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看完《西遊伏妖篇》的我,給這部電影的打分是七分。看到豆瓣的5.6分和這幾天如評的惡潮,我的內心是蒙圈的。
周星馳,真的已經到了不及格的程度了嗎?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分數?《煎餅俠》,6.1分;《葉問3》,6.3分;《使徒行者》,6.7分。。。。《西遊伏妖》居然還不如它們。。。
我沒有瞧不起那幾部電影的意思,因為就算是周自己比較弱的《美人魚》,也有6.9分。
評分是自由的,我也相信這些打一星的觀眾確實看了電影,確實真誠地沒被帶節奏地覺得爛,但是看到了打一星的兩個主流說法,還是有點難受。
一個說法是,「欠周星馳的電影票我們已還,現在是他欠我們的。」
據「娛樂資本論」的報導,《西遊降魔》的12億票房中,周星馳只拿到了八千多萬,這不是給他一個人的報酬,是維持一個製作公司運營的費用。一個內地一線明星,用15天的檔期拍一部電視劇就可以拿到這個收入,周星馳幾年的腦力勞動真的不值這個錢嗎?真想追討電影票,應該去找片尾那一長串投資人,他們才是真正賺走你們票錢的人。
另一個說法是,周星馳以前的佳作都是別的導演拍的,他被過譽了。
說這話的人一定比較年輕,沒有看過周星馳真正被資本裹挾的那些電影:《賭俠》、《整盎專家》、《千王之王2000》、《行運一條龍》。。。。1992年,他拍了七部電影,包攬了香港票房前五,那時的他,才是人形搖錢樹。那些電影才當得起五分。
他的精品,恰恰是他奪取到影片控制權後的那些片子,那些打著其他導演名字而實質是他在片場指手畫腳的片子,比如《大內密探零零發》、《國產凌凌漆》、《食神》、《唐伯虎點秋香》;那些導演署名是他的片子,比如《功夫》、《少林足球》、《喜劇之王》。
1995年,在學校錄像廳第一次看到《大話西遊》時,作為周星馳粉絲的我,OS是:臥槽,這是什麼玩意?凌亂吵鬧的劇情,暗黑暗紅暗藍的色調,觀音和妖精一樣可怖,白骨精和蜘蛛精變身後極其可怕,怎麼完全不好笑?
直到數年之後,經過水木清華的追捧,老六(張立憲)出的《大話西遊寶典》的重新解讀,我還是覺得這兩部最高評分的周星馳電影被過分延展了。
周星馳不是第一次被捧上神壇,也不是第一次被摔下來,那幾年,各大名校熱情邀請他去講學,主題只有一個——大話西遊,他自己也弱弱地反對:又是大話西遊,能不能談點別的?
然而並沒有用,在人大的校園裡,我看見瘋狂的學子們山呼海嘯地湧向他。瘦小的他被保安架著,從人潮中掠過,腳不沾地被塞進休息室,那時悲觀主義的他,應該已經預料到群嘲的今天。
無論觀眾把他拱上神壇,或是拽下來,都不是他主動索取的。
《大話西遊》在內地的票房只有20幾萬,是第一次周星馳票房神話的終結者,直接導致了《功夫》的延期,而今天,又是西遊,西遊大概就是他命運的節點。
我喜歡這兩部新西遊勝過《大話西遊》,《大聖娶親》被解讀到後來顯得過於煽情,新西遊營造的暗黑世界是我目前看到最接近原著精神內核的改編作品。
看過電視劇《西遊記》的觀眾遠多於看過原著的人,所以我們印象中的猴王是俊美的,唐僧是堅毅正直的,豬八戒是可愛逗趣的,沙僧是老實忠厚的。
沒人記得三個徒弟以前是吃人的、濫殺無辜的,唐僧是無能偏心的,師徒三人是互相猜忌,動不動說散夥的。
在周星馳的取經路上,我們才能看到這些。
——劇情亂嗎?——
《西遊伏妖》的故事並不亂,它分為兩條主線:一條是明,明線還原原著,妖猴與唐僧磨合、搏弈,師徒間擰巴疼痛又血肉難分的關係。最大膽的一個畫面,周星馳讓孫悟空吞了唐僧,「弒師」一直是猴子想幹的事,只有周星馳敢讓他這麼做。
一條是暗,暗線升華原著,唐僧師徒共演了一場戲麻痺妖怪,而妖怪何嘗不在設局演戲?雙方幾次交手後,九宮真人一度想放棄制服和尚們的想法,放他們走人,但是唐僧折返回來了,他的折返恰恰說明了他對降妖的決心,而不是像原著裡的白胖長老,只想拿到通關文牒,儘快趕路為妙。
這兩條線哪條是真的,就如障眼法一般。我的理解是:唐僧與悟空的矛盾是真的,聯手演戲也是真的,就像你和上司,你可能厭惡他,但對外談判時你倆的利益又是一致的。
《西遊降妖》選擇的這幾段故事表面看像是隨機亂選的,實際有所勾連。
師徒幾人在馬戲團,那些人像耍猴一樣強迫他們展現武力值,除了試探,也有諷刺,看完表演要收回銅錢的看客,有點像要周星馳返還電影票的人。
班主和其中某些人是京劇扮相,豬八戒也是。
上部裡豬剛鬣只是滿臉油光,但第二部中他畫了一個齊楚的白臉妝。白臉在戲曲中是奸臣代臉譜,原著中豬八戒並不是憨厚逗樂的存在,他的主要功能是挑撥師傅和大師兄關係,唐僧對他雖然最偏愛,他卻每次在唐僧要被吃掉的時候先提散夥,電影中也是這樣,他慫恿猴子殺了唐僧。
有人已經發現九宮真人踩的雲彩是蜘蛛形狀的,從馬戲班到紅孩兒,這一路都是她的安排。《大話西遊》中的紫霞住在盤絲洞,自稱盤絲大仙,她的徒弟春三十娘也是蜘蛛精,老版新版中同樣出現的白骨精也是對前作的呼應。
原著中比丘國王專吃小兒心肝,電影中這個國王是妖精中惟一的小兒紅孩兒,他現原形後是個機械娃娃,也沒有心臟,看到這個機械人出現時,我真是嘆服周星馳和徐克的腦洞。
紅孩兒沒有心和他機械娃娃的造型暗示了他是九宮真人的提線木偶。
九宮真人本事很大,她在唐僧面前故意拙劣地表演戲法,並不是提醒唐僧師徒,而是提醒觀眾,唐僧也表現出看透一切的神情,問她「真要這麼做得這麼假嗎?」比丘國王撒嬌發癲地強求師徒表演,和戲班那些人一樣,也是試探他們的武力。
這一輪試探在《大話西遊》裡也有過,春三十娘和白晶晶對至尊寶法力的試探。那時的至尊寶是懵懂的凡人,而如今的唐僧,擁有看穿妖精的能力。
九宮真人的原形是只九頭大鵬鳥,這是把九頭蟲和金翅大鵬鳥揉在了一起,九頭鳥是龍王女婿,因為和公主的一場孽緣被取經師徒殺死;金翅大鵬是如來的舅舅,原本是男身,電影裡為什麼變成女身?姚晨還帶著哀怨的口氣對如來說:你什麼時候正眼看過我?
這不是舅舅的身份,更像是暗戀者的嗔怪,九頭鳥的孽情也熔了進去。《西遊記》中捉唐僧的妖怪有兩種:一種為了吃他,一種為了交配。
想吃他的妖精多半是草根出身,靠自己修煉,比如白骨精;想和他交配的往往有出身有靠山,她們介於妖與仙之間,比如玉兔精、金鼻白毛老鼠精。
交配妖精比吃人妖精要高一個等級,最終的結果通常不是被打死,而是被放縱她們的主人在最後關頭救下。九宮真人說要把唐僧抓回去做寵物,她手頭的寵物無論紅孩兒或是蜘蛛精,都不是成年男子,不能和她交配,所以她的目的也很可疑。唐僧是金蟬子,如來的二弟子,得不到師傅就要得到徒弟,或許這才是九宮真人的想法。
——段小姐的身份——
我開始並不喜歡伏妖篇中強行加入段小姐的部分,因為要講清師徒關係已經很複雜了,再加條愛情線是不是為了消費《大話西遊》?也會使觀眾注意力分散。
但是後來想想,段小姐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驅魔人,孫悟空的金箍是她送給唐僧的指環,在降魔篇中就有人解讀段小姐實際是觀音。這個箍在《大活西遊》裡越收越緊,逼得孫悟空不得不取經,但在伏妖篇中,孫悟空隨時可以把它取下擲在地上,暗示了箍本身對猴王是沒有作用的,起作用的是他內心的束縛。
段小姐留給唐僧的記憶是跳舞,每當唐僧唱起兒歌時,孫悟空也會不由自主地跳舞,他是殺死段小姐的人,段小姐的行為卻附著在了他身上,這也許才是段小姐留下的牢籠。
觀音是對唐僧師徒最重要的人,他們遇到困難時、分崩離析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求助於她,如果段小姐是觀音化身,唐僧對她的情並不僅僅是愛情,更是依賴,這也是小善永遠無法取代段小姐的原因。
而悟空打死了觀音的肉身,也成為他最大的心魔和佛祖對他最大的控制——而不是靠如來神掌,片中也點出唐僧的如來神掌就是虛幌子——即使可以隨時丟下金箍,殺死唐僧,悟空卻不敢那麼做。
就算不想去思考劇情,伏妖篇的特效和想像力也完全值回票價。我最喜歡的幾個腦洞:紅孩兒的機械感以及千軍萬馬從他的火焰中殺出來;
馬戲團的京劇臉譜和做戲感;
比丘國上空宛若迪斯尼樂園般的玩偶氣球與童話世界;
王麗坤的眉形是致敬藍潔瑛的春三十娘;
白骨精的白骨外面包裹了一層透明薄膜,比當年白髮巨口的白晶晶更脆弱美麗;
沙僧明明可以打個噴嚏就變回人,偏偏堅持做魚讓人拖著,這個扮豬吃老虎的老實人也懂得溜奸耍滑。
還有,原著中說孫悟空是石猴,周星馳真的用巖漿和火山石把他還原了,他的火眼金睛也不是眼皮上的金箔,而是噴出的火焰。
周星馳是天才,天才總是需要時間去理解的,《大話西遊》在上映兩年之後才被重新理解,周星馳說:我原來也奇怪,《大話西遊》為什麼沒有得到和成本相應的票房。後來看了很多人寫的文章,我才明白,它確實太前衛了。
希望他後來這兩部西遊也能在兩年之後重新得到理解。
關於這部電影的瑕疵,不是沒有。吳亦凡較為鈍感的表演,開頭有場他轉動眼珠的戲明顯跟不上特效的移動,選角有各方利益的角力;劇情的殘忍,妖精的恐怖不應該讓孩子看到;林允跳舞扳腿時沒站穩;周星馳慣用的一些趣味,比如醜女醜男的使用,他對鼻毛的偏愛,有些觀眾審美疲勞;還有立意膚淺的《美人魚》帶來的口碑後遺症。
然而,周星馳的電影從來就不是完美的,他總是瑕瑜互見的。他被推崇的《喜劇之王》的下半場其實崩壞了,那段臥底戲就是湊數的,但大家會因為尹天仇的夢想而忘掉這段敗筆。
《西遊伏妖》也是,它有明顯的瑕疵,更有天才的靈光,但它並不平庸,更不是爛片,尤其是放在2016華語電影這個整體低迷的時期。
大家覺得周星馳在重複他的梗,可是一個畫家,一個作家,一名表演者,一旦確立風格後你讓他完全轉型,等於讓成年人換一套世界觀一樣不可能。
周星馳和其他導演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一直保持著孩童視角:《功夫》中的棒棒糖,《長江七號》兒童是真正主角,《西遊降魔》裡的兒歌三百首,《西遊伏妖》裡的糖葫蘆。。。他重複的不是梗,是他的童年記憶。用兒童的方式收伏成人的心,是他天真的幻想,可是有時,成年人對孩童的話是會不耐煩的。
我上高中的時候開始喜歡周星馳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自己買票看過六遍。課間休息的時候,奮力的像個說書人,講給同學聽,他們聽完哈哈一樂,但並不會去看。
坐在漆黑的電影院裡,我覺得孤獨,很想有人和我一起欣賞這麼棒的天才。《大話西遊》之後,有很多人成為他的粉絲,我對周星馳的迷戀也漸漸褪去了。
現在,當大家唾棄他的時候,我好象又回到了漆黑電影院裡坐到亮燈的那一刻。有一顆糖,和大家分享,很甜;自己偷偷地吃,也很甜,而我們這些無關的人對他什麼觀感,並不會影響到他的寂寞,他也不是第一次經歷低谷,今天的想法,明天或許就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