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金花 — 此生終被風塵誤
文丨王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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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樸小說《孽海花》第七回「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這麼描摹以賽金花為原型的名妓彩云:「面如瓜子,臉若桃花,兩條欲蹙不蹙的蛾眉,一雙似開非開的鳳眼……正是說不盡的體態風流,丰姿綽約。」
賽金花對自己的模樣,也相當自負。她晚年跟劉半農等回憶:十幾歲時,已出落得俊俏非凡,又天生喜歡塗脂抹粉,穿好衣服。「漸漸蘇州城內沒有不知道周家巷有個美麗姑娘的了……有時我在門口閒立,撫臺、學臺們坐著驕子從我跟前過,都向我凝目注視。」
看上去很美吧?可惜,照相術的發明,摧毀了大眾對部分美女的想像。人們不會懷疑古時那些絕代佳人是否「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卻會在面對有的相片時略顯意外:喔,原來如此。有照片存世、姿色中等的賽金花,便最能引發這種真相大白後的遺憾。
美人的成色被她的「真容」打了折扣。不過有一點倒是千真萬確,賽金花嫁給了狀元。舊時的話本、戲劇裡,不知有多少花魁與狀元喜結良緣的故事,它們將大眾對才華、富貴、愛情與香豔的綜合嚮往,巧妙地揉成一團。而賽金花的傳奇還可以添上一點:洪鈞是自古以來第一個出使西洋的狀元,賽金花也就成為風塵女子裡當過公使夫人的第一人。
據賽金花自述,她十三歲開始去花船上當清倌人。清倌人通常不賣身,宴席陪坐或彈琴唱曲。不過,賽金花不像別的姑娘自幼經過培訓,所以不擅長琵琶、崑腔、小曲之類。不久,她認識丁憂回蘇州的狀元洪鈞,很快於光緒十三年(1887年)正月嫁給他。他原有一妻一妾。賽金花本姓趙,乳名彩雲。他給她取名「夢鸞」。洪鈞於同治三年(1864年)中舉,同治七年(1868年)以一甲一名進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後來仕途通順,光緒九年(1883年)升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
賽金花對劉半農、商鴻逵講述,她生於1874年,當清倌人沒幾天虛歲十四就嫁給了洪鈞。而瑜壽的《賽金花故事編年》經多方考證,比較有說服力地認定,賽金花生於1864年。這樣她出嫁時年齡實為二十三歲;她的花船生涯也遠非三月五月。冒鶴亭在《孽海花閒話》裡也很肯定地說:他認識賽金花先後有二十餘年,只得過她一句真話——生於同治三年,也即1864年。
1887年4月,洪鈞服滿回京,5月被任命為出使俄、德、奧、荷四國公使。賽金花隨之赴任。為何不是洪鈞的原配夫人而是新納的小妾陪他去歐洲呢?冒鶴亭將這段故事講得很有趣:洪鈞先假意邀約夫人與之同行,夫人欣然答應。洪鈞隨後告訴她,按照西洋風俗,公使夫人必須跟外賓握手、接吻。夫人一聽,連連搖頭道,這個我可辦不到。洪鈞表示為難:各國使臣都有夫人隨行,中國也不能例外的。夫人說,那就讓彩雲代我去吧。洪鈞等的就是這句話,卻又故意遲疑道,彩雲去也不合適,外國人哪裡有妾呢?夫人於是應允將自己的朝珠補褂等命婦禮服,在彩雲出國期間借給她。
光緒十六年,洪鈞攜賽金花從歐洲回國,並出任兵部左侍郎,兼理外交事務。光緒十九年(1893年)八月病故於北京,終年五十四歲。
《孽海花》的作者曾樸回憶,他在北京做內閣中書時,經常出入洪鈞家,常見到賽金花。她絕非國色天香的美人,不過面貌端正而已,但為人落拓,不拘小節,見人極易相熟,有超凡的應酬能力,「眼睛靈活,縱不說話,而眼目中傳出像是一種說話的神氣。譬如同席吃飯,一桌有十人,賽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極愉快而滿意。」
賽金花當然知道,眼風靈動、眉目傳情是自己的強項,很是沾沾自喜:「從沒有一張相能夠把我的眼神傳出。」她對自己的職業水準也相當自負,曾對劉半農等說:「當姑娘最講究的是應酬,見了客要有『十八句談風』。陪客時,處處都要有規矩,哪像現在『打打鬧鬧』就算完事。」言下,對青樓後輩們的粗疏、簡陋做派,很是瞧不上眼。
這樣八面玲瓏、段位高超的女子,喪夫後對未來當然有另外的期許,哪裡可能甘於深宅大院的寂寞,循規蹈矩、青燈孤枕地守寡呢?無論洪家是否願意留著她,賽金花都會選擇重出江湖的。洪鈞去世後,賽金花跟洪氏親屬一起扶柩到蘇州,經談判分得財產後,將四歲的女兒德官留在了洪家。她隨即前往上海,買了兩個姑娘,設書寓於二馬路的彥豐裡,以「趙夢蘭」之名重張豔幟。她有一個遺腹子,不到一歲時夭折了。
當時上海勾欄林立,妓院分為書寓、長三、么二、花煙館、野雞等諸多等級。書寓姑娘的色藝、身價最高,不輕易陪宿,陪宿的代價也高,還需事先「擺酒」。「趙夢蘭」的不尋常身世不脛而走,慕名求見者絡繹不絕,欲一睹狀元娘子、公使夫人風採,一時車馬盈門,纏頭爭擲。那些年,賽金花與京劇名角孫菊仙的族侄、票友孫少棠(孫三)同居,後者作為書寓名義上的老闆支撐門戶。後來,他們將生意做到了天津、北京,在天津開妓院「金花班」,並結識了一些顯貴。
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時,賽金花的妓院開在石頭胡同,她會講點德語,遂有機會與德軍接觸並有食、色方面的生意往來。她與德國皇后的合影,一直懸掛在臥榻之前,見過的人很多。
1903年,賽金花的妓院遷到陝西巷。她買了六七個姑娘接客,生意紅火,王孫公子,一揮千金。她每日招財進寶也恣意花銷。不久因「虐婢致死」,賽金花被拘禁於刑部大獄。北京官場有不少人代她求情。次年,她被判押送回蘇州原籍,雖屬從輕發落,經此官司,她已耗盡家財。
閒居一年後,賽金花跑到上海重開妓院,掛牌「京都賽寓」,還附註英文,一些舊相好都來捧場。那兩年,恰逢《孽海花》前二十回出版並暢銷,第二十一至二十四回也在雜誌連載。賽金花的妓院,竟也因此風生水起。小說中嫁給狀元金汮(以洪鈞作原型)為妾的名妓彩雲,聰明美豔又工於心計、風流成性,與僕人阿福和伶人孫三通姦而氣死狀元。賽金花對《孽海花》的許多描寫,尤其是她與阿福私通的情節相當反感,但小說在客觀上推波助瀾,提高了她的知名度。而冒鶴亭的《孽海花閒話》則證實,阿福確有其人。他離開洪家後,去了當時代理上海知縣的袁樹勳家。
清朝滅亡前夕,上海花界後起之秀層出不窮,賽金花年齡漸老,及時抽身,嫁給鐵路職員曹瑞忠。有資料說,他是滬寧鐵路的稽查。但曹瑞忠很快病故,賽金花第三次「下海」。
賽金花的第三任丈夫魏斯炅於民國初期擔任過江西財政司長、民政廳長和省參議員,後來因參與反袁被通緝,逃亡日本,經過上海時結識賽金花。後來他曾在新加坡經營橡膠園。1916年賽金花跟他同到北京,住在櫻桃斜街。魏斯炅雖然已有妻妾,1918年與賽金花在上海舉行的西式婚禮,頗為隆重。賽金花披婚紗捧鮮花,挽著胖大的魏斯炅,顯得苗條玲瓏。婚後她改名魏趙靈飛。
1921年魏斯炅病故。第三次喪夫的賽金花離開魏家,遷到離天橋不遠的居仁裡,一住十五年。那是老北京平民的聚居區。賽金花去世前,因為多年積欠的房租已達幾百元,被房東控告。法院判令她1937年端午節前搬出。她於1936年歲末病故。
陳谷的《賽金花故居遷吊記》詳寫了她臨終的情境:室內爐火不溫,賽金花擁著破絮連連呼冷。欲食藕粉而難以下咽,鴉片煙也無法吸食了。最後陪伴她的是民國初期開始相隨的女僕顧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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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居仁裡的賽金花,蕭條冷寂,老病窮愁。從前的富貴風流、奢華鬧熱早已隨風散盡。她沒有想到的是,日暮途窮之時,竟然又被世人垂青,無數學者、教授、記者等興致勃勃跑來聽她細說往事。
1932年前後,賽金花被幾家報紙發現,舊事一經炒作,昨日黃花遂重獲矚目。管翼賢等報人既在經濟上資助賽金花,宴請名流時也借她作為招徠。以她為主角的戲曲又一次熱鬧上演,甚至飯館開業也請她去撐場面。賽金花很樂意、很配合,一遍遍津津有味地講述她的傳奇。北大教授劉半農等訪問者都曾接濟過她;各界好奇者不時登門,往往也贈以錢物。她和顧媽漸漸養成習慣,接待來客時附帶一點物質要求。
劉半農和學生商鴻逵從1933年冬開始採訪賽金花,擬為她寫傳。次年劉半農去世,由商鴻逵完成以第一人稱敘事的《賽金花本事》,當年年底在北平出版。這本書可算是早期的口述實錄。
採訪賽金花時,劉半農、商鴻逵很想聽她敘述些晚清諸名人的逸聞軼事,然而「她以學識缺乏,當時即未能注意及此,迄今更如過眼雲煙,不復記憶矣!甚至提一人,道一事,也不能盡其原委」。
劉半農等約請賽金花口述過十幾次。她的歐洲生活,聽來也未免平淡,哪有半點《孽海花》裡的活色生香?使館在柏林,她隨洪鈞去聖彼得堡、倫敦、巴黎等地也待過幾天。她除了循例覲見過德皇、德後、俾斯麥首相,其他印象並不深。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能夠涉足歐洲的國人寥寥無幾,賽金花有緣睜眼向洋看世界,機會多麼難得。可惜,她在柏林三年,記得清晰的,無非是國內帶去的兩個女僕不敷使用,又僱了四個年輕的德國女僕。她們比中國僕人體貼、忠實。在使館裡上下樓梯,四個「洋丫鬟」要打著明角宮燈給她帶路。這排場一如在國內時。另外,她請了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少女當女伴、教德語。
為撰寫《賽金花外傳》,曾繁也曾去五方雜處的小巷居仁裡採訪她,門口貼的紅紙條上寫著「江西魏寓」。陋室破敗凌亂,乍一看賽金花並不顯老,體態輕盈,皮膚白皙,操一口流利的吳儂軟語,「如畫如描的一雙宮樣眉兒,兩隻長而靈巧,留有舊日俏皮神態的眼睛……顯然她早年是個能言善辯、機警圓滑的小妮子……和我娓娓的暢談往事的時候,顧盼間常常露出自豪、自慰的神色。」
穿著破棉布衣、舊絨線鞋的賽金花,記得最牢、最津津樂道的,還是從前的服飾華貴、儀態萬方,她回憶柏林生活:
那時我是一個花枝兒青春美貌少婦,披著孔雀毛的圍巾,穿著二十四條飄帶的六幅湘綾裙,每條帶都懸住一個小銀鈴,走起路來銀鈴叮噹地響得雅致有趣,而且還要斯斯文文的小步小步走……歐洲人對我的服裝和儀態是向來讚不絕口的。(曾繁《賽金花外傳》)。
一介煙花,與狀元結緣,還隨同出洋。賽金花的身世本身有一定的戲劇色彩。而她在光緒庚子年(1900年)與八國聯軍主帥瓦德西似是而非的緋聞,以及她在京城陷落時挺身而出維護百姓、促成議和的「義舉」,後來則愈傳愈神,儼然成了正史。
樊增祥是光緒年間進士,曾任江寧布政使、署理兩江總督,擅長詩歌與駢文,姿容俊秀,其歌行體詩尤其冶豔,人稱「樊美人」。1899年、1903年,他先後寫過《彩雲曲》與《後彩雲曲》,為人傳誦。「瓦賽情事」經樊增祥的長詩渲染,愈發有聲有色:「徐娘雖老猶風致」的賽金花讓瓦德西意亂情迷,他倆同居於儀鸞殿,夜半失火,衣衫凌亂的瓦德西抱著她穿窗而出;那時節,「言戰言和紛紜久,亂殺平人及雞狗。」幸而,仰仗「彩言於所歡,稍止淫掠」,「彩雲一點菩提心,操縱夷獠在縴手。」
賽金花起初對採訪者說,自己在德國時並不認識瓦德西。後來又說,他們在德國已相當熟識。據她陳述,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被清軍擊斃後,他的夫人對清廷提出很多苛刻條件,不依不饒,全權議和大臣李鴻章簡直束手無策,虧得自己屢次苦苦相勸,要瓦德西做些讓步;她還親自出馬,說服克林德夫人,以給公使豎立牌坊的方式表示道歉,克林德夫人終於偃旗息鼓。
賽金花曾經正色道,庚子年間雖然與瓦德西每天見面,交情很好,常並轡騎行或宿於營中,但謹守規矩,從無一語涉及邪淫。後來她又坦承,與瓦德西確有一段情緣,在儀鸞殿(即後來的懷仁堂)纏綿了四個月。他要帶她回德國,她不願意,兩人依依惜別。
賽金花的敘述矛盾甚多。開始她只是炫耀自己為人地生疏的八國聯軍解決了糧草。在北京城呼風喚雨,以至王孫公子都來趨奉她,一時門庭若市,輕裘寶馬,富貴驕人。到後來,「賽二爺」的形象被塑造得日益高大——她讓瓦德西下令安民,振肅軍紀,又勸定克林德夫人,促成議和……講得活靈活現。跨國情事兼救國壯舉被賽金花不斷地複述、修飾、添加,細節日益「豐滿」。後來竟說她從德國兵手中救了一萬多名北京人;聯軍欲將慈禧太后擒來剁成肉醬,也全靠她說情開解。因為調停議和有功,此後還蒙太后召見。
居仁裡的逼仄小屋,蛛絲暗織,殘燈昏暗,雜物凌亂。那些驚天動地、晶光閃爍的「豐功偉績」,似乎將陋室都耀亮了。賽金花添枝加葉,報紙、戲曲等推波助瀾,大眾深信不疑,「妓女救國」的傳奇,日益動人心扉:異族鐵蹄之下,「三千壯士齊下拜,竟無一個是男兒。獨名妓賽金花以一弱女子,憑三寸不爛之舌,使全城百千無辜生靈,免遭塗炭」,「至為悲壯,可歌可泣」。日本侵華後做了漢奸的潘毓桂,當年替賽金花寫的碑文,恭維她可「媲美於漢之明妃和戎」;曲江春《賽金花軼事匯錄》的前言將她尊為救黎民於水火的女傑:「當八國聯軍入京之際,清廷兩宮倉皇西遁,滿朝文武百官,亂竄如喪家之犬,斂跡縮頭而不敢露面,一任聯軍之屠殺劫掠。當此之時,朝野寂焉無人,獨有賽金花者以一弱女子,挺身而出,周旋於聯軍統帥瓦德西及各重要首領之間,誘以情,導以理,動以仁,律以紀,卒使聯軍就範,而燕市百萬之民,乃得卸去驚愕之容,重登衽席。於是賽二爺之名,亦被歌頌九城矣。」(《賽金花本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5月版,第151頁)。
賽金花真的有偌大能耐拯救黎民與社稷?
蘿蕙草堂主人的《梅愣章京筆記》回憶,八國聯軍侵佔北京時,廈門海關三等幫辦葛麟德在為德國人當翻譯。他嗜好很多,喜歡到賽金花的妓院吸鴉片。因此,石頭胡同的其他妓院遇到德軍侵擾,都請賽金花轉求葛麟德,代為疏通、維護。有時確能奏效,所以他們對賽金花不乏感激。
該書還記敘,丁士源等常去賽金花處應酬。有一天,賽金花對葛麟德說:「葛大人,上次求你帶我遊覽南海,你答應了卻一直沒有兌現。」葛麟德說:「瓦德西大帥在南海紫光閣辦公,軍令森嚴,我輩小翻譯不能帶婦女入內。」葛轉而詢問丁士源:「閣下數次拜謁瓦帥,或許能帶她進去參觀?」丁士源對賽金花說:「那得讓我看看你著男裝有無漏洞。」賽金花一聽,趕緊洗脂粉,梳辮子,穿上金絲絨馬褂,頭戴皮帽,小腳上裹絨布,再外套靴子一雙,裝扮完畢,似乎沒有破綻。
次日十點,一起騎馬前往,賽金花假充丁士源的隨從。至景山、團城,守門的美國、法國兵分別準許他們通行。經過北海與中海分界處的金鰲玉蝀橋時,賽金花情不自禁大呼一聲「好景致,好看!」丁士源連忙讓她噤聲。到了南海大門,告以要拜謁瓦德西,德國守兵說他已經外出,四人無奈返回。這番經歷被鍾廣生和沈藎聽得,加油添醋寫成稿件,寄給上海的《新聞報》和李伯元(即《官場現形記》作者)主筆的《遊戲報》,「謂賽金花被招入紫光閣,與瓦德西元帥如何如何,說成活現逼真……妄人又構《孽海花》一書,蜚語傷人,以訛傳訛,實不值識者一笑。」
後來與梅蘭芳密切合作的劇作家、戲曲理論家齊如山(年輕時進入同文館學習德文等。庚子事變後曾輟學經商)恰好與賽金花接觸較多。齊如山的《關於賽金花》回憶,當時的確見過賽金花跟德國軍官一同出入,不過都是中尉、少尉之類下級軍官。賽金花知道他懂德語,待他很殷勤,意欲請他幫忙拉德軍的生意:去她的妓院喝一次茶八元錢,過夜二十元,外加一點賞費。齊如山有一天去中南海,見賽金花與兩個軍官在紫光閣裡。恰逢瓦德西遠遠走來,那兩個軍官面露倉皇神色。齊如山出去與瓦德西交談了幾句,後者離去。還有一次,賽金花與另外兩個軍官在瀛臺,遙見瓦德西與站崗士兵交談。兩個軍官怕他過來,驟然緊張起來。賽金花同樣不敢露面。
齊如山還曾在前門大街遇到與德軍騎馬同行的賽金花。她手指前方說:「這都是我們的佔領區!」「我們」一詞,讓在場的中國人覺得刺耳,兩個德國軍官也互遞眼色,做了一個鬼臉。
另一次,賽金花跟人合夥,賣給德軍的二十噸土豆出了紕漏,請齊如山幫忙交涉。她跟他說話尤其透著親暱、嬌嗔,眼風順勢就拋出來了,後來還要送錢感謝他。齊如山因此知道,賽金花的德語不敷使用,水平有限。她在德國人那裡也遠非後來標榜的那麼呼風喚雨,更別說與瓦德西談論國事了;她有求於人時,那股又熱絡又輕佻的風度依然是青樓本色,哪來絲毫「公使夫人」的端莊。
暮年賽金花像一件前朝舊物,被世人從塵灰裡扒拉出來重見天日,但終究已經破敗。賽金花深知機不可失,為著衣食之需,順水推舟編故事,卯足了勁吸引眼球。「護國娘娘」的神話,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日本威逼中國的背景下,既暗合民間對超凡力量的幻想,又為知識界批評當局御辱不力提供了素材。所以,左翼文人夏衍的話劇劇本《賽金花》一發表,就被譽為「國防文學之力作」。藍蘋(即江青)與王瑩爭演女主角,還為「文革」時王瑩被迫害致死,埋下伏筆。
著名小說家張恨水在「賽金花參與的一個茶會」一文裡,轉述朋友馬君的印象:賽金花微抹脂粉,青緞旗袍的袖口式樣,老早就不流行了。她當然張口就講到,從前跟洪狀元到歐洲,什麼繁華沒有經過?又說起瓦德西……卻也不掩飾當下的窘境——維持一主一僕的衣食都艱難。賽金花帶來的娘姨面色憔悴,衣衫黯淡,「手上捧了兩個未切開的麵包,緊緊抱著,總不肯放下……她一定是要把這麵包帶回去,當她們主僕一頓餐飯」。
民國初期上海舞臺流行的「文明戲」,已經演出過「狀元夫人」。後來,賽金花一再成為戲曲的主角。她對劉半農等講述時,有諸多掩飾、迴避。有句話倒是說得真切:「他們把我都當作花旦。但是,唉,賽金花是個苦命的人,畢生流離顛沛,應該是個青衣。」
賽金花的三任丈夫都待她不薄,可惜都先後早逝。她的三次婚姻都很短暫。暮年的孤悽既因造化弄人,也跟她不安於室的天性有關聯。賽金花在歡場上練就八面玲瓏的手腕和操縱男人的諸般武藝,有靈機應變的聰敏和謀生存、求富貴的能耐。只是,年少時就墮入花船,早早陷進泥淖,使她一生都未洗掉庸脂俗粉的渾濁、膩味。雖然也曾躋身士大夫圈子,賽金花卻沒能像柳如是、李香君那般,沉浸藝文,滌盡風塵氣息,以才華、志節、見識秀出群芳。
賽金花充滿原始的、熱氣騰騰的生命力,擅長俚俗的、物質層面的生活技巧。她一生忙個不休,從應接不暇的名妓到生意興隆的鴇母,再到深諳世故的老婦,享樂與虛榮都曾有過,說到底卻還是苦澀居多。窮愁潦倒之際,逮到機會,她當然要回憶往昔珠光寶氣的富貴,呼風喚雨的體面,再順便敷衍點救國救民的大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