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使閨閣女兒昭傳」的《紅樓夢》,在第五回,便祭出了結局:這些才色雙絕,盡態極妍的女兒們,在四大家族傾塌敗落後,成為覆巢之卵,或流落他鄉,或青春殞命。
精明外露的王熙鳳,就是青春殞命的那一位。
王熙鳳的悲劇,在其判詞和紅樓夢曲,是有大體暗示的。
這位出身侯門的大家小姐,才智超群,自幼被當男兒教養,養成膽大潑辣的性格,玩笑間便有殺伐決斷。
至婚齡,嫁入更豪門的賈府,憑娘家勢力和自身本事,成為榮國府風頭最盛的管家奶奶。這時候的王熙鳳,連丈夫賈璉都要讓她幾分。
然而風光得意總有盡頭,隨著賈府、王家式微,王熙鳳開始被賈璉嫌惡,至賈府被抄家後,王熙鳳各種惡舉敗露,最後被賈璉休棄。
賈璉對王熙鳳的態度,就是所謂的:「一從二令三人木。」
而王熙鳳的悲劇,並沒有到此結束,而是喪命於一種婦科病——血山崩。
在第七十二回,王熙鳳臥病時,鴛鴦前來探望,屋外見到平兒,倆閨蜜便聊起來。鴛鴦問及王熙鳳的病情,平兒就悄悄地如實告知了:
「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淅淅瀝瀝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
誰料這鴛鴦一聽不得了,唬了一跳道:
「噯喲!依你這話,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
鴛鴦為何這麼驚訝,隨後她也道出了緣故,原來早前她姐姐就是死於此症。
我們都知道,作為「增刪五次,批閱十載」的巨著,《紅樓夢》是出了名的「無一句閒話」,作者為何花了四五百字安排鴛鴦來看王熙鳳,卻撞到平兒和她說了這段話?無非是暗示我們,血山崩是個要命的絕症,而王熙鳳已經至此也反覆患了兩次,說明將來還會再復發,而且直接要了她的命。
此外,再有王熙鳳判詞中的圖畫。
在太虛幻境中的薄命司冊子裡,王熙鳳的冊圖畫著一隻雌鳳站在一座冰山上。
雌鳳,當然指的是王熙鳳。冰山,最明顯就是暗指王熙鳳背後的靠山了,這靠山有王家,亦有疼愛她的賈母。而當王家失勢、賈母去世,這冰山便融化了,彼時王熙鳳這隻雌鳳將無立足之地,只有命喪冰水之中。
而除了暗指靠山,冰山還有另一層隱喻,那就是冰山又稱雪山,雪山一崩,王熙鳳便喪命。雪山崩通血山崩。所以,被休棄後的王熙鳳,最後是因血山崩而死的。
可是,作為榮國府的少奶奶,王熙鳳是非常不應該患上血山崩這種病的。
王熙鳳生長於羅綺之中,嫁入賈府後,更是養尊處優。雖然事務繁忙,但是總能合理安排時間處理,從不肯因為工作耽誤的作息。譬如在第六回,劉姥姥欲求周瑞家的進府求見時,來人來稱「二奶奶下來了」,周瑞家的便趕緊帶劉姥姥過來,因為王熙鳳起床用餐後,就會開始進入工作模式。而在這一回,我們也見到了王熙鳳飲食之精緻和豐盛程度。
又有第二十九回,賈寶玉被薛寶釵奚落後,意興闌珊在院中閒逛,路過王熙鳳的院子,想到這個時候她一定在午睡,便沒進去。
所以,王熙鳳雖忙,但是不會虧待自己的。
那麼,這一位養尊處優的豪門奶奶,怎麼就被血山崩找上了呢?
王熙鳳第一次出現這種症狀,是在第五十五回。當時剛過完春節,或許是年事勞累過度,王熙鳳小產了,掉下了一個六七個月大的哥兒。
以榮府的條件,一流的醫生,絕佳的用藥,和僕人無微不至的細心照顧,一般來說年紀輕輕的王熙鳳是很容易復舊如常的。然而結果是沒有。關於原因,文中稱是:
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復添了下紅之症。
在這段文字裡,我們很容易看到了兩個原因:
有稟賦氣血不足,也就是和林黛玉一樣,先天不足。這是許多女性的通病;
還有爭強鬥志,耗費神思,導致心力衰竭。顯然,這是因為王熙鳳臥病期間,王夫人將管家之權暫交薛寶釵、探春和李紈手中。
旁人還好,薛寶釵卻是大忌。因為王熙鳳知道,王夫人此舉是為了讓薛寶釵小試牛刀,提前打好群眾基礎,為將來嫁入榮府開路。
可是,一旦薛寶釵真成了寶二奶奶,將來哪裡還會有她王熙鳳什麼事?薛寶釵不僅城府深沉,手段圓融,就憑那一肚子的學問,也能碾壓她王熙鳳啊。到時自己除了打道回到賈赦一邊,忍受公婆的報復,也無可奈何。而這正是她最害怕的未來。
所以,王熙鳳即便臥病中,也得察三訪四、爭強鬥志。
而除了先天不足和心力交瘁,王熙鳳患絕症還有沒有別的緣故呢?其實作者在這裡寫得很清楚,那就是還有一層「年幼不知保養」,只是很多人誤認為這是表示王熙鳳「爭強鬥志」,而忽略了它。
如果我們留心,除了王熙鳳,還有一個人被批「不知保養」,這個人就是她的公公賈赦。
在第四十六回,賈赦要收鴛鴦,先讓邢夫人到王熙鳳這邊討消息,誰知王熙鳳一聽就表示不可行,除了因為賈母離不開鴛鴦,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賈母對他這個兒子意見很大:
「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
賈赦妻妾成群,過度消耗身體。就是賈母口中的「不保養」。
那麼,王熙鳳可能和賈赦一樣嗎?非常有可能。因為她的丈夫賈璉,有一個人盡皆知的壞習慣。
在第二十一,巧姐出痘,家裡供痘疹娘娘,需要齋戒十二天。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睡,可是才過兩夜,賈璉就禁不住了。文中寫道: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
一夜不能離開王熙鳳,這就是賈璉的壞習慣。可試想,在王熙鳳臥病期間,賈璉又該怎麼出么蛾子?
可悲的是,王熙鳳本性善妒,自嫁入賈府便清掃一切賈璉身邊的女子。最後挑了一個最信任的平兒作通房丫頭,也不過是為了體現自己賢良名聲,事實上成天將兩人盯得非常緊。以至平兒和賈璉一年到頭在一處還不到一兩次。便是如此,王熙鳳知道了還得在嘴裡掂十幾個過子呢。
那麼,為了不讓賈璉到處沾花惹草,王熙鳳該怎麼辦?無非只能親力親為了。
然而,小產後起碼得休養幾個月才好。王熙鳳為了遷就賈璉只能糟蹋身體。患上下紅之症,也就不足為奇了。
王熙鳳病中,原本最該平心靜氣,休養生息,卻一來擔憂權力旁落,二來擔憂丈夫偷吃。事事親力親為,導致絕症加身。這就是所謂的:「機關算盡太聰明,誤了卿卿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