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貝特爾海姆在《童話的魅力》中說:「童話的重要意義在於,它們能夠以兒童容易接受的方式揭露現實生活中存在的邪惡,並且融會貫通,使兒童不受創傷。」
但請務必注意這樣一個事實,基督式的「天使兒童」已經基本從媒體上消失了。走上熒幕的,是撒旦式的「惡魔兒童」。
無論是華語影視《隱秘的角落》的朱朝陽、《唐人街探案1》的思諾,還是好萊塢電影《安全鄰域》《辣手保姆》裡「殺人如麻」的兒童,他們都被「成人化」了。
這些影視作品,塑造了共同的兒童形象:那就是在走向惡的深淵時,他們絕不比成年人速度慢,甚至還有天真無邪的外表和《未成人年保護法》作為庇護。那份讓人毛骨悚然的狡黠和乖戾,正是戲劇張力的來源。
更加耐人尋味的圖景是,大人們看著「惡童」,一面細思極恐,一面津津有味。天真無邪與陰暗妒惡,這種反差讓惡童們看起來「迷人又危險」。大人們都曾經是「兒童」,可當他們長大之後,卻遺忘了很多兒童的「思想角落」。
《隱秘的角落》的原著《壞小孩》裡,朱朝陽對兩個小夥伴說:「在成年人眼裡,小孩子永遠是簡單的,即便小孩會撒謊,那謊言也是能馬上戳穿的。他們根本想像不到小孩子的詭計多端,哪怕他們自己也曾經當過小孩。」
它用12集回答了知乎上的問題:小孩子的惡能有多惡?以及一個附加彩蛋:不會我家小孩也是同款吧?沒準不少人看完劇再看自家小孩,表情都不自然了。
其實大可不必。不妨先確定一下:他有沒有常年考年級第一,有沒有破碎的家庭背景,有沒有寫假日記?
兩個笛卡爾
《隱秘的角落》講述了張東升(秦昊飾)精心策劃的謀殺,被遠處玩耍的小孩朱朝陽、嚴良、普普用相機意外紀錄下來,三人用錄像威脅張東升,逐漸捲入矛盾旋渦的故事。由於盒飯徵兆太明顯,現在硬糖君聽到「爬山」和《小白船》就相當PTSD。
死亡就像多米諾骨牌,從你推下第一塊,便無法逆轉隨之而來的崩塌。本該輕鬆愉快的暑假,被兒童的惡意層層包裹,成為一場飛蛾撲火的計謀盛宴。
朱朝陽,是殘忍角鬥後的存活者,也是被現實無情吞噬的犧牲者。作為單親家庭的孩子,即使被同學在水杯裡放橡皮筋、被刻意排擠,也只是委曲求全。他的品學兼優,只是為了獲得重組家庭後父親的一絲垂憐。
同父異母的妹妹朱晶晶是小公主,錦衣玉食還不懂事。而朱朝陽的衣服領口都洗白了,才讓父親感到不好意思帶他逛商場。在妹妹墜樓後,他被警察調查、被朱晶晶的母親威脅。但他萬萬沒想到,父親也會假仁假義的用錄音筆套他的話。
他故意說:「要是我和晶晶交換一下就好了,死的是我的話,爸爸現在就不會這麼傷心了。」什麼樣的絕望和心碎,才讓一個孩子說出替妹妹去死的話?父親從小帶他吃的甜品依舊美味,只不過碗上多了一隻蒼蠅,徒增噁心。
原著中,朱朝陽好學生的標籤,成為他最好的偽裝。他藉此成功擺脫大人的猜疑,將罪名嫁禍給已死之人。父親、朱晶晶的母親、張東升,甚至是兩個小夥伴,無一不在他的謀算之內。
日記本相當悚然,朱朝陽寫的細節與現實嚴絲合縫,但每到涉及真相的關鍵之處,就與現實截然相反。他把自己塑造成被脅迫的弱者,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配合。
由於涉案題材的審查限制,《隱秘的角落》幾乎是《壞小孩》帶著鐐銬跳舞的最優解。它隱藏了朱晶晶的墜樓細節,在片頭動畫和劇中《還珠格格》的臺詞裡,暗示了諸多「故事的另一面」。
從朱朝陽給媽媽講笛卡爾的故事開始,一直就存在兩個版本的暗示。童話版的,笛卡爾和公主相愛卻無法相守。暗黑版的,公主並不理睬笛卡爾,笛卡爾死於背叛。張東升上課也講了兩個版本,並且在被擊斃前對朱朝陽說:「你可以相信童話。」
朝陽晦暗,旭日東升。朱朝陽和張東升其實是一類人,這從原著名字設定便可窺見。他們都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往,並希望有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張東升每次殺人前,會問我還有機會嗎?朱朝陽則在日記裡寫:「好想做一個全新的人啊。」
當心別進小鬼家
在《小鬼當家》裡,麥考利·卡爾金擊退了闖入家中的蠢賊。而在同樣由他主演的《危險小天使》裡,他射殺小狗、製造公路慘案、「誤殺」寄居家庭的妹妹。
同樣是當家,小鬼可能有完全不同的兩副面孔。《危險小天使》的亨利,對表哥和表妹有著超出常情的嫉妒心。為了爭奪母愛,他變成了可怕的殺人魔鬼。
兒童在好萊塢變成魔頭boss,固然是出於懸疑恐怖類型的市場需要,但也離不開「兒童威脅論」的社會背景。60年代中期,美國社會出現了系統性的動蕩:種族運動聲勢浩大,性解放驚世駭俗,嬉皮士我行我素,兒童犯罪率直線上升。
1950-1979年間,美國兒童犯重罪率增加了11%。隨著《壞種》《萬聖節》《魔童村》等影片上映,「問題兒童」被塑造成一種社會性恐怖。1956年的初版《壞種》,「芭比娃娃」羅達用計謀除掉所有擋路者,表現出極端冷漠和自私。只因男孩書法比賽擊敗了她,就被羅達溺死水中。
1960年的《魔童村》更加詭異,美國小鎮所有婦女在同一時間昏迷,醒來後集體懷孕。生下來的孩子都是一頭白髮,具有超自然的殺傷力。最後真相被揭露,魔童是缺乏人性的「外星移民」,是不容於世的「異種」。
1978年的《月光光心慌慌》,用菜刀殺死姐姐的男孩僅有6歲。最極端的當屬1968年的《羅斯瑪麗的嬰兒》,憑不曾露面的「魔鬼聖嬰」就把觀眾嚇個夠嗆。
隨著兒童威脅論的遠去,新世紀好萊塢的惡童由反映社會問題退化到了「兒童性體驗」。2005年的《水果硬糖》,女孩為了給朋友復仇,以身體為誘餌將戀童癖攝影師引入圈套,並進行了具有儀式感的閹割。
2016年的《安全鄰域》裡,12歲男孩愛上了來家裡babysitter的保姆。為了向對方證明男人的無用,男孩叫來了保姆的前任和現任,並當著她的面將二人折磨至死。
與其說它是血腥版《小鬼當家》,倒不如說是極端的少年情事。在保姆面前毫無吸引力的男孩,只能通過屠殺成年男子洩憤。與之相對的,是2017年的《辣手保姆》,同樣是暗戀自家保姆,男孩科爾做出了另一種選擇。
身材惹火的保姆Bee,不僅性格開朗還幫助科爾對抗校園霸凌。可當科爾發現Bee搞惡魔獻祭並且殺人如麻時,他的好感瞬間瓦解。於是他和鄰家女孩一起對抗保姆,戀愛對象由熟女退化成了同齡女孩。
「兒童不懂性」的刻板印象,在三部影片中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分公開的表達,可以是極端變態的佔有,也可以是朦朧疏離的好感,更可以是以牙還牙的邏輯。
類型化的惡童
《隱秘的角落》裡朱朝陽靠一本日記脫罪。而在世界文壇,匈牙利女作家雅歌塔·克裡斯多夫的「惡童三部曲」才是該類型的鼻祖。
日記體的小說《惡童日記》,有著明顯的兒童視角:鄉村的破敗、戰爭的荒蕪、人心的黑暗,都通過兄弟倆的眼睛逐步呈現。他們互相拷打,學習忍受,練習挨餓,接受陌生人的蹂躪擺布。
此外,還有骯髒吝嗇,叫兩個外孫「狗養的」外婆、膽小猥瑣的虛偽神父、邋遢放蕩的兔唇貧女。甚至同性戀軍官讓兄弟倆撒尿到自己身上,男孩們也不得不這樣做。在兒童平淡的口吻中,道德觀念匱乏的生存世界鋪展開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兒童作惡」的根源闡述為:「兒童在施惡時,不再像他們的雙親那樣還忍痛抑苦,反而心情愉快。」正因為兒童們的社會化,使他們深知只有「惡」才是保護自己免受傷害的外殼,社會家庭因素是兒童的「催惡劑」。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留莎,在麵包裡插大頭針的「惡行」,是對自身及家庭所處弱勢地位的一種反抗;《白痴》中飽受疾病折磨的伊波利特,臨死前的心願是作弄迫害他一輩子的那些人。
而在東亞,惡童文學的集大成者當屬東野圭吾。比起展露無遺的雅歌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筆下的惡童多了一層隱蔽的寒意。家庭和校園的陰暗面,往往作為慘案的背後推手。
《紅手指》中的中學生直巳,成長環境畸變。當直巳母親說兒子初露猥褻幼女的端倪時,直巳父親並沒有及時制止,釀成了兒子掐死小女孩的悲劇;《彷徨之刃》中的敦也,被逐出家門後在獨居公寓綁架殺害了無辜少女。
《白夜行》的女主唐澤雪穗,被母親賣作童妓。而喜歡雪穗的桐原亮司,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強姦雪穗。亮司用剪刀殺死了父親,此時兩人都只有11歲。他們不僅是欺騙殺戮的施害者,也是被成人世界侵襲的受害者。
中國當代文學也不乏惡童的身影,莫言《透明的紅蘿蔔》中的黑孩、餘華《現實一種》中的皮皮、王朔《動物兇猛》中的馬小軍、李鐵《王國》中的王寶明,都是童真土壤裡開出的「惡之花」。
惡童的墮落,不能全賴在社會家庭上,它更接近於法蘭克福學派提出的「工具理性」。理性淪落為支配與操縱人的工具,追求利益和機械目的在某種層面不謀而合。原本荒誕無稽的行為邏輯,成為稀鬆平常的生活方式。
抑或,童年本就存在著一套隱形的權力結構和欲望機制,這套結構正是成人世界權欲的雛形與策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