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經千本櫻·鳥居前》
春季暖日晴風,為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松竹大歌舞伎將來京公演。此次在天橋藝術中心連演3天,前兩天仿日本習慣每天演兩場,第3天只演晚場,一共演5場。每日劇目不變,演3出折子戲:《義經千本櫻·鳥居前》、《戀飛腳大和往來·封印切》、《藤娘》。前二者為全本戲中常演的經典摺子,一為歷史劇,二為愛情戲,最後一出《藤娘》是海外演出必選的舞蹈劇目。較之10年前來華的國寶級坂田藤十郎一位頭牌,這次有中流砥柱的三大頭牌聯袂;較之2015年俊美的尾上菊之助與京劇同臺獻演,這次是日本國劇的純粹活色生香,加之3出戲均為歌舞伎表演藝術之珠玉,不可不看。
如按日本慣例,歌舞伎每日晝夜兩場,劇目必須更換。然而遙遙海外,運輸道具服裝,安排團隊,實屬不易,選戲選人更是煞費苦心。鄰國古典戲劇,繽紛於現代而未現疲憊沒落之態,著實應該觀之、鑑之。
《義經千本櫻》由首演於1747年的同名木偶淨琉璃戲改編而成,簡稱《千本櫻》。仿如明清傳奇,這是長篇連臺本戲,全本共有5段,前4段各有3折,共13折。2013年為慶祝歌舞伎座劇場重裝翻新開業大吉,上演過簡略版本的全部《義經千本櫻》,日夜兩場連演,從早上11點演到晚上8點40分,中間有數次休息兼吃飯時間。如要演齊全本,估計要兩天。
《義經千本櫻》故事基於日本12世紀源氏與平氏政權爭奪的戰爭風雲,不過歌舞伎演戲善於奇思妙想,除了源義經、弁慶、平知盛、安德小皇帝等主要人物確有其人,其餘均為創想產品,幾段故事連綴鬆散,各有精彩而彼此並無多少瓜葛,因此常演的是其中幾個折子戲。值得一提的是,《義經千本櫻》由木偶淨琉璃戲改編,凡由木偶戲改編的歌舞伎,均保留木偶戲的司樂形式,由三弦伴奏和稱為「竹本義太夫」的說唱腔調貫徹全劇,極具傳統特色。
《義經千本櫻·鳥居前》是全本第2段的頭一折,但通常被當作歌舞伎版本的序幕。鳥居前是什麼意思?是故事發生的地點——京都伏見稻荷大社鮮紅的大鳥居前面,鳥居是神社參拜道路的一個空靈的標誌性大門,象徵隔離世俗凡間的神域入口。源義經遭到兄長源賴朝的迫害,與手下武士準備逃離京都,順道經過此地祈念除厄。這時義經的愛妾阿靜(原文叫做「靜御前」)追趕前來要求隨行,因為亡命途中多艱難,或乘船出海,或藏匿深山,女性不便隨行,於是眾人讓阿靜安心在京城等待。阿靜不從,寧可投河自盡,於是義經將送給阿靜的一面小鼓上的繫繩解下來,將愛人綁在櫻花樹下,一行人便匆匆離去。追討義經的一支散兵遊勇尾隨而來,為首的叫做逸見藤太,是個欺軟怕硬的丑角,他見樹下綁著美人,曉得是義經的愛人,正要捉拿回去領功時,義經的另一名親信家將佐藤忠信突然出現,英雄救美,打退敵人,獲得義經嘉獎,陪伴保護阿靜留守京城。
情節非常簡單,即便聽不懂唱詞或道白亦絲毫無礙,可以明白:
情人兩廂別離苦,去與留煞費思量。
勇擊追兵後患除,獲嘉獎珍重前路。
此折戲有兩個隱藏的關鍵詞需要解釋,一是鼓,二是狐。義經送給阿靜的小鼓,名叫「初音之鼓」,是後白河法皇獎賞他擊敗平氏大軍的禮物,此時義經兄長源賴朝已經疑慮弟弟要謀反,法皇集團意欲挑撥加深兄弟間的怨恨,坐山觀虎鬥而重掌天下,贈義經一面鼓,為的是讓其擊鼓,擊鼓的「擊」與討伐的「討」同音雙關,意思是:「討伐你的兄長去吧!」義經不願忤逆太上皇,也不肯謀反,他接了鼓但並不敲,所以兄長派兵追殺他,他選擇逃亡流浪。這面鼓作為相思信物交予阿靜,以期睹物思人,等待重逢。鼓的來歷在《千本櫻》的第1段裡有交代,但一般都不演。歌舞伎演戲的前提是觀眾早就知曉故事情節了,不講究演什麼,而在於如何演。
另一個關鍵詞是狐,英雄救美的佐藤忠信之身段非常奇妙,時時出現動物姿態,其實他(它)不是人,而是一隻狐狸精!佐藤忠信是義經身邊的忠臣,此刻他正在鄉下照料患病的母親,無法即刻跟隨主人離京。變成忠信模樣的狐狸為什麼要救阿靜呢?緣由還是在於這面強大的「初音之鼓」,這面鼓是宮中寶物,用於祈雨法術,鼓皮由這位狐狸的雙親身體做成!小狐狸修煉成精,思親心切,化作人形驅散敵人,從此跟隨著阿靜,跟隨著「初音之鼓」,鼓一響則小狐現身。
其實狐狸忠信是全本《千本櫻》碎片化故事的主線之一,演到第4段,真假忠信齊出場,渾身白毛的狐狸忠信訴說親恩情未了,於是才真相大白。不過在《鳥居前》這折,義經、阿靜和眾家將都還不知道忠信是冒牌的。
狐狸和鼓的玄機都解釋清楚了,返回頭就明白為什麼一行人要在稻荷神社依依惜別了。日本各地隨處可見的稻荷神社,供奉農業神,保佑五穀豐登、生意興隆、交通安全等,而神社的使者就是可愛的狐狸。京都伏見稻荷大社,是全國稻荷神社的總社,因此可說是狐狸總部。這地方現在是熱鬧的觀光勝地,從京都站坐城鐵15分鐘即到,古時候,那可是偏離城中心的僻靜場所,古樹陰翳中,離別嘆息與喧鬧的打鬥在這裡上演。
《鳥居前》的主角並非劇名裡出現的源義經,而是變成佐藤忠信的狐狸,他救了阿靜後,義經賜他姓「源」,所以叫做「源九郎狐」,飾演者是中村芝翫。這次松竹大歌舞伎來華公演的三大頭牌是中村鴈治郎、中村芝翫和片岡孝太郎,兩生一旦。中村鴈治郎飾演下一齣戲《封印切》的男一號,《鳥居前》沒有他的戲份;片岡孝太郎是旦行,演阿靜;所以《鳥居前》首先看中村芝翫的狐狸忠信。現在的中村芝翫是第8代,其父第7代中村芝翫為昭和時代數一數二的歌舞伎旦行花魁,臉型狹長,屬於古風美人,1996年被認定為「人間國寶」,多次獲獎授勳。第8代中村芝翫是第7代的次男,生於1965年,相貌有父親遺風,卻不演旦,主要演生行戲。芝翫5歲首次登臺,15歲繼承藝名中村橋之助(第3代),2016年10月繼承了第8代中村芝翫的名號。
歌舞伎表演藝術的傳承,古來依靠家族內部子承父業,口傳心授,家族事業的興旺與連綿關鍵在於後繼有人,無子息者要尋得合適的養子或弟子來傳其衣缽,所以演戲藝術的高尚精妙為其一,人丁興旺是其二。芝翫家育有三位公子,均為歌舞伎新生代,其父襲名公演時,三位公子也分別繼承了各自藝名,第4代橋之助(21歲)、第3代福之助(19歲)、第4代歌之助(16歲),滿門排列於舞臺,士氣恢弘。從2016年至2017年,芝翫家族在日本各地巡演,舉辦各種慶祝活動,為日本歌舞伎界近年來少有的熱烈盛事,父子4人同時傳襲藝名更是歌舞伎史上鮮有的榮光。此次訪華公演,芝翫的長子、次子同行,《鳥居前》裡,長子橋之助演弁慶,次子福之助演滑稽的丑角藤太。
歌舞伎劇目在戲劇題材上分歷史劇(稱為「時代物」)和人情倫理戲(稱為「世話物」)。《鳥居前》是一出歷史劇,即便對18世紀當時的觀眾來說,演的可是12世紀600年前的故事,雖然服裝無需還原歷史的真實,在表演身段上注重誇張與程式,醞釀出古典色彩,這與後面一出表現江戶時代現實生活的《封印切》迥然不同。
在生行演技中,有「荒事」與「和事」的區別,前者身段大開大合,亮相和表情誇張,戲劇情緒濃烈而富有節奏性,描繪的是超級英雄,類似京劇架子花臉哇呀呀、叫喳喳的感覺;後者是俊小生,道白及身段溫柔優美,趨向於旦的做表,往往是高貴公子落魄花街的愛情故事,《封印切》則是此類代表。兩種表演類型均有各自代表性劇目和藝術傳承家族,同時也是關東和關西,日本東西兩地地域文化差異的體現。
芝翫家族生於東京,繼承關東歌舞伎剛健颯爽的風格,《鳥居前》主角狐狸忠信的「荒事」表演值得注目。忠信臉上勾火焰臉譜,紅色臉譜代表正義和勇猛,戴毛髮倒逆的「菱皮」發鬘,身著赤地車輪圖案服飾,手足均勾畫出紅筋,扮相相當熱烈。當他瞬間顯露狐狸氣質時,腳步突然輕盈而手型變作「狐手」,忠信退場時必要表演「狐狸六方」。「六方」是「荒事」表演的一種身段程式,隨著音樂一邊踏步向前,一邊手足向各個方向誇張地擺動,表現雄勇剛強。不同的戲「六方」表演形態各異,有「單手六方」、「飛跑六方」、「幽靈六方」,忠信的叫做「狐狸六方」,觀看時要擦亮眼睛留意看並鼓掌哦。
《鳥居前》的阿靜由片岡孝太郎飾演,孝太郎生於1968年,家在京都,是當代歌舞伎男旦(稱為「女形」)老中青梯隊裡非常活躍的中層代表性藝人,其表演細膩自然,擅演歌舞伎旦行裡的年輕姑娘、公主等,類似昆旦中的貼旦、閨門旦的角色。此次訪華公演的第三折戲《藤娘》是孝太郎一人表演的舞蹈劇。阿靜角色以公主(稱為「姬」)行當應工,因穿赤色華麗的和服,這類角色又叫做「赤姬」,注意他念韻白,發音運嗓與中國戲曲男旦很不同。丑角藤太、嘍囉們與忠信的武打場面是《鳥居前》熱鬧的看點,龍套們翻跟鬥叫做「翻蜻蜓」,因為沒有幼功,所以不及京劇的高飄麻利,不過很有特色,千萬不要拿京劇標準苛求他們。
圖片提供/松竹株式會社
文: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