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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囉囉船,上廣元……
●劉思樹(四川)
「嘿囉囉船,上廣元,廣元吃的啥子飯,廣元吃的玉麥(米)珍珍飯。」這首流傳於川北江河溝壑之間孩童們嬉戲的童謠,從小在我腦海裡就留下了對遙遠廣元的嚮往。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我能夠依稀記事時,就有幸上了一次廣元,至今的記憶中她好似幾片飄移在空中的金色秋葉,始終在腦海裡影存著那段廣元行的原始感受,心中的那份興奮和辛酸終究讓人流連。
那年盛夏的一天,哥哥找好了沿嘉陵江而上送母親到廣元看病的一隻大木貨船,母親也許是對我這個老來得了個么兒的另類疼愛,竟然不顧家庭負擔答應帶我一起上廣元,這可是我異想天開的美事,高興得幾天睡不著覺。曾無數次想像有個什麼機會、甚至想到生個只有在北京才能看得了的什麼病,好穿山過水、乘車趕船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看看語文課本上說的天安門。這次能到廣元同樣讓我興奮不已,這可是我第一次要悠閒悠閒享受坐船的待遇了。
(漫漫嘉陵江河道路)
我同母親、哥哥一行三人帶著被服、柴火、米麵、碗筷終於向著我腦海中的廣元進發了。哥哥好似跟船駕長(船上撐舵的人)很熟,駕長笑盈盈地把我們迎上了船,我第一次見到了船上神奇的駕長。說起船駕長,想起我剛上學時鬧的一個讓我害羞的笑話。小時候只聽大人叫船上掌舵的人家(駕)長,沒聽說父親是學生的家長的。報名時老師問我家長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哪知道家(駕)長叫什麼名字?據說船駕長是船上之王,只要他站在舵位上,無論是窮浪惡灘暴偷險賊都能被他收拾得服服貼貼,船行船停闖灘鬥浪該快該慢眾船工都得聽他的。
那些年,從我家鄉到廣元唯一的便捷通道就是緊臨的嘉陵江了。寬闊的江面上經常過往著一串串大大小小的木船。在這些船群中,小的有一二個人操作的打魚船,大的有幾個、十幾個、二十幾個船工的大貨船。父輩們也因為有嘉陵江這一江之水,憑著生產隊裡的一條能裝五十多噸貨物的大木船,輪著班走向了山外。他們一趟趟上過廣元、朝天,下過閬中、重慶,提早見到了外面的世界,見到了大城市的「十」字街。他們利用上廣元、下南部的機會,巧妙地帶些當地特產到外面去做點小買賣,換回來的卻是本地緊缺的燈芯絨、華大呢、大花布;他們用這些物資討回了媳婦、嫁出去了女子,有的還攢錢修了房。
十來個船工撥弄著碩大個船隻搖擺著順江而上了。我興趣盎然地爬在船頭欣賞著船底風光。我用兩隻眼睛注視著水面,用餘光看著船弦,船似飆射一樣向前進發,河風推著浪花向船底湧來,高峽平湖擦船而過。
「逆水行舟」這個詞,可能是船在急流險灘上行進的真切出處。興奮之餘,當我抬頭望見裸背露膀、彎腰拉縴行走在烈日暴曬下沙灘上的爺爺叔叔們時,乘船還沒有我走路快的無奈讓我興奮的心情瞬間蕩然無存。上行船在河裡前進的動力,全靠岸上船工們維繫的那根長長的縴繩一腳一腳的拉力,前方無論有幾百裡的行程,也就是靠船工以身負數百斤的擔子一步一步向前爬行著去走完,尤其是上行在急流險灘上就更加艱難了。母親說我們在船上座,爺爺叔叔們在河灣裡爬,太勞累他們了,除哥哥同他們一道拉船外,我和母親還用我們自己帶的盤纏(米、面)給船工們搭(蒸)碗飯、煮碗麵條,爺爺叔叔們吃得也非常高興。
「腳蹬石頭手扒沙,風裡雨裡走天涯。」這是對舊時船工們的真實寫照。急流險灘是河道轉彎很急的地方,水的落差大,水流集中流速快,船要經過此處上行,靠本船船工根本拉不上去甚至還會往後退。為了保證木船能順利前進,只有等再有幾隻船的到來。他們集中幾條船的船工拉著同一隻船的縴繩,一隻一隻地往上遊護送。船工們裸背朝天,兩手扒著沙石,兩腳蹬著石頭,汗流夾背一寸一寸地向前爬行。
運氣不好遇到船體被暗礁闖破,就只得上岸搭棚住紮在當地尋請木匠,十天半月地等船修好了又才得走。天有不測風雲,要是遇上急風暴雨的日子,只有找一個能避風救險的地方扎船休工。船工們為消磨枯燥乏味寂寞的時間,想著法子尋找快樂。他們在河灣鵝卵石底下搬出奇臭的屁巴蟲,倒在燒紅的鍋裡等其把臭屁放完了,再放上清油、鹽巴爆炒出來下酒。有的還溜進附近的農戶家裡買些雞拐拐、雞蛋回來改善夥食。還有不少「下河老幾」(嘉陵江上遊人對下遊人的俗稱)還利用這些機會,在他鄉找到異性知己,遷戶成家築起了自己終身的愛巢,改變了自己生存的環境。
船工們在歡暢的時候也讓人羨慕。在平灘河道上,特別是遇到順向的河風時,他們就扯起船帆,船兒借著風力自動徐徐向上行駛。此時的船工們都集中乘座在船上,有的手持竹杆不時在水中撐幾下,有的不時調整鼓起的風帆迎風角度,嘴裡吆喝著的雄壯縴夫歌謠迴蕩在波濤滾滾的江水和山巒峽峪之間。要是在沿河遇到洗衣、挑水、放牛的女人,船工們叫女人們「把夜飯煮上」、「晚上把門留下」打情罵俏顯得神氣十足。岸上的女人們也不示弱,竭力地表現出農婦們的粗野強悍,挽胳膊、抹褲腿、聳聳雙肩,「來給我作兒子,老娘餵你吃」 的回聲引得船上、岸上粗獷尖厲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嚴肅的船駕長虎黑著臉罵爺爺叔叔們是一個個「逮著就要死,放了就要飛」的東西。不過此時的罵聲換來的卻是一船人更加豪放、響徹雲霄的爆笑聲。
調皮的爺爺叔叔們在勞動之餘,經常還會眉飛色舞地弦耀他們在外面看到的世界。他們說在山城重慶看見了上街的女人們裙子底下的花腰褲,還說他們那次看到河邊洗衣服的那個婆娘大胯又肥又白,胸前粉橙橙的兩大坨白兔子在裡面打架似的爭先恐後要往外跳。儘管他們打石頭、挖堰塘、造農田的活幹得辛苦勞累,一旦吹起這些「牛」來,那移山填海衝了天的幹勁就全出來了。
從我家鄉江口到廣元要經過的什麼黃金口、張王廟、紅巖寺、昭化等地名早已聽鄉親們說過,我們日出日落地已經在河道上漫遊了三四天了,這一路哪天經過的哪裡、住在哪裡我也記不得了。我們的船日出日落地還在艱難的爬行著,初次拉船的哥哥腳上打起的血泡早已破爛下不了船,不過他還是站在船頭手持撐杆使著勁,企圖以此給岸上船工們幫上一把。
(作者老家山腳下嘉陵江的「群豬灘」,
枯水季節騎在「豬」身上戲耍的孩子們)
前方一座尖尖的塔子映入眼帘,母親說塔子那邊就是廣元了。我高興得跳起老高,船駕長說娃子還早呢。我們在塔子山腳下吃了早飯,由於河道轉彎太大且水流急,吃中午飯時我們仍然還在塔子山腳下,只不過已轉到了塔子的另一面。老船長說這裡是女皇武則天小時候過「女兒節」遊玩的地方,皇澤寺還塑有她的大佛像。
老船長講起了武則天的傳說。他說武則天正月二十三日在利州(廣元)出生,幼年時在武都督儲內極喜品酒,每逢「女兒節」遊河灣或宴請賓客時,父親總要攜帶愛女入席。小則天極為天真大方地學著父親的樣子舉杯祝酒,給歡慶的「女兒節」、給燈紅酒綠的都督府和八方賓客都頻添了無窮的樂趣。武則天後來做了皇帝,治理國家有方,使得生產發展社會安定人民樂業,贏得了黎民百姓的敬仰。廣元人民更為這塊土地孕育了這位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而自豪。為了紀念武則天,每逢正月二十三這天,廣元的婦女們身著節日新裝到嘉陵江這一帶遊玩,當地人稱作「正月二十三,婦女遊河灣。」
我們到達廣元縣城已是傍晚。天漸漸黑了下來,船兒向著岸邊黑壓壓的船群遊去。河對岸的縣城倒映在江水裡的那些吊腳樓,露出的星星點點燈光佔去了河面半邊江水,火車汽笛聲、汽車喇叭聲、馬叫聲,還有店鋪、攤位的買賣聲將城市裝扮得異常喧譁。我們的船就停在鐵橋頭火車洞子邊煤碳碼頭上,要在那裡排隊等待裝運到南部的煤碳。
(作者家鄉山腳下原始的嘉陵江河道)
哥哥迫不及待地要上岸進城去打聽給母親看病掛號的事,我也跟著一起進了城。據說廣元城裡十字街多,進去後不容易出來,我一位堂哥第一次走進廣元城裡就出了個洋相。那天他進城後越看越熱鬧,肚子耍餓了想回船上吃午飯,卻怎麼也找不到進城來的路,天將黑了也不知轉了多少條街。「小夥子你迷路了吧,我看你在這裡轉了半下午了。」一位在街邊賣瓜子糖果的老人才解了他的危。雖然我也吸取堂哥忘路的教訓,可我跟著哥在城裡記過幾個轉角角的街口後還是忘了方向,只有緊步不離地跟著哥哥的感覺走。
夜深了,城裡白天嘈雜的街市冷清了許多,啼啼的馬(或許是騾子)蹄聲和馬脖子上的鈴鐺聲成了廣元城裡特有的風景。一輛輛穿梭的馬車上,平放著有二米多長扁圓的箱子,箱子一端的上方凸顯出一個蓋了蓋子的四方形入口,馬的屁股後面吊著一個兜,馬在行走中拉出的屎不會掉在馬路上自行就掉在兜裡了。可那一輛輛馬拉車拉的並不是值錢的貨物,而是從城裡收集的需要每天必須拉出去的糞便。儘管這樣,瀝瀝馬尿和從糞便箱裡浸出的髒水還是使路面似剛下過一場小雨,雖然味道難聞,但那是農民莊稼地裡需要的味道,心想這要是能拉到我們家鄉田地裡有多好!
(廣元嘉陵江火車鐵橋船貨碼頭)
好在母親的病沒有什麼大礙,買了些中藥要回家去慢慢調理。哥哥利用船在等待裝煤碳的時間帶我和母親去看火車。我們站在鐵橋上看著一輛輛火車拉著長長的箱子鑽進火車洞子,又看著一輛輛火車拉著長長的箱子從洞子裡鑽出來,轉眼間消失在了遠方。聽大人說,火車洞子從這頭看那頭只有篩子大個口口,我也想到洞子裡去看看那頭的篩子口口,但道口管理的公安叔叔不許靠近。我們沿著鐵路去皇澤寺找武則天皇帝,我還說去千佛崖數金船呢。
「廣元有個千佛崖,一隻金船浮上來。」這是在船工他們嘴裡流傳得最美好的一個傳說。說廣元千佛崖有一千個佛像,誰能數到一千個佛像,就能得到從滔滔的嘉陵江水裡金光閃閃浮起來的一隻金船。然而往往沒有人能數得到那個數,當數到一半那隻金船浮出來了,就忍不住要看一眼,這一分心腦海裡記的佛像數目瞬間全忘了,金船就又回到那江水滔滔的浪花裡。
哥哥說過,火車來了要離鐵路遠些,不然它經過的迎風會把人卷進火車道裡。哥哥扶著母親行走在鐵路旁邊,我卻在鐵軌上跳躍還數著枕木,火車來了我就飛野似的跳出鐵軌抱緊鐵道旁邊的電線桿,火車怒吼著哐當哐當跑遠了,我又回到鐵軌上走著「鋼絲」。
(被享子口水利發電站淹沒後的嘉陵江)
幾十年的長河不算長也不算短,社會的發展催促著社會環境的改變,嘉陵江河灘上赤背的縴夫早已沒了蹤影,一串串上百噸位機動駁船裝扮出熱鬧非凡的嘉陵江早已被枯竭的河床阻斷。從家鄉上廣元的路程已不再需艱險磨難三四天,趕著農村客運車輛順著鄉村水泥馬路、穿過高速公路當天可以往返四五趟。改革開放後的姑娘小夥們趕火車、乘飛機,衝向了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更加遠方的大都市。如今,隨著嘉陵江上亭子口航電樞紐工程建成投入使用,高峽出平湖,雖然嘉陵江上的原始文明淹沒於江底,但嘉陵江上的故事、嘉陵江上的精神、迴蕩在嘉陵江底的靈與魂,終將流傳千古。
(圖片除署名外來自網絡)
●作者簡介●
劉思樹(微名:愛了武裝愛紅裝),四川廣元劍閣人,市縣作協會員。入伍十餘載,現就職於四川省廣元市劍閣縣交通運輸局。歷經部隊電影放映員、戰地宣傳員、四川汶川「5.12」特大地震交通搶險報導員。曾獲三等戰功,時有圖文作品登載於報刊網絡。
《天府散文》編委成員
總 編:胡大奎
主 編:唐明霞
編 委:張小明 李紅軍 姚 佳 梁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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