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 字 書 法 之 美
文/蔣勳
漢字書法的練習,大概在許多華人心中都保有很深刻的印象。
以我自己為例,童年時期跟兄弟姐妹在一起相處的時光,除了遊玩嬉戲,竟然有一大部分時間是圍坐在同一張桌子寫毛筆字。
正襟危坐,開始練字了。
「上」「大」「人」,一些簡單的漢字,用雙鉤紅線描摹在九宮格的練習簿上。我小小的手,筆還拿不穩。父親端來一把高凳,坐在我後面,用他的手握著我的手。
我記憶很深,父親很大的手掌包覆著我小小的手。毛筆筆鋒,事實上是在父親有力的大手控制下移動。我看著毛筆的黑墨,一點一滴,一筆一畫,慢慢滲透填滿紅色雙鉤圍成的輪廓。
父親的手非常有力氣,非常穩定。
我偷偷感覺著父親手掌心的溫度,感覺著父親在我腦後均勻平穩的呼吸。好像我最初書法課最深的記憶,並不只是寫字,而是與父親如此親近的身體接觸。
一直有一個紅線框成的界線存在,垂直與水平紅線平均分割的九宮格,紅色細線圍成的字的輪廓。紅色像一種「界限」,我手中毛筆的黑墨不能隨性逾越紅線輪廓的範圍,九宮格使我學習「界限」「紀律」「規矩」。
童年的書寫,是最早對「規矩」的學習。「規」是曲線,「矩」是直線;「規」是圓,「矩」是方。
大概只有漢字的書寫學習裡,包含了一生做人處事漫長的「規矩」的學習吧!學習直線的耿直,也學習曲線的婉轉;學習「方」的端正,也學習「圓」的包容。
△蔣勳書法
東方亞洲文化的核心價值,其實一直在漢字的書寫中。
最早的漢字書寫學習,通常都包含著自己的名字。
很慎重地,拿著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寫自己的名字。仿佛在寫自己一生的命運,凝神屏息,不敢有一點大意。一筆寫壞了,歪了、抖了,就要懊惱不已。
我不知道為什麼「蔣」這個字上面有「艹」?父親說「蔣」是茭白,是植物,是草本,所以上面有「艹」。「勳」的筆畫繁雜,我很羨慕別人姓名字畫少、字畫簡單。當時有個廣播名人叫「丁一」,我羨慕了很久。
寫「爨(cuàn)寶子碑」寫久了,很佩服書寫的人,「爨」筆畫這麼多,不覺得大,不覺得繁雜;「子」筆畫這麼少,這麼簡單,也不覺得空疏。兩個筆畫差這麼多的字,並放在一起,都佔一個方格,都飽滿,都有一種存在的自信。
△蔣勳書法
名字的漢字書寫,使學齡的兒童學習了「不可抖」的慎重,學習了「不可歪」的端正,學習了自己作為自己「不可取代」的自信。那時候忽然想起名字叫「丁一」的人,不知道他在兒時書寫自己的名字,是否也有困擾,因為少到只有一根線,那是多麼困難的書寫;少到只有一根線,沒有可以遺忘的筆畫。
長大以後寫書法,最不敢寫的字是「上」「大」「人」。因為筆畫簡單,不能有一點苟且,要從頭慎重端正到底。現在知道書法最難的字可能是「一」。弘一的「一」,簡單、安靜、素樸,極簡到回來安分做「一」,是漢字書法美學最深的領悟吧!
大部分的人可能都忘了兒童時書寫名字的慎重端正,一絲不苟。
隨著年齡增長,隨著籤寫自己的名字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熟練,線條熟極而流滑。別人看到讚美說:你的籤名好漂亮。但是自己忽然醒悟,原來距離兒童最初書寫的謹慎、謙虛、端正,已經太遠了。
籤名籤得太多,籤得太流熟,其實是會心虛的。每次籤名流熟到了自己心虛的時候,回家就想靜坐,從水註裡舀一小杓水,看水在赭紅硯石上滋潤散開,離開溪水很久很久的石頭仿佛忽然喚起了在河床裡的記憶,被溪水滋潤的記憶。
我開始磨墨,松煙一層一層在水中散開,最細的樹木燃燒後的微粒微塵,成為墨,成為一種透明的黑。
每一次磨墨,都像是找回靜定的呼吸的開始。磨掉急躁,磨掉心虛的慌張,磨掉雜念,知道「磨」才是心境上的踏實。我用毛筆濡墨時,那死去的動物毫毛仿佛一一復活了過來。
筆鋒觸到紙,紙的纖維也被水滲透。很長的纖維,感覺得到像最微細血脈的毛吸現象,像一片樹葉的葉脈,透著光,可以清楚知道養分的輸送到了哪裡。
那是漢字書寫嗎?或者,是我與自己相處最真實的一種儀式。
許多年來,漢字書寫,對於我,像一種修行。我希望能像古代洞窟裡抄寫經文的人,可以把一部《法華經》一字一字寫好,像最初寫自己的名字一樣慎重端正。
我不斷回想起父親握著我的手書寫的歲月。那些簡單的「上」「大」「人」,也是我的手被父親的手握著,一起完成的最美麗的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