已經可以不用讀書,說不定嫁給霸道軍閥,做他最寵愛的姨太太。
如果是文學創作,姨太太題材當然很好,《大紅燈籠高高掛》是很好的例子。但如果是真心如此暢想,便令我有些不安,畢竟這位小讀者正是讀書好年華——而這一點,恰恰是秋瑾呂碧城楊步偉蕭紅等諸位前輩們艱苦奮鬥努力而來。
承蒙你對於小歲月的信任,今天的推送,特別為你寫一篇。想要告訴你,真的不要被那些電視劇和網文所迷惑,做霸道軍閥的姨太太,實際上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1939年,19歲的張愛玲第一次離開家,到香港上大學;28歲的蕭紅寫出了《呼蘭河傳》,20歲的西南聯大學生楊苡創作出了自己的第一首詩《夜鶯曲》,在四川成都,華西協合大學社會學系來了一名有些特殊的女學生,她不住學生宿舍,而是住在學校旁邊的別墅,每日黃包車專車接送。這位女學生喜歡彈鋼琴,她常邀同學周末來家開派對。她入校時已經22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她叫蔡文娜,是國軍20軍軍長楊森的九姨太。
華西協和大學絕不是野雞大學,是成都乃至中國西部所建立的第一所現代意義的大學,早在抗戰之前,華西協和大學先後與多倫多大學、芝加哥大學和紐約州立大學建立校際合作關係,華西的文憑在美國也得到認可。
華西協和大學之赫斐院
岱峻先生的《風過華西壩:戰時教會五大學學紀》中有華西協和大學的不少介紹,之前看吳宓日記裡言必稱「壩上」,岱先生也做了解釋:
民國文人稱華西壩為「壩上」,就像稱上海為「海上」「滬上」,管杭州叫「湖上」,以之指代成都,既時尚又有一種文人「範兒」。
蔡文娜入學,據說是楊森的安排——
楊森雖然是舊軍閥,但看上去非常西化。他喜歡穿西裝(說自己是學習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喜歡吃西餐,喜歡打網球,喜歡看美國電影,他對待姨太太,管理完全舊式,卻有一樣:重視教育。
比如三姨太劉谷芳,是楊森為長官黃毓成在昆明安寧溫泉監造別墅時認識的施工頭目的女兒。楊森找了家庭教師教授讀書,但劉谷芳讀不進去,對楊森說「寧同意再娶,不願意再讀」。
再比如八姨太汪德芳,她的父親是楊森的軍部秘書,楊森強行令他把女兒嫁給自己,條件之一便是成親之後可以繼續上學。汪德芳上海大夏中學高中畢業,之後又去國立音樂學院就讀。
他也很容易喜歡女學生,和多位姨太太的相遇,都是在這些女子上學路上。
比如四太太田蘅秋,1920年,楊森任川軍第九師師長駐閬中,田蘅秋背著書包上學,在大街上聽到後面人馬喧鬧,原來是楊森來了。田氣憤地講了一句:「咋個!只準官老爺騎馬,不許老百姓過街呀!」這樣一句話,居然引起了霸道軍閥的興趣,楊森騎馬尾隨,田家不得不把女兒嫁給楊森。
蔡文娜遇到楊森時,也是女學生。她在滬縣女子中學上學,是當地有名的「校花」。根據蔡文娜自述,楊森娶蔡文娜時,蔡不過是「十五歲半的初中五期學生」,這個時間,恰逢八太太前往上海讀書,實在是無縫隙對接。
楊森的姨太太多,這件事在當時的輿論幾乎是常識。隨便翻一翻報紙,說到楊森的,基本都是這幾件事。我掃描了一些資料給大家感受一下(為了方便大家閱讀我每次都沒有加水印,還請借用的同學標明出處):
他最著名的故事,是在機場的時候把副官的孩子錯認為是自己的。有很多寫楊森軼事的文章裡都說了這一段,我在小報裡找到了出處:
蔣介石曾經告誡他少娶姨太太,我查了一下,那時他已娶到第十房,裝模作樣說要節制,實際上都是表面文章。(但我猜,委員長一定不曉得楊森養了一條狗取名叫「介石」。)
楊森對於姨太太採取的是軍事化管理,這在當時報紙上也有報導(參見前面那篇《薪給制》)。最開始看到這些新聞的時候,我以為這不過是小報八卦(當時小報真的很喜歡這種誇張報導)然鵝,事實打了我的臉——
蔡文娜1944年創作的畢業論文,正是研究楊森的姨太太超級大家庭。
這篇論文在去年流行過一陣子,我第一次看是在岱峻先生著作《風過華西壩》裡。順著那篇文章,我順藤摸瓜找到了《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裡面有蔡文娜的論文全文,文章的名字叫《一個過渡時代的家庭》,現在某些明星的論文研究自己,實際上蔡文娜才是先鋒——
蔡文娜成文的時候,楊森60歲,家中有九位姨太太,蔡文娜以A-I為代號,我主要依據岱先生的考據和之前查到的一些資料,給大家做個簡要介紹(不介紹真的會暈):
甲:楊森。
A:原配張氏,楊森22歲時所娶。張氏在楊森考入成都陸軍速成學堂後暴病身亡,據說楊森為此十分悲慟,所以他很照顧張氏的弟弟張元培,曾任20軍的軍需官,是個肥缺。
B:二房譚正德,和楊森同為廣安龍臺鄉人。出身當地望族,受過教育,能寫能讀,生長子長女,因楊森納妾,於是分居,常年住在廣安老家。
C:三房劉谷芳,楊森的第一個姨太太。先後生子女六人,1941年患肺病而卒。
D:四房陳順容,譚正德的陪嫁,因為懷孕而被收為姨太太。因七房曾桂枝之死受刺激得了精神病,生七子,存活五個。
E:五房田蘅秋,她的故事上文提過,不再贅述。
F:六房蕭邦瓊,蕭氏入新式學堂,做過教師,楊森算命,說蕭氏可以旺夫,所以對她非常寵愛。1932年,蕭邦瓊由廣安乘船到重慶途中因船覆溺水而亡。
G:七房曾桂枝,是楊森在畢節買來給三房當丫鬟的。據說曾桂枝曾被楊森送給朋友,後來因為她美貌聰明,又重新收回納為小妾。蔡文娜說曾「讀書很有長進,又與甲的生活旨趣很相同,很能交際應酬,其得寵也為各妻之冠。民十七八年去天津進南開大學,但也沒努力讀書,閒遊平津滬漢等地,於是有人向甲密報,謂其生活浪漫,行為不檢,甲遂將其召回,終於予以槍殺。」
H:八房汪德芳,故事上文已有,汪德芳學成歸來後,在楊森創辦的成都天府中學任校長,當選過「國大代表」。
I:即蔡文娜自己。
蔡文娜講述,這九房姨太太,有一些是姨太太之間相互制衡的產物:覺得自己的寵愛被新寵奪去,就給楊森再娶一個新太太分寵:
蔡文娜舉了一個例子,自己進門是五房田蘅秋為了節制楊森對八房的寵愛而提議進門的。
姨太太之間的鬥爭,基本都是暗搓搓的,蔡文娜也饒有興趣地寫出來:
各妻在見面的時候,還是有禮貌,亦時常相約在任何場所出現,如有家長在一起時,爭執比較少,反之就多,但是大半都避免當面衝突,一切心中的不滿,都是用巧妙的方法來發洩,如乙對甲不滿的時候,不會直接和甲衝突,暗設法向丙慫恿,再向丁挑撥,無形中造成乙、丙、丁三個人對甲的聯合攻勢,務使甲受到打擊而後止,有時也可能造成甲、丙、丁對乙,或甲、乙、丙對丁等各種的變幻。————蔡文娜
楊森的稱謂,年紀大的姨太太叫「老爺」,年紀輕的則叫名字。子女管生母叫媽媽,非生母就加姓,蔡文娜在其他子女那裡的稱呼是「蔡媽」。楊森娶的十一姨太胡潔玉,是楊森家僕的女兒,年紀比楊森孩子們都小,大家管她叫「胡妹妹」,楊森要娶胡潔玉的時候,強行讓子女們叫媽,子女們都叫不出口,最後則叫「胡娘」。
楊森在每個姨太太那裡輪流居住,姨太太像拿軍餉一樣的領工資,一旦懷孕,即憑醫生證明領取五千元生活費,倘使順利產下子女,則可領取存於國外銀行的補助費兩萬元。
如果有「單獨特殊用度,數目又特別大的時候」,據說要拿了發票才能報銷。小報說楊森對姨太太是軍隊化管理,感覺沒啥錯:
衣服鞋襪等東西都統一購買,再行分配,如有小孩28人,每人需鞋兩雙,就得同時添買56雙, 其餘照此類推,不過大人和小孩的分配各自不同。如買雞蛋兩百個,或依大人的數目分配,或依小孩的人數,有時或大人小孩一律計算分配,看去好像很平均,實際上仍有很多弊病,因分配的工作多半是傭人擔任,各人是各為其主的,所以有多分或素質好壞的差別。又如果某一母親不在家,她的子女受虐待,也是常事,所以分東西時也會受損失——蔡文娜
楊森嚴禁各位姨太太有小金庫,但蔡文娜在論文中說,前幾位太太都有私自存錢,只有自己和八房汪德芳沒有儲蓄,汪德芳「以後在外當校長,經濟上就比較活動」。
子女如果在學校讀書讀得好,會額外有獎勵,感覺像年終獎。蔡文娜因為受過教育,楊森便讓她教育六房蕭邦瓊留下的幾個孩子。
蔡文娜的這篇論文,老師的評語耐人尋味:
該文取材頗足彌貴,自是不凡之作。再加剪裁修補,決非捕風捉影、徒勞無功者所可同日而語也。(華西協合大學畢業論文,文學院社會學系,導師姜蘊剛,系主任李安宅,院長羅忠恕,1944年5月)
取材確實彌足珍貴,畢竟除了文學作品,我們很難看到當事人這樣誠懇和事無巨細地展現自己所在的家庭。楊森本人是否看過這篇畢業論文呢?我猜測是沒有的,蔡文娜在寫作論文時,暴了不少家庭猛料。除了最為勁爆的曾桂芝之死,還有自己的一段往事:
民24年在成都讀高中時,又碰見前初中時的一位男教員,為了一種師生情誼,又常常往來,I當時並沒想到會有任何問題,後甲知道這事,囑其停學,回到重慶和各妻居住,無形中受監視,頓失意志及各方面之自由。——蔡文娜
簡而言之,就是蔡文娜認為是「師生情誼」,楊森認為是不守婦道。楊森和田蘅秋的女兒楊小捷在《我的家庭內幕》裡曾經講了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在讀著蔡文娜的論文時,我能夠深刻感受到這舊式女子在接受過新教育之後的巨大變化。她的論文有一定學術性,對於那些和她其實是競爭關係的姨太太們,她充滿了悲憫和同情。我甚至隱約為她擔心,這樣的蔡文娜,還能回到那個封建家庭裡去嗎?
果然,就悲劇了。
蔡文娜這樣的著名校友,即使是畢業之後,學校也會持續關注。根據岱先生的考證,《華西協合大學校刊》有過多次蔡文娜消息的報導,她畢業之後先擔任了「社會系助教」,兩個月後(1944年11月30日),蔡文娜成為「仁壽文華中學校長」。
然而,半年之後,1945年5月號《華大校刊》上刊登「社會學系畢業同學會成立」消息,已沒有蔡文娜的名字。
因為她死了。
關於蔡文娜的死亡,在華西有多個傳聞,有人說她和男同學相愛,被雙雙沉塘,大池塘後便被稱為「愛情湖」。(戴治龍,憶華西壩一二事,《永恆的魅力——校友回憶文集》,南京大學出版社)
也有人說這是去世的六房蕭邦瓊的弟弟、27軍駐蓉辦事處處長蕭壽眉的計策。蕭看不慣蔡的受寵,於是偽造了一封說蔡文娜與人私奔的匿名信給楊森。楊森把信交給蔡,兩人吵架,衝動之間,楊把蔡勒死並且拋入水井,對外謊稱蔡文娜和人私奔了(杜重石,《風雨歲月》,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
我覺得楊森的四女兒楊小捷(生母田蘅秋)說得較為真實:
呂明德比蔡文娜高一級,是華大1943年牙學院的畢業生。
他認識蔡文娜,也許是通過自己的弟弟呂志明——他和蔡文娜同讀社會學系。但根據呂明德的姐姐呂志遠回憶,呂明德和蔡文娜是在網球場上認識的——諷刺的是,蔡文娜打網球,還是受網球愛好者楊森的影響。
呂志遠曾在華西校外小天竺街開了一家很有名氣的西餐館,叫「TIP TOP」。招牌菜是Pie,很多人對他家「用豬肉粒、豌豆等做成的俄國派」和類似泡芙的奶油包記憶猶新。呂明德和蔡文娜是否也曾經是吃著派、牽著手的校園情侶呢,他們是否曾經暢想過自己的未來?我們已經不得而知。
呂明德在得到消息之後逃往國外,算是劫後餘生。要知道,之前曾桂枝的戀人下場可比他慘多了:
蔡文娜對於曾桂枝之死頗為同情,認為「G本身實在是無辜的」。曾桂枝的死亡在這個大家庭裡掀起過巨大波瀾,最直接的影響,就是陳順容的瘋癲。楊小捷曾經回憶得特別詳細:
蔡文娜被打死之後,楊森讓家中的姨太太們觀摩了蔡的慘狀。他像極了童話故事裡可怕的藍鬍子,對於殺死兩任姨太太毫無愧疚之心,娶十一姨太時,他甚至把新房就布置在殺死蔡文娜的房間。
1949年,楊森前往臺灣。
他只帶走了十一姨太胡潔玉,為他管家的太太田蘅秋因為幫他提前轉移財產,也去了臺灣。她的女兒楊鬱文(下圖立者)嫁給了宋美齡的侄兒竺培珊,算和蔣介石攀上了兒女姻親,在家中地位當然穩固。
呼喇喇大廈頽倒,姨太太們的命運,似風中浮萍。
因為楊森納妾而憤怒回老家的續弦譚正德在蔡文娜的論文裡是「晚年來有許多不正常的行為,如喜歡過分的裝飾,以及嘴上常哼著描寫兩性關係的戲辭」,但她得到了善終。1976年,譚正德在老家去世,享年92歲。
她的陪嫁丫鬟、被楊森用鏈子鎖著關黑屋的陳順容在解放後病死。
在蔡文娜之後納娶的十房鄭文如因為得了肺病容顏大變,楊森把她扔在重慶。鄭文如後來嫁給了一名普通工人。
同樣受過教育的汪德芳也和楊森分道揚鑣,她把自己的小孩都改姓汪,但「文革」期間,因楊森問題,汪德芳在樂山自殺。
田蘅秋到臺灣後不久,突發腦溢血,引起半身偏癱。
胡潔玉也並不是楊森的終點,楊森90歲時,他又看上了17歲的新竹人張靈鳳,以「秘書」的名義,把她弄進家門,成為楊森「十二釵」的最後一位。胡潔玉則在三年前帶著女兒遠赴美國留學,眼不見心不煩。
我找到了一些楊森九十多時出席活動的視頻,只能說,確實,體力看上去,蠻好的:
1977年,楊森去世,享年93歲。
蔡文娜的論文《一個過渡時期的家庭》絕不僅僅是一篇爆料,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她仍舊留給我們很多思考。
比如,她勇敢指出,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頒布的《中華民國民法典》在法理上存在著重大漏洞,客觀上為楊森這樣的人提供了保護傘:
民法典第九百八十五條說:「有配偶者不得重婚。」似乎是國家已明文規定了一夫一妻制度,但卻又在一千零五十三條說:「……有請求權之一方於事前同意,或事後宥恕,或知悉已逾六個月,或自其情事發生後已逾二年者,不得請求離婚。」卻又正是消極地承認多妻制的存在,這也可以反映出目前中國一夫多妻制的勢力,仍然不小。
她著重討論,儘管越來越多的女子受到了新式教育,但她們的思想仍舊是舊的。
比如田蘅秋,蔡文娜一針見血指出,這是社會的悲劇:
甲娶E的唯一理由,就是想得一個有學識的妻子……以E的家庭而論,全家姊妹都受過教育,且長兄曾參加過革命,亦可算先進之流;明知甲已有數妻,居然又同意這項婚姻,何嘗又不是由於女子的卑微的社會地位所致!?又其家庭生活不算優裕,欲藉此攀附權勢,亦不可不謂是一種社會的原因。」
她對於女性在當時社會的認知,也是較為客觀和清醒的:
蔡文娜特別記錄,蕭邦瓊在嫁給楊森之後,曾經寫過一首詩,詩中有這樣兩句:
「願為英雄妾,不作庸人妻。」
蔡文娜批評了這兩句詩,她認為這「充分地顯示出女子羨慕虛榮崇拜權勢的心理」。
但她怎麼也想不到,七十多年之後,這兩句詩,似乎成了一些年輕人追求的目標。
這比蔡文娜的悲劇,更加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