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近來,方方日記紛紛擾擾,讓我不由想起了晚清一位名士李慈銘的日記。
如非專業人士,今人或許已不知李慈銘何許人也了。但你如果讀過曾樸的小說《孽海花》,其中有一個叫李治民的,原型便是李慈銘。在小說的五、九、十一、十九、二十、三十五回中,都寫到了這位「性情古怪、矯情作態」的文人。第五回中,作者借公坊之口,說李慈銘「賦詩填詞,文章爾雅,會稽李治民純客是一時之傑」。
當然,魯迅對《孽海花》中李慈銘的形象卻有微辭。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清末之譴責小說」時,說其中的「李純客者實則其師李慈銘」,因為「親炙者久,描寫當能近實,而時復過度,亦失自然,蓋尚增飾而賤白描,當日之作風固如此矣」。李慈銘是曾樸的老師,學生寫老師,自然寫得真切,但在塑造「李純客」的形象時,不免過分誇張,故有些失之「自然」。
李慈銘畫像
李慈銘是浙江會稽人,也就是現在的浙江紹興。魯迅與這位晚清名士是老鄉,所以在他的著作中,多次提到其人。他在民國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日記中曾記載道:「赴留黎廠購《中國學報》第二期一冊,四角。報中殊無善文,但以其有《越縵日記》,故買存之。」1926年2月,魯迅應劉半農之約,在《世界日報》副刊上寫《馬上日記》時,談到自己為什麼要用日記體時,他又寫到這位老鄉:
吾鄉的李慈銘先生,就是以日記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學問,下迄相罵,都記錄在那裡面。
魯迅提到的這位老鄉的日記,就是《越縵堂日記》。
李慈銘(1830--1894),初名模,字式候、法長,後因避太高祖諱改名慈銘,字愛伯,號蓴客,晚號越縵。李慈銘自幼聰穎過人,12歲就能夠寫得一手漂亮的詩文,得到了浙江巡撫吳晴舫的器重和賞識。時人稱之為「越中俊才」。他20歲時取得佾生資格,23歲才正式成為廩生,鄉試屢不中,鹹豐年間捐錢(納貲)買了個官,擔任戶部的一個小郎中。光緒六年,他年屆五十,方取得進士功名,光緒十六年,從戶部郎中補為都察院山西道監察御史。雖然職務從正五品降為從五品,但御史的位置十分重要,他樂見其成。他淹通經史,以詩為最,除了《白華絳跗閣詩》《杏花香雪齋詩》《越縵堂文集》《湖塘林館駢體文》《霞川花隱詞》《蘿庵遊賞小志》外,就是他積四十年時間寫成的《越縵堂日記》影響最大。
影響「大」到何種程度呢?清同治、光緒年間學界曾流行著一句話:
生不願作執金吾,惟願盡讀李公書。
「執金吾」指秦漢時期京城禁衛軍的首領,待遇好,權力大。當年劉秀還是一名太學生時,在長安看見執金吾出行,那種威風八面、氣派壯觀的陣勢,讓他十分震撼,不由脫口對旁邊的同伴說:「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他的理想就是當個執金吾,娶個陰麗華那樣年輕貌美的媳婦。陰麗華是南陽人,據說是管仲的後裔,後來劉秀如願以償,真的將大美女攬在懷中。
現在,清季的學者們說了,執金吾可以不當,但是,李慈銘的日記不可以不讀。雖然這話有些誇張,但諸多史料均如此這般描述,你不能不信。
可是,用現在某些人的話說,日記是私人生活記錄,很私秘的內容,怎麼能讓人家看,還爭相傳抄呢!
但事實就是如此。據記載,李慈銘在世時,非常注意保存自己的日記。如他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日記中記載,「裝釘乙丑至今年日記,共十五冊,分為兩函,今日標寫籖柎,頗極精整。」日記裝訂成冊後,「士友多傳抄之」。清光緒榜眼、翰林院編修文廷式在《聞塵偶記》中提到《越縵堂日記》時說:「李蓴客日記數十冊,其中論時事,記掌故,考名物,皆有可採。」清末舉人徐一士在《一士類稿》中言:「廷式嘗摘抄慈銘日記,間加批識。」光緒進士,翰林院編修吳慶坻撰《蕉廊脞錄》,其中卷一《罷奕訢議政王》一則,即抄自《越縵堂日記》。他在結尾說明,「李越縵先生《日記》載此事頗詳,予嘗借觀節錄之。」
李慈銘自己在《越縵堂日記》中也曾記載好友閱讀他的日記的情況。如同治九年十月十五日,「作片致孫子宜,索還日記」。同治十年四月朔,「作書致周允臣,藉以近年日記兩冊」。六月初八日,「張牧臣來拜,以日記見還」。十月二十五日,「得朱鼎甫書,借日記」。「作書復鼎甫,藉以日記四冊」。光緒四年十月初十日,「得伯寅侍郎書,惠銀十兩,言昨見日記,知其乏絕,故復分廉,甚可感也」。所以,魯迅說這位老鄉的日記「每裝成一函的時候,早就有人借來借去的傳抄了,正不必老遠的等待『身後』。」(見《華蓋集續編·馬上日記》)
民國期間,胡適閱讀了由商務印書館影印的《越縵堂日記》後,在日記中記載:民國十年四月二十七日,「看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第三冊。這部書也是使我重提起做日記的重要原因。」五月四日,「下午,專補作日記。日記實在費時不少。古往今來日記如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真不容易。怪不得作日記能持久的人真少。」民國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連日病中看《李慈銘日記》,更覺得此書價值之高。他的讀書札記大部分是好的。他記時事也有許多地方可補歷史,如41頁39以下,記光緒九年十一月六日阜康銀號的倒閉,因敘主者胡光墉(胡雪巖)的歷史,並記恭親王奕訢及文煜等大臣的存款被虧倒,皆可補史傳。」
02
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在學界如此受到青睞,一方面,是李慈銘本人的才學名重一時。另一方面,在於他日記內容之豐富。
李慈銘雖然科場不順,困頓落拓,性格狂狷不羈,然其兀兀窮年,孜孜不倦,篤學不怠,在詩文、考據、小學諸方面頗有建樹,在同治、光緒年間聲名遠揚,《清史稿》說他「為文沉博絕麗, 詩尤工, 自成一家」,被蔡元培譽為「舊文學的殿軍」。
不少研究者對李慈銘學術成就的概括,主要在經學和史學兩個方面。
那個時代的文人,希望被人看成一個學者。古人編文集,經說總是放在前面。李慈銘也不例外,他曾計劃編一本《越縵經說》,未果,後人編《越縵堂文集》,收錄他對多種經學書籍的評論。如《五不出七出說》,就是根據《大戴禮本命》篇中的「五不娶」「七出」說而論。可能此時李慈銘已經接受了一些新的思想的影響,提出重視婦女的地位。
李慈銘手跡
當然,李慈銘的重要成就在史學方面。李慈銘一生藏書頗豐,計有3萬多卷。他以《四庫全書提要》為例,讀則評,評則記在書上或日記上。學者王重民將李慈銘寫在書上的批註,加上《日記》中的少部分內容,彙編成《越縵堂讀史札記》。其中《史記札記》二卷,《漢書札記》七卷,《後漢書札記》七卷,《三國志札記》一卷,《晉書札記》五卷等,共十一種,三十卷。
他的這些讀書方法,清代稱為考據學,也稱樸學,是一門顯學,著名的有乾嘉學派。主要工作是對古籍加以整理、校勘、註疏、輯佚等,在這個方面,李慈銘做出了自己的重要貢獻。
宜依霍光故事,追加大司馬之號,以冠軍大將軍。(《晉書·景帝紀》)慈銘案:冠下軍字衍。(見《越縵堂讀史札記全編》第76頁)
八座[坐]尚書荷紫,以生紫為袷囊,綴之服外,加於左肩。(晉書·輿服志)慈銘案:荷紫當作紫荷。(同上。見第609頁)
讀書時重視找出所讀之書的衍、脫、誤、互乙,此為校勘。就方法而言,有以他本校、他書校、以書中上下文校和理校者。
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或曰:亂不極則治不形。(《晉書·陸機傳》)慈銘案:或曰,《文選》作玄曰,注引《大玄經》云云。蓋魏晉 人以《易》與《太玄》並稱,故連引之。此作或曰,誤。(同上。第662頁)
以上是他校勘的諸史。校勘還包括注史,包括補充和駁正舊注。現僅舉一例:
王良執靶。(漢書·王褒傳)今案:《史·天官書》《漢·天文志》皆言有王良星,主車駕。是必先有星名,而後之善御者皆以王良稱之,猶善射者皆稱羿,善佔者皆稱羲和也。(同上。第206頁)
當然,他也發表自己的見解。如下面一例:
修學好古,實事求是。(《漢書·景十三王傳》)慈銘案:實事求是四字,盡千古讀書之法;好寫與之四字,盡千古借書之法;造次儒者四字,盡千古修身之法;文約指明四字,盡千古作文之法。(同上。第174頁)
李慈銘的詩論和詩作,是他的重要成就。今人張寅彭、周容從他的日記中擇錄有關詩論,編成《越縵堂日記說詩全編》。他的詩論,是以「陶冶古人,自成面目」為宗旨,對詩文演變的規律出發,強調自己的詩學主張。對於經典,如李白與杜甫的詩,不一味稱道,而是重估其價值。
李慈銘的詩作,有《白華絳趺閣詩集》十卷,後人評價「直追唐、宋」,《清史稿》評價其「獨成一家」,他自己也自視甚高。他在談到自己詩時說:
其為詩也,溯漢迄今數千百家源流正變、奇耦真偽,無不貫於胸中,亦無不最其長而學之,而所致力莫如杜。
蓋以餘之一身,備人世之百堅,其所經者,由家及國滄海之變故固亦多矣。存其詩,亦足以徵閭裡之見聞、鄉邦之文獻,而國是朝局之是非,亦或有可考焉。(見《白花絳跗閣詩初集自序》)
他的詩作,感時憂世,詠懷言志,寫景狀物,包羅萬象,風格多樣,但其成就,人言人殊。贊其者如樊增祥,「國朝二百年詩家壇席,先生專之。」蔣瑞藻言:「清季詩家以吾越李蓴客先生為冠。」同時代人張之洞稱其特點為「明秀」。結果李慈銘本人大為不滿。在日記中批評張之洞,稱:「其人予兩晤之,喜妄言,蓋一江湖唇肳之士,而以與予並論,則予之詩亦可知矣。」其實,他曾到張之洞府中做過短暫的幕僚,並不僅僅是「兩晤之」。張之洞對他的詩評價不是太高,他就不高興了。
當然,他的主要成就體現在他的《越縵堂日記》中。他從鹹豐四年開始,一個25歲的江南學子,開始用筆記錄下自己每天的主要活動,一直記到光緒二十年。他的日記雖然不能每天都寫,但如果確有事不能記,往往於日後再將重點補記上來。如鹹豐八年七八月間大病月餘,中途就停了下來,到了病好後再大致將每天的重點略略記下,能讓人看出脈絡。
四十年時間裡,他寫下了洋洋數百萬言,共73冊日記。這些日記的內容,用他自己的話說,「略採國事」、「間採詩詞」、「斷句」、「良友清談」。用魯迅的話說,「上至朝章,中至學問,下迄相罵」,都記在日記中。他將這些日記根據不同的時期與地點,分為「越縵堂日記」「孟學齋日記」「受禮廬日記」「祥琴室日記」「息茶庵日記」「桃花聖解庵日記」。他的這些日記,後人整理時統稱為《越縵堂日記》,其與《翁同禾日記》、王闓運的《湘綺樓日記》、葉世昌《緣督廬日記》,被後人並稱為清末四大日記。這些日記,是研究晚清史、學術史、社會生活史的重要歷史資料。
廣陵書社出版
他的日記記朝廷大事,有時也抄邸報抄上諭,如果換成今天的話說,就是抄政府公告和領袖講話。用魯迅的話說,「大概是受了何焯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覽』。」擔心有人秋後算帳。但他還是揭露了很多時弊。如果用現在某些人的話說,有點「吃飯砸鍋」。如他在光緒三年十月初九日記:
近日都中百物踴貴,米麥成甚。餘所食米,去年春時,每百斤京錢二十八千,今漸至四十七千,昨日且五十千矣。雜貨面一斤至四百餘錢……滿漢遊民,徒食日眾,畿輔飢者又紛至沓來,祈禱虛文,雨久不得,其勢殆將岌岌。而大小恬熙,惟知賣弄國權,奔竟捷徑,有暇則逐酒食聲伎。……
對於朝中的腐敗現象,他也記在日記中。作為五品官員,按說是體制內人,但他在日記中也發洩對體制的不滿。
餘去年附片奏參孫楫前在臺垣及守廣州劣跡甚眾,近官京兆時,與其胞叔軍機大臣孫毓汶及兵部侍郎洪均等微服冶遊,皆耳目眾著,人人能言。乃奉旨查辦時,樞府刪去大半,僅以郝聯薇自戕一事交出,上下相蒙,朋比欺詐,深堪發指。所上嚴劾保舉一疏,內閣鈔出,亦被政府刪去十之二三……
他本人在家鄉時娶了妻子馬氏,到京任職後,還多次買妾,招歌郎。他唯恐別人不知道,將這些也記在日記中。如光緒四年(1878),李慈銘五十歲,花一百三十金,納16歲席氏為妾。此女原為人家婢女。他在日記中記載:「尚不甚醜,而舉止頗醞藉,有大家風範。」光緒十三年(1887)四月,他又花120兩銀子,又再度買了個20歲的小妾王氏。遺憾的是他雖然妻妾不少,但終沒有一個子嗣。
李慈銘為官之初,「嘗自訂七例自勉:一不答外官,二不交翰林,三不禮名士,四不齒富人,五不認天下同年,六不拜房薦科舉之師,七不婚壽慶賀。」其實,他並沒有完全做到。1881年,直隸總督李鴻章進京覲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居住在賢良寺。李慈銘專門到賢良寺拜訪李鴻章。李鴻章當然明白他的用意,臨行前送了12兩銀子。後來,受李鴻章之邀,擔任天津問津書院北海學堂山長,每年束修達1100多兩銀子。這個時間段內,李慈銘本人仍是戶部的郎中。當然,他請了事假。
除此之外,他也利用權貴,為人跑官要官,自己從中得些好處。
如他在同治二年的日記中記載,中表兄弟壽祖堯揀發知縣,因家寄寓在廣西,希望到廣西做官,李慈銘託東翁周祖培,周祖培又找了大學士、親家賈楨,壽氏以第一名得進。中秋節時,壽祖堯給了李慈銘過節費,赴任前又送五十兩銀票給他。同治二年十二月,他又為江蘇楊庭「求以縣令於江蘇,予為居間於芝翁,竟得報「。楊庭這天晚上來見他,未遇,估計也是來答謝的。
好在李慈銘不怕人「扒底褲」,或者沒有人做這種營生,他將這些都記在日記中,供時人傳看。
03
其實,李慈銘的「影響」,是他從家鄉會稽到了京城後,才從一個區域性的「名人」成為全國,特別是是京城的大名人。
前面介紹過,李慈銘少時聰慧過人,能文能詩,家人和他自己都認為不會久居人下。他與家鄉一批文人組織了一個詩社,叫言社。每年秋冬,在一起詩詞唱和,幾年下來,江浙一帶,聲名遠播。但這種影響畢竟只局限于越山吳地之間。他前後參加了11次鄉試,總是落第。後在友人周星譽的開導下,與其困死場屋,不如捐貲納官為上策。他的母親對這個兒子也很支持,作主賣了三十多畝好田,得銀八百七十五兩,讓已29歲的兒子赴京捐官。
但李慈銘的捐官之路走得並不順利。
買官賣官,在清代晚期,是政府財政收入的一個重要來源。據《清史稿·選舉志》載:「(鹹豐)九年,復推廣捐例。時軍興餉絀,捐例繁多,無復限制,仕途蕪雜日益甚。」而各地設局賣官,還競相打折。在李慈銘這個時候,捐官價格照原價打折一般在三成左右。官價不高,但捐的人多,真正能坐上這個位置就不容易。要是想補實缺,在這個價碼上又要「加捐花樣」。鹹豐九年二月,李慈銘與交誼多年的周星譽、周星詒兄弟一同赴京捐官。周星譽是翰林,當時回籍家居,也加入了言社與他們一同唱和。周星詒字季貺,言社詩友,這年年底成了李慈銘的從妹夫,此人在李慈銘看來,以俠義為重,為人不容置疑。三人到京後,李慈銘未有親自去辦理捐官的手續,而是委託周星詒代為到戶部交款。
當時,周星詒自己也在捐官。他捐的是福建同知,但戶部的書辦告訴他,如果要想馬上赴任,還要「加捐小花樣」。碰巧,周星詒手頭錢不夠,在沒有徵求李慈銘同意的情況下,就擅自作主,挪用了李慈銘的部分捐款。將李慈銘原捐「不論單雙月」改為僅捐「雙月」。這一改,讓李慈銘侘傺京城,困頓四載,經濟幾乎陷入絕境,既無職務可任,又不知就裡何在。當兩年後李慈銘得知內情,對這個從妹夫恨之入骨,心理幾欲崩潰。
不過,李慈銘沉浮京城之際,結識了兩位公卿,一位是潘祖蔭,一位是周祖培。《清史稿·文苑傳》中介紹李慈銘時道:「入貲為戶部郎中。至都,即以詩文名於時。大學士周祖培、尚書潘祖蔭引為上客。」
潘祖蔭祖籍吳中,與李慈銘算是老鄉。此人是官宦子弟,祖父和父親都在朝為官。祖父80大壽,皇帝恩蔭賞了他個舉人,但此人並不是紈絝子弟,鹹豐二年大比,殿試得了個一甲三名。他通經史、精楷法、酷愛金石,與李慈銘一見如故,李慈銘與潘祖蔭詩詞唱和,遊玩應酬,也藉此結識了不少京城內外的名人,這讓他的才學為人所識。許多公卿名賈,爭相與李慈銘相見,一睹其風採。
正是這種原因,李慈銘認識了周祖培。
這周祖培是河南商城人,嘉慶二十四年的進士,從庶吉士、翰林院編修一步步地做到這個位置。鹹豐十年,又擔任了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鹹豐十一年,擔任體仁閣大學士,分管戶部。李慈銘名動京師,周祖培經潘祖蔭介紹(一說周星譽),聘請李慈銘給兩個兒子擔任家庭教師,不僅解決了他的生計問題,而且為李慈銘揄揚名聲,涉足政壇,結識權貴,做了鋪墊。
李慈銘被周祖培聘為西賓,已是同治元年的事。那時,周祖培已是體仁閣大學士,也就是後人俗稱的宰相、相國。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中記載道:
商城周允臣(文俞)比部來,致其尊人相國意,延予課其弟二人。(同治元年二月初四)
午後赴商城之招,草草具酒數口而已。學徒二人,周文龠為商城第五子,恩賜舉人,年二十二;文令為第六子,年十四。具衣冠出拜。(二月初九)
當了相國的西賓,住進相國在前青廠胡同的府邸後,李慈銘的人生道路似乎有了轉機。
李慈銘像
一是同治二年他終於明正言順的成了戶部官員。當了戶部官員不是周祖培幫他做了什麼工作,而是他了解信息後,又補交了二百兩銀子,終於成了國家的「公務員」。這其中五十兩銀子是一個朋友「慷慨捐助」的。
二是他有機會參與朝政。除了教授周祖培兩個兒子,平時也代為相國起草文書,撰寫書信。對於重大朝政事宜,周祖培也與他討論。用他自己的話說,相國待他如「國器。」用《清史稿》中的話說,「引為上客」。如他代為周祖培擁戴慈禧垂簾聽政而撰《臨朝備考錄》一卷。「當國(指周祖培)有議請母后垂簾者,屬為檢歷代賢后臨朝故事。予隨舉和熹(和帝後)、順烈(順帝後)、晉康獻(康帝後)、遼睿知(景宗後)、懿仁(興宗後)、宋章獻(真宗後)、光獻(仁宗後)、宣宗(英宗後)八後,略疏其事跡,其無賢稱者亦附見焉,益為考定論次,並條議之。」(見其鹹豐十一年八月初四日日記)他在八月十六日的日記中又記載,認為「當今主少國疑,一切之政,宜以得人心為本,不當因循舊制,墨守成法。」他是支持慈禧垂簾聽政的。再如編修蔡壽祺疏劾恭親王之事,周祖培與他討論慈禧處置應對前後,這屬於國朝最高機密之事,周祖培將其引為知己,毫不避諱,聽取李慈銘的意見。
三是因為李慈銘在京城的名氣增大,他的潤筆收取標準不斷提高。同時,因他與周祖培的這層關係,有人託他辦事跑官方便許多,他也因此得了一些額外收入。
四是他結交了很多京城名流,其中與他拜把換帖的就有9人。如任編修的張之洞,與他談詩論文,相互來往,晤談甚洽。李慈銘在日記中稱讚張之洞「博贍實非予所能及」。後來張之洞在湖北當學政時,李慈銘還曾一度短暫地到張府當幕僚。還有他參加同治九年鄉試時的副主考官李文田,是他在京城中的舊識。這年他虛歲41,中了舉人。李文田對他說,如果這次取不中李慈銘,「既負知己,又無以對都中故人」。
順帶說一句,李慈銘的大貴人周祖培,是我的十四世祖。當然,是叔世祖。與其同年考中進士的胞兄周祖植,才是我的嫡系世祖。同治六年(1864),周祖培病逝,諡文勤。李慈銘回鄉守制返回京城後,為之撰神道碑文,並代祖培長子文俞撰周祖培行述,我就此寫過一篇小文章。
04
光緒六年,年已五十的李慈銘再次入闈參考。此次他終於以二甲第八十六名獲賜進士出身。考慮到自己年紀已大,他沒有參加翰林的選拔賽,朝考時提出仍舊當他的戶部郎中。十年後,李慈銘終於得到了嚮往已久的御史缺,被補授為都察院山西道監察御史。他認真履職,希望匡扶天下,結果世風日頹,他也無力回天。四年後,得到甲午戰爭慘敗的消息,扼腕嘆息,年方六十六歲的李慈銘憂心重重,咯血而卒。
李慈銘雖然死了,但他的《越縵堂日記》卻得到了朋友及學界的重視,大家希望將之刊刻以傳之後世。他的生前好友沈祖植、繆荃孫、樊增祥等人在他去世後,曾極力推動將日記付梓印行,軍機大臣瞿鴻機也十分關心,但因經費問題,終未有結果。
一直到了民國八、九年,由於蔡元培的積極奔走,《越縵堂日記》終於有了問世的機會。
大多數人的印象中,蔡元培是引領一代風氣的北京大學的校長,他與李慈銘有何關係呢?
其實,蔡元培本人與李慈銘同是紹興老鄉,在家鄉時早就耳聞李慈銘的文名,光緒十六年(1890年),蔡元培赴京參加會試,首先去李宅拜訪這位家鄉的名人。李慈銘也十分欣賞蔡元培的才華,1892年,蔡參加殿試,後由庶吉士升補翰林院編修,李便聘請他做嗣子承侯的家庭教師,請蔡元培幫自己擔任山長的天津書院生員改卷子。這年12月,李慈銘病逝了,受其家人委託,蔡元培對這70餘冊日記做了初步的整理。他四處奔走希望能將這部受人矚目的日記刊刻付梓,因種種原因未果。不久李家人南歸,日記稿件被其家人帶回,刊印之事就擱置到了一邊。
1919年初,已擔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獲悉李慈銘的嗣子承侯去世,其家族準備出售李慈銘的全部藏書,其中包括李慈銘的日記時。蔡元培與友人張弧商量,「仿曾湘鄉日記例」,集資刊出李氏日記。他親自撰寫《印行越縵堂日記緣起》,約請張弧、傅增湘、王幼山、王書衡等政界、商界共20人作為首次發起人。此後,從送交書搞、審定書樣到題籤書名、商議書價,蔡元培均親自經手。當時預算,整個費用需銀圓2萬有餘,籤訂合同時需付三分之一費用。蔡元培親自起草了《徵集〈越縵堂日記〉墊印費函》,號召李慈銘的故舊支持這項事業。後初次徵訂達到了300餘部,張弧又代墊七千餘元,《越縵堂日記》1863-1889年部分,終於在1920年由商務印書館用石印的方式影印問世。30年代初,兼任北平圖書館館長的蔡元培採納錢玄同的建議,又將鹹豐甲寅(1854年)以後的13冊日記按前印51冊日記之例,又由商務印書館全部影印。至此,1854—1888年凡35年的《越縵堂日記》即告印行完畢。1988年,李慈銘學生樊增祥取走的9冊日記幾經輾轉,終重見天日,北京燕山出版社以《荀學齋日記後集》名義重新影印出版。2004年,李慈銘日記列入「清史文獻叢刊」出版計劃,「國家十五重點圖書規劃」,廣陵書社將李慈銘全部日記以小16開本影印出版,共18冊之巨。
這終遂了李慈銘生前所願。
不過,我竊以為,以清代文字獄之盛,李慈銘將平生事無巨細都寫在日記中,還讓人四處傳看,就不擔心別人打小報告檢舉揭發?不說以現在的信息檢索技術,就是當初一個字一個字地「扒」,也能看出他不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毫不自私自利的人。
幸好他死得早。
周百義 出版人、作家。曾任長江文藝出版社社長、長江出版集團總編輯、長江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長。現主持編纂出版1600冊《荊楚文庫》大型文化叢書。主持策劃的有《二月河文集》《歷史小說大系》《九頭鳥長篇小說文庫》《新時期報告文學大系》等。責任編輯系列長篇歷史小說《雍正皇帝》《張居正》等。本人寫作並結集出版的有:小說集《竹溪上的筍葉船》《山野的呼喚》《黑月亮》,歷史小說《她從魔窟來》(與人合作),報告文學《步履艱難的中國》《中國反黑行動》(與人合作),古籍整理《五經七書譯註》《白話勸忍百箴》《預知.預兆.預見》,出版研究專著《出版的文化守望》《書旅留痕》《書業行知錄》等。有《周百義文存》3卷。最新出版的有江西高校出版社《長江十年》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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