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桃花源》的2020首演,我們請到了費柏均老師和我們分享了這他對這部戲的一些觀點與想法。
費老師是黃磊老師的學生。當年,他還在讀書的時候,黃老師突然問:「要不要去旅遊?」於是,費老師跟著一起走上了《暗戀桃花源》的巡演之路。這些年裡,每一次再看,每一次就會有全新的感受,隨著年齡的增長,全新的不同的東西就會浮現出來。
1983年,有一個年輕的戲劇博士回國了,加入了藝術大學老師的陣容,開始開拓藝術在家鄉的發展。他就是賴聲川。
從美國伯克利畢業,出於對東方文化的認同,並且受到了臺北藝術大學的邀請,他選擇了回臺灣。其實這個選擇很笨,當時的臺灣簡直是藝術荒漠,賴老師傻傻地覺得這個不重要。
既然沒有條件,就自己開創。當時賴老師帶的第一班的學生都是經歷了很強烈的家庭革命才來的,因為如果考了藝術學院,就不可以參加文化大學的考試了。當時在臺灣根本沒有什麼劇本,賴老師用了集體即興創作法,找出了一條自己的路,做了《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這部戲,用同學們自己生命中故事的關鍵拼接而成。
做了兩場,規模不大,觀眾都是當時的「文藝先進分子」楊德昌,侯孝賢,朱天文……他們覺得太神奇了,太自然了,於是順其自然一起合作,慢慢地有了【表演工作坊】。當時的臺灣的相聲完全沒落了,【表坊】卻推出了相聲劇,一炮而紅。從此展開了長達35年的創作。
在80年代的時候有個蘭陵劇坊,賴老師會去看他們彩排。有一天他們晚上要演出,下午在抓緊每分每秒彩排,結果中間不知怎麼進來了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這個下午是他們的畢業典禮。這打亂了所有的排練,找遍整個劇場也沒有人管。這種混亂其實就是時代的混亂,兩個劇團爭奪一個舞臺的創意就誕生了。一個喜劇,一個悲劇,吵架,妥協。
1985年12月,《暗戀桃花源》從賴老師家裡開始了。劇組的人白天工作,晚上排練,但是他們把晚上當主業,白天當副業。排練排到很晚,賴老師的女兒耘耘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個事業在火一樣的熱情中展開,一群追求藝術的年輕人激發,否定,再創作,一邊探索一邊排。《暗戀桃花源》這個名字根本不符合文法,但是賴老師說,動詞+名詞,沒有任何問題。這個有著不合文法名字的不合文法的作品,在一個不合文法的時代誕生了。
1986年,一朵奇葩盛開了,至今沒有謝過。
什麼叫創意?用賴老師的話來說,就是自己提問,自己解答。
賴老師對自己提了三個問題:
•悲喜劇放在一個舞臺上會是什麼感覺?
•父輩的顛沛流離的人生可否用一個特殊的方式記錄?
•《桃花源記》說的到底是什麼?桃花源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這三個問題最終成為了《暗戀桃花源》。
最古老的戲劇就是古希臘悲劇,在酒神節的慶典活動上演出。古希臘悲劇一般是三部曲,有趣的是,在看完這三部曲後,必須演出羊人劇。羊人劇是一場鬧劇,悲劇中的歌隊穿上羊的衣服,諷刺前三出悲劇。最古老的戲劇用這樣的設置,是不是意味著悲劇和喜劇在心靈深處有連接?
無獨有偶,日本能劇有五個片段,幕間會演出狂言,同樣是低俗平民的鬧劇,諷刺剛剛的悲劇。
這兩種文明中都有這樣的安排,悲劇喜劇在一起,是不是在告訴我們悲劇和喜劇不是對立的?高矮、胖瘦、大小、生死,我們會人為創造對立,可說到底這兩處不過是手心手背,合起來才是完整的。
《僧侶與哲學家》的作者馬修·李嘉德(Matthieu Ricard)曾參與過一個腦神經科學實驗計劃。計劃的目的是要更深入了解人是否真的可能「快樂」?主持計劃的科學家保羅‧艾克曼一生都在研究人類臉部表情與情緒之間的關係。他幾十年研究的結果認為,人的臉部肌肉擺成什麼姿態會直接影響情緒,於是,如果我們硬將一個人的臉部搬成微笑的姿態,不久之後,他會比較快樂;相反的,把他眉毛皺起來,不久之後他會開始感到煩惱 。到底是裡面在影響外面,還是外面在影響裡面?還是這兩者有一種神秘的相同性?
根據艾克曼的實驗研究,人類的七種主要情緒,只要推到極致,「他們都是到同一個地方」。或許叫「麻木」,但也不是;或許叫「忘我」。
《桃花源》裡面的人不知道歷史。他們被我們遺忘,於是他也就能「忘我」而單純的存在。
《暗戀》中的江濱柳,透過他對過去(歷史)的執著不放,是不是也走入某一種極致,讓他的世界已經沒有其他東西了,只剩下回憶?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忘我」嗎?
所有的角色都在追尋他的桃花源,這樣執著的追求的結果是什麼?
桃花源記寫得很清楚:「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永恆的追尋造成永遠的遺憾。
在之前《一夫二主》的導賞中就提到,賴老師非常喜歡義大利即興喜劇。這種藝術形式中,會有豐富的把戲(Lazzi),比如一個人玩掃把,然後質問掃把為什麼不能自己掃,立住掃把,掃把又倒下,扶起來繼續問。這樣的來回能來20分鐘。
《暗戀桃花源》中「桃花源」的部分,外觀似乎是一個充滿了中國傳統古代戲曲元素的作品,但它完全是用義大利即興喜劇的方法發展的。像是老陶一個人在玩酒瓶,死活打不開,又或是三個人玩被子,都是Lazzi。
集體即興創作是賴老師的獨門技法。
賴老師的即興不是隨心,不是隨便。它有嚴格的邊線,是在框架中的舞蹈,而正是因為在框架中,才能有東西出來。
在費老師親身的體驗中,即興的過程非常神奇,腦中的庫存被調動出來,然後就會脫口而出一些東西,不禁會想「我怎麼說了這個話?」。
《暗戀桃花源》最後一場在病房的戲在創排時,賴老師給出了2個的指令:
1.兩個人特別想說,但是說不了什麼。
2.不許哭。
於是,在整個過程中,兩個人你說東,我說西,我踩過來一腳,然後踩空。
演到丁姐說「我要走了」的時候,賴老師給了金老師一個指令:「你問之凡,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金寶突然覺得要哭了,忍了半天,過了好久好久才說出來這句話。丁姐聽到後,突然感覺觸碰到了巨大的核心,這是這一代人的顛沛流離,這個時代巨大的痛苦,兩個人哭了,自自然然地發生了。排完這一幕,賴老師就說,這場戲不要輕易再排了。
從那時到現在,三十多年過去,這一幕就一如當時即興創作時的每一句話,一字未動。
暑期好劇《鯨魚圖書館》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