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昨夜宿在了瀟湘館。
雲袖奉上去歲冬裡她親自採雪封壇釀下的百日青,席間又彈了近日閒來無事新譜的曲子。
皇上似乎很是喜歡,俯首吻去了她唇畔酒香。
低聲耳語,竟似帶著幾分情真意切,「袖兒,朕很是喜歡你。」
雲袖斂眸,不敢與他對望。也許是怕露了自己心底驚懼,又或許是怕看透他眼中薄情。
他說,他喜歡她。
雲袖想,這「喜歡」二字,怕是這世間最是曇花一現的東西了。
1
雲袖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麼不動聲色、冷心冷情的。
她初入宮時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能入皇上的眼,得一時榮寵。之後再入他的心,得餘生相伴。
畢竟那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是她後半生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
可是後來她被留了牌子,被封為才人,她才知道,在這寂寂深宮之中,像她這樣的傻女人,太多太多了。
出身顯赫的皇后與四妃之間尚且免不了明爭暗鬥,更何況她這種末流小官家出身的低階小主?
可心底裡的念想總還是有的。就算那些只能算作是奢望,但被她那樣小心翼翼地深藏在心尖兒上,也算是一種盼頭。
雲袖沒想到,機遇來得那樣快。
她第一次見到皇上,是在貴妃娘娘的景陽宮裡。那日是貴妃娘娘的生辰,設宴延請眾妃嬪,雲袖作為剛被封了位份的新人之一,也得以有幸到景陽宮去。
她有些膽怯,與周圍的人都不相熟。不知怎的,就晃到了小廚房去,剛好見到景陽宮的掌事姑姑在親自分裝壇中的酒水。
鼻端依稀可嗅酒香醉人,雲袖便忍不住多嘴問了句,「姑姑,這酒可是霜葉紅?」
「這小丫頭,倒是靈得很。」
身後傳來慵懶卻不失優雅的聲音,雲袖一驚,慌忙轉身,就見貴妃娘娘身著曳地紅裙旖旎而來。
「貴妃娘娘恕罪……」雲袖慌了,連忙跪地請罪。
她正想著自己要如何解釋才能讓貴妃娘娘相信她來小廚房只是無意迷路,並非有所企圖,就聽見貴妃娘娘悠然開口。
「你先別忙著請罪,且說與本宮聽聽,你如何知道這酒是霜葉紅?」
霜葉紅乃是御貢上品,平常人家是見也見不到的。雲袖不過區區五品才人,竟然能憑著開壇溢出的酒氣就點出其名,如何讓人不好奇?
「回娘娘的話,是……猜的。」
「猜的?」貴妃娘娘顯然是不信的,卻並未動怒,靜待著雲袖的下文。
「嬪妾在閨中時,愛看些書。《女書》讀得粗淺,倒是《酒譜》《酒經》讀得多些。書中說霜葉紅乃秋期之酒,酒香悠遠,有天高雲淡之雅意。」雲袖低著頭,乖順地一一答著,「從前還只覺書中所載未免太過誇張,今日初初聞得一縷香氣,才知其中真意。」
貴妃輕笑一聲,眼中似有讚賞,雲袖正要鬆一口氣,就聽見一低沉男聲在不遠處響起。
「貴妃方才說得不錯,這丫頭也算是有幾分靈光。」
那一晚,雲袖便成了那年新入宮的選女中,最先承寵的一位。
2
雲袖以為她會成為貴妃娘娘的眼中釘,畢竟那晚得皇上垂青,相當於是在後宮眾妃嬪面前落了景陽宮的臉面。
貴妃娘娘世家出身,身份尊貴,入宮多年也聖寵不斷,卻在自己生辰之日被一個剛入宮的小小才人截了胡。不只是雲袖自己心裡忐忑,宮中的妃嬪們也都在暗地裡等著看雲袖的下場。
但讓雲袖沒想到的是,貴妃娘娘非但沒有打壓於她,反而待她是極好。就連她被晉封婕妤時,最先往薰雅小築送禮物的人都是貴妃。
雲袖入宮不久便得了聖寵,在同批入宮的選女們眼中,可謂是可恨極了。當初相互作伴的姐妹,一朝翻臉也是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若非是貴妃娘娘幾番庇護,以雲袖那點微末心術,怕是早就不知道被算計到什麼田地了。
雲袖心中感激,方知貴妃娘娘並非是善妒記仇的人,之後便時常往景陽宮跑。
有時也會碰巧遇到皇上來景陽宮,雲袖明事理又知進退,總是知機地告辭,不肯再攪擾貴妃娘娘的好事。
她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已經遠比她剛入宮時想像得好太多了。偶爾能有幾次侍寢的機會,平日裡與貴妃相處也算安心,能在這宮裡安身立命,於雲袖而言,已算得上是非常滿意的處境了。
可這深宮之中雲波詭譎,風雲變幻,哪裡會有真正的高枕無憂?即便是聖寵優渥如貴妃,在她母家失勢後,也難逃被厭棄的命運。
景陽宮成了一座冷宮,皇上雖然沒有將貴妃遷出,卻奪了她的封號和位份,他也再未踏入過景陽宮半步。
雲袖怕極了,仿佛一下子就沒了主心骨。可是她也第一次那麼勇敢,跑到泰元殿外從早跪到晚,為了給貴妃娘娘求情。
她等來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洋洋灑灑下了半日,她跪著的雙膝凍得沒了知覺,卻沒等到皇上。
她又等來了暮色落下,星辰遙掛,等來了給宮燈添油的小太監,還是沒等到皇上來見她。
就在雲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皇上了的時候,他終於出現了。他朝雲袖走來,最終停在她面前,說,「袖兒,你很好。朕不會因為常氏而遷怒於你,但朕也絕不容許你為她再來惹怒於朕。」
貴妃常氏,在皇上未登基時,便侍於潛邸,之後多年榮寵不斷,牢牢佔著貴妃之位。即便是皇后,這些年來再是心存嫉妒,也未能將她拉下馬來。
可一夕之間,失了聖心,在那人口中,也只剩冷冰冰的「常氏」二字。
3
雲袖終於清醒了過來。她憑什麼以為,皇上會因為她的求情而寬待貴妃?她憑什麼以為,自己這般任性妄為,皇上不會直接要了她的命?
那一晚她讓人將自己抬入景陽宮,拖著兩條凍得已經完全失去的腿,伏在貴妃身邊的腳凳上哭了許久。
貴妃不忍見這單純赤誠的傻姑娘日後會在深宮漩渦中被傾軋至連小命都保不住,到底還是開口為她指點了下局勢。
「皇后根基深厚,與皇上少年夫妻,感情非旁人可比,地位算得上穩如磐石。但是她手段狠辣,你畢竟曾交好於我,即便向她投誠,她也未必會真心待你,說不定何時你就成了被她丟入局中的棋子,這絕非一條明路。」
雲袖原本已經哭得眼睛都腫了,聽貴妃這樣交代後事一般的口吻,忍不住眼淚又湧了出來。
「德妃素來與世無爭,看起來平和良善,但是她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性子,未必肯真心護你,即便有心,也未必真能護得住你;而淑妃驕縱善妒,容不得身邊人比她更得皇上愛重,下起狠手來怕是連皇后都要退上一射之地。這二人,你該如何便如何,不必違逆本心刻意討好。」
雲袖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娘娘不要與嬪妾說這樣的話,嬪妾不想聽,嬪妾也聽不懂。」
她不過是小門小戶出身,父母感情和睦,家中只有兩位兄長和一個弟弟。她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一直是嬌寵著長大的,連後宅裡最平常的嫡庶之爭都沒有體會過。
如今面臨這幽幽深宮權力傾軋,她如何能泰然以對?
可有些事,不是她不想面對就可以迴避的。
貴妃比雲袖更清楚這個道理。
她抬手鉗住雲袖尖尖的下顎,迫得她不得不直視自己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對她說,「你要聽,你要懂。你想要在這宮裡活下去,就要學會揣度人心,學會保護自己。如果你連自己身處於怎樣的龍潭虎穴都看不清,又如何能立足於群敵環伺之下?」
雲袖無聲落淚。
翌日,景陽宮主子歿了的消息傳遍了後宮。雲袖一身素白衣裳前去祭奠,哭暈在了賢妃的腳邊。
4
雲袖學會了乖巧順從,學會了隱藏情緒,學會了如何做一個滴水不漏的人,也依照貴妃生前的囑託,學會了與賢妃交好。
賢妃出身書香世家,才情出眾。性子雖有幾分寡淡,但卻不失誠懇坦蕩。皇上欣賞她才華橫溢,亦喜歡她淡泊瀟灑,倒是比那些只為容色所牽掛的喜歡更單純幾分。
後來皇上也時常來薰雅小築,他也問過雲袖,是否還怨他。
可如今的雲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天真到愚蠢的小姑娘了,她早已學會了低頭服軟,學會了如何謀求皇上的心軟和憐愛。
「臣妾怎會怨皇上?您做事自有您的考量,臣妾哪懂得那些大道理?臣妾只盼著,您來薰雅小築時能有一時半刻的輕鬆舒適,便是臣妾最大的歡喜了。」
皇上捉住她的手,眉梢微動,幽深的眸子裡似是流淌著幾分醉意,「盼著朕來?天天盼著朕來,還是盼著朕天天都來?」
雲袖害羞地低下頭,似乎是無聲的默認。
沒過幾日,在鳳儀宮給皇后例行請安時,雲袖忽然暈倒。宣來的太醫氣喘籲籲地被請來時,皇上也剛好趕到。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雲婕妤這是喜脈。」
且不說各妃嬪心裡如何計較,皇上是真的十分高興,連道了幾聲「好」字,當即便下旨將瀟湘館賜予雲袖,又提了她的位份,使她成為這後宮之中僅次於皇后和四妃之下的雲昭儀。
皇上兄弟不少,但子嗣卻是不豐。除了皇后育有一女,以及德妃曾生下過一位皇子卻未及周歲而夭,其他妃嬪均無所出。
也就難怪在得知雲袖有孕時,皇上會那般欣喜若狂了。
夜裡雲袖睡不著,便支了窗子,遙望著天上明月。她想,若是貴妃娘娘還在,知道她有了身孕,是會替她感到高興呢,還是會擔心她這個笨到連自己都保護不好的傻瓜會保護不好自己的孩子?
雲袖也不知道貴妃娘娘會作何想法。可是從入宮至今,她從來都沒有退路可以走。
但是過山過水,總是要過的。雲袖想,且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她得擔負起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保護好她的孩子才行。
瀟湘館距離賢妃的未央宮不遠。雲袖遷來瀟湘館當日,賢妃便親自帶人送了好些禮物過來。
賢妃送的都是她新居能用得上的精緻擺件,但凡是能入口的東西禮單中一樣都沒有,想來是考慮到她目前情況特殊,為了避嫌不得不謹慎一些。
雲袖又想起貴妃生前告訴她,與賢妃交好總是沒錯的。她為人寬厚淡泊,家學淵源擺在那裡,她的出身和自尊也絕不容許她背地裡做違背良心的事,交往久了可放心地深交。
賢妃對於雲袖來說,是貴妃走後,她在這深宮之中最大的安慰了。她想,有賢妃在,她也算不得孤單,至少還有一個真心待她的人與她作伴。
5
然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雲袖出身低微,卻一路爬至昭儀的位置,又有了身孕,將來若是能誕下皇子,這位份指不定還要升。
各宮的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雲袖並非不知這龍潭虎穴究竟有多危險,可她沒想到這一天竟會來得這樣快。
她下午在未央宮中吃了些點心,晚上回到瀟湘館剛要歇息就發作了,腹痛難忍,血流不止,等到太醫趕來時,已然回天乏術。
雲袖不傻,她知道這絕不是賢妃下的手。可是暴怒中的皇上已經聽不得任何為賢妃說情的話了,甚至沒有耐心派人詳查一番,剛一得知太醫驗出了未央宮的點心有毒時,就直接下旨賜了賢妃三尺白綾。
雲袖感覺隨著血液的流失,她的體溫也一點一點在流失。她開始漸漸沒有了知覺,一開始還會感覺到錐心刺骨的痛,後來連痛也感覺不到了,只能感覺到遍體的寒意。
就算這麼長時間以來賢妃對她的好都是虛與委蛇,就算賢妃當真按捺不住心中的惡意,可賢妃不是傻瓜,她怎麼會在自己的宮裡對她下手呢?
這樣的道理,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雲袖都想得到,皇上如何會想不到呢?
可他處置得那樣決絕,好像從來都沒有喜歡過賢妃一樣,好像對於他來說,那個女人只不過是和後宮中任何一株草木一樣稀鬆平常,不值得他分去半分體諒。
皇后來探望過做小月子的雲袖,親暱地拉著她的手,安慰她說,「你還年輕,別擔心,只要皇上的心裡還有你,早晚還是會有孩子的。這個孩子沒了,只能說是他和你緣分就到這兒了,賢妃那個毒婦也落得了應得的下場,你該寬心才是。」
皇后的鎏金護指輕輕地刮蹭著雲袖的手腕,冰涼的寒意從皮膚滲入骨髓,只聽皇后還嫌不夠似的繼續說道,「你也不必為了賢妃而傷心。這宮裡,歷來如此,人一茬接一茬地來,又一茬接一茬地倒,你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雲袖感覺自己終於清醒了。
貴妃被貶黜後鬱郁離世,雲袖以為自己清醒了,可實際上,她還在做夢。
她沒了孩子,賢妃獲罪被處死,她以為自己清醒了,可實際上,她還沉浸在自己不著邊際的怨恨裡。
直到此刻,直到皇后將血淋淋赤裸裸地現實在她面前一一剖開時,她才真正清醒地認識到,她和這後宮裡的任何人都沒有什麼不同。
一茬接一茬地來,一茬接一茬地倒。
曾討過皇上幾分歡心就與眾不同了嗎?就可以在這後宮中安身立命了嗎?
不是的,這裡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她學不會撥弄人心,就永遠只能做一顆被人撥弄的棋子。
6
皇上時常會來瀟湘館,雲袖也仍然和從前一樣,該笑的時候就笑,該鬧的時候就鬧。皇上似乎很吃她這一套,來瀟湘館的次數便漸漸多了起來。
只是皇上不在的時候,雲袖就會靜下來,一個人靜靜地,或是親手封壇釀酒,或是隨意撥著琴弦,調一首新的曲子。
從前貴妃愛酒,雲袖常與她一處,倒也摸到了些許門道;後來與賢妃多有往來,她也學了些琴藝和水墨,練得多了,倒也學到了幾分精妙。
於情動時,皇上也時常對她說,「袖兒,朕真的很喜歡你。」
雲袖往往都是含羞帶怯地垂眼笑著,心中卻是蔓延開無限的冷意。
曾經的貴妃,曾經的賢妃,與他濃情蜜意時,誰沒有聽過這句「喜歡」呢?如果可能的話,雲袖真想,從未被他「喜歡」過。
她知道,前面就是懸崖,但是她沒有退路,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
誰也不知道懸崖還有多遠,誰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會走到懸崖邊緣,誰也沒有翅膀,誰也不能飛。
等待著她的,就是貴妃和賢妃曾去到過的,無盡的深淵罷了。作品名:《亂紅飛過鞦韆去》;作者:詩想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