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伯權
圖片 credit to 伯權 & 遊牧之心
所有引句來自海子逝世20周年詩全集《以夢為馬》
公元前我們還太小,公元後我們又太老,沒有誰見過,那一次真正美麗的微笑。
2019年8月3號,晴。
早上10點21分,海拉爾,飛機落地。
我,一介書生,破落行囊,懷著策馬揚鞭的情,來草原上做一個馬客。
無人迎接,只有西北偏北吹來的風。
西北偏北,在莎士比亞那兒,有一個引申意:
難以捉摸的命運。
縱使天行有常,不為堯存桀亡,人依然無法掌控命運。
人如此,國亦然。
華夏的土地上,當夏季季風退去,由北向南,將肆虐著西北偏北的風。儘管亙古的群山和現代的都市會消磨北風的粗糲,然而在毗鄰西伯利亞的蒙古高原,草原的一望無際讓其成為風締造的生死場。
晨光中可以風吹草低,但夜深時也可原馳迅浪。
在這樣的生死場,沒有遮擋物,夜晚,縱使是盛夏,依然寒風凜冽。蜷縮在帳篷裡,一天的疲憊迅速化為沉睡的鼾聲,化為記憶裡的幻夢。
上下五千年,當西北偏北的風吹起,吹黃了草,也吹來匈奴南下的塵煙,金人破國的恥辱,滿清入關的鐵蹄。
在凌烈的風中,金戈常舞,悍將百戰,最終血淚和傷痕都被這西北偏北的風颳成了灰,刮成了空。
蘇武牧羊,彎弓盤馬,靖康恥,清君側.俱往矣。
獨留下西北偏北的風,寒。
風寒,但人心是暖的。
遼闊的地方,無論是群山之巔的一覽眾山小,還是大草原上的策馬揚鞭,總能激起人心中馳騁,放肆,自由而火辣的激情,也只有烈酒,放歌駿馬和男兒徵服的豪情與之相配。
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馬,按牧民的說法,是天上的飛龍。
馬是屬於徵服者和英傑的生靈。農家的耕作氣力活,隱士的短笛酒葫蘆,從不會找上馬,那是驢的範疇。
騎驢看唱本,說的是悠閒;踏雪尋梅,說的則是風骨。
這些都不屬於馬。
若是在馬背上,則必是那逐草蒼莽,酒醉人狂,兩腳一蹬便是半個江湖,踏在皚皚白雪中,定給它激個三尺雪浪。莫問長槍依在,莫等閒拔出刺個一點寒芒,槍出如龍;休說廉頗老矣,八百聯營要的便是那火石電光。
上馬!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在馬場試了馬來,下午便出了馬圈在附近草場適應訓練。八月,剛下過雨,空氣中尚有著青草的澀香。午後的陽光照在草地上,略略的霧靄讓遠方的草坡顯出青灰,也讓腳下的嫩葉灼出金邊。
我的坐騎,馬場的人諢名它為大S,我倒願稱其靈駒,性情溫順,頗通人意,每每當我這三腳貓功夫的騎手在上面重心不穩,定是減下速來。我雖人不高,但靈駒倒也不負馬大之名。
馬通靈性,若是新手上馬,略顯緊張愚鈍,定是不願跑快,縱使催馬千百回,腳後跟蹬破,也悠悠哉哉,蹀躞踱步。倘若是那翻身上馬的馬師,便如臨弦之箭,一松胯便催發而去。
騎在馬背上,人不由得詩性起來。我這代人,在馬背上時腦海中閃回著的,是《射鵰》的鐵血丹心,《還珠》的紅塵作伴瀟瀟灑灑,爾康紫薇的相擁而騎,神劇裡的馬震,海子的隻身打馬過草原,以夢為馬來度這漫漫長夜。曾經高中時總斷片的那些邊塞詩,浪漫派的詞句,如今卻是一思便來。人上了馬,不僅視野上拔高了些,心胸也會大,甩掉生活中的繁複,重拾在車水馬龍中使勁壓抑的性情。
馬背上的人,直面著西北偏北的風,不在意命運的難以捉摸,只是隨心而行。
同行的隊裡,騎術好的幾位早已一騎絕塵於前,相互競賽,或是在淺淺的河水中朝著夕陽騎去。河的那頭便是俄羅斯,眯上眼遠遠地也能看見邊境巡邏隊的身影。回去的路上,路過黑山頭市鎮,有牧民在賣鹹奶茶啥的,領隊的馬跑在前頭,正對著夕陽,留給我一個黑色而渺小的背影,那背影卻也似夸父追日般宏偉。
我不怎麼喜歡喝奶茶,因為在草原上,茶越喝越涼,人走,茶也涼。而酒越喝越旺,要的就是那一份酒醉人狂。
人,一輩子,似乎也如眼前那追日而去的背影。心中的熱愛,目標如同那一輪落下的紅日,我們以夢為馬在黑暗與迷茫中追逐著,期待著有一天在地平線上追到落日的餘暉。然而直到西北偏北的風吹涼了茶,染白了漸長的頭髮,我們最終也沒能跑贏夕陽。
雖然並未泛舟湖上,卻也有那麼一份「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的睹物傷懷之感。
只是容顏改了,心乏了。只能一壺濁酒盡餘歡,承認命運,承認夕陽山外山。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騎行完一天之後的夜晚,總是愜意的。
一群人支起帳篷,在風中烤著羊肉串,頭頂蒼穹懸著一輪明月和繁星。高緯度地區,不似我在非洲般感覺手可摘星辰,星星很遠,但依然很亮,更添遼闊。
尋個無人無糞,遠離燈光的地兒,躺在草地上,熄了頭燈,叼著羊肉串的釺子,用五倍法借北鬥七星找到北極星。換個方向,恰逢七夕,歸屬於北十字星座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如此耀眼,分屬於銀河兩端,和天津四組成美妙的15-75度直角三角形。
馬背上一天的放浪,在此刻歸於寧靜。
繁星,離我們遙遠的地方幾千萬年前發生的事情發出的光,在此刻與我的視線相遇,它們有的歸於虛無,有的剛剛誕生,時間與空間的尺度就在眼前交匯,然而星光也是脆弱的,城市裡隨意的一盞霓虹便可讓其黯淡,讓天空漆黑一片。好似那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希望,那每個人心中自己的一抹白月光,在人群中如此渺小,卻又在夜深人靜時出來撩撥心弦。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回程時,擠在火車狹小的硬臥上鋪,難以舒展的身體讓人懷念草原,懷念催馬快跑上坡,在頂端勒住馬匹環顧四周原野時的舒暢;懷念滿坡的野花,風雨中濺起泥水的狂奔,那時候,第一次有點懂了汪國真那句:
「既已選定方向,只顧風雨兼程」。
記得六歲那年隨父母來呼倫貝爾,尚不知事的我見到滿地的牛羊糞極感失望,大哭大鬧,認為草原原沒電視上那麼美麗,那樣風吹草低見牛羊。如今想來卻是一葉障目,只見糞土,卻不會遠望,不會馳騁。
只是,難道十三年以後來此一趟便夠來麼?不,回去後我又會像劉皇叔一樣髀肉復生,卻不曾像他的的盧馬一樣可以躍馬過檀溪.草原的深處,沒有信號的地方,藏著太多太多,也值得反覆來此。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主義,口號和價值,於是人們爭吵,抗議,騷亂。
草原沒有,它很簡單,所以我喜歡。
但,什麼是簡單,什麼又是複雜?
我們追逐的那些,是在集體無意識的追逐中消亡,還是在極權社會裡扭曲?
這些時日,有人打著自由的旗號在城市裡鑼鼓喧天,我倒覺得馬背上有些東西,更清澈。
伯權
記於香港
20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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