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流著淚把東西送去慰問。這天晚上王家一片黑暗,哭聲,如同小雨盤旋在房頂的上空久久沒有停息;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串串流著。
幾十年前的成都一般人家都燒木柴當燃料,後來興起用散煤加黃泥調和捏成煤球,再後來有了蜂窩煤。比較而言燒蜂窩煤方便得多。
聽奶奶說過我家大概1965年開始燒蜂窩煤,作為補充,同時我們的廚房還有一個行灶,行灶,顧名思義這是可以搬動的柴火灶,外面是木頭的裡面灶堂糊著泥。行灶燒柴,來人來客需要急火炒菜時只能依靠柴灶。蜂窩煤和柴灶共存是一般市民家庭的廚房標配,而蜂窩煤的出現還伴生了一種職業:專業拉蜂窩煤的。
我們老院子鄰居王師傅,從上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一直幹這個,附近好幾條街的居民都是他的固定客戶,有些人家索性把全年的煤票都交給他。更早的時候他從自貢上成都來借住親戚家,每天扛著一把斧頭走街串巷攬生意,吆喝聲雄壯有力:「包花疙瘩柴!」什麼樣的柴疙瘩到他手裡都能順紋理變成熬火好燒的劈柴。後來興起燒散煤,他又幫人拉黃泥拉煤塊掙力錢。
王師傅憑自己的勤勞在成都落下了腳,到他專業拉蜂窩煤時,家裡已經有了兩兒一女三個孩子。
王師傅人緣很好,面對院子裡無論男女老少他那一張長滿鬍子碴的國字臉都是笑咪咪的,最愛用他濃重的自貢口音打招呼:「你吃飯沒得嘛?」
他把附近街坊鄰裡的用煤情況摸得很清,哪家用大煤哪家用小煤,哪家月初送哪家月底送全在他心裡裝著。一般情況下蜂窩煤爐子每天三次加煤,用火時可以把那12個塞子隨便加減調節火力。就是經常容易發生煤不夠燒的現象,如果一個月中爐子熄幾次再重新生火,月底就可能提前用完,而蜂窩煤分大小兩種,大煤每月90個小煤120個。為此他還跟一些進城賣柴的農民套點交情,經常把熟悉的鄰裡介紹給賣柴人,自己並不從中收取任何好處。
1966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母親從外地單位回家來待產,可能白天坐車受了顛簸半夜突然腹痛,這是要早產。
我們家的動靜驚動了鄰居們,王師傅也披衣而起,見狀忙說:「馬上送醫院,我去拉車子來!」車子很快拉到門口,已經鋪上了一層雨布。家人跟著這車子,從九眼橋附近的蓮花村,把我母親送到市裡科甲巷的第一人民醫院。
母親給我順產了一個妹妹,事後家裡送了幾個紅雞蛋和半瓶白幹酒謝謝王師傅,他笑呵了接過去:「添人進口是喜事,這個酒要喝!」王師傅平時就愛這一口。
後來我家搬出了老院子,但跟舊鄰們還常有往來。聽說王師傅後來患了腿疾,他的妻子就跟他一起拉煤。在那一帶鄰居們經常看到他們兩口子,一個拉中槓一個拉「飛娥兒」步履蹣跚地走在路上。
大概是1975年冬天,不知為什麼有一小段時間蜂窩煤供應緊張起來。一天傍晚,我奶奶突然拿了家裡的一罐豬油和十幾個雞蛋叫上我一起出門,路上才知道前兩天王師傅出事了。
兩口子在蜂窩煤廠為了爭得剛打好的成品蜂窩煤,他和同行擠在轟隆隆的打煤機前,臉面汙黑,汗水長流,個個神情緊張,牙齒咬著嘴唇,雙眼像射出兩道黑亮的寒光,講究的就是出手要快!幾個拉煤的人正在打煤機旁有序的接煤,後來排隊的不知啥原因,發生了一陣擁擠混亂,王師傅在慌亂中被擠,這時候蜂窩煤已成形快出來了,王師傅的手如同橡皮筋般彈出,可風雲突變,打煤機一聲怪叫出故障了,機頭壓在了王師傅的右手上,那景象十分嚇人,血噴起有幾寸高!王師傅慘叫一聲倒在同行的身上,只見四個指頭像被砍碎的排骨,肉皮肉渣一團團,血肉和煤渣混在一起,黑色的煤漫染了鮮紅的血。
俗話說虎口奪食,王師傅是在血盆裡搶飯啊!這次事故給他留下了終生殘疾,右手啊,靈巧的右手變成了一個杵杵……
奶奶流著淚把東西送去慰問。這天晚上王家一片黑暗,哭聲,如同小雨盤旋在房頂的上空久久沒有停息;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串串流著。
鄰居們紛紛前來看望,勸慰著這不幸的一家人。後來我偶爾在街上看到王師傅夫妻還在拉煤,只是他扶著繩子的右手齊嶄嶄沒了四根手指,只剩下大拇指和半個手掌。
幾十年過去了,老院子早已拆遷,聽說王師傅後來正式進了煤建公司的編制,老來也有了退休金,幾個娃娃混得還不錯,想必他也過著幸福的晚年吧。可是,這是用什麼換來的?是用紅的血染紅黑的煤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