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終審評委,左起:趙易、皮三、奧麗希亞·舒奇娜、克裡斯·羅賓遜
在全世界對於動畫藝術的長期探索中,中國曾有上海美影廠的傳奇作品熠熠生輝。著眼今天歐洲和北美百家爭鳴的動畫盛況,中國的新生代獨立動畫藝術家們才剛剛在國際舞臺上站穩腳跟。雖然獨立動畫總被認為是小眾藝術,卻也以它前衛而帶有詩性的表達方式在世界各地贏得了自己的觀眾群,動畫短片的國際發行也漸漸成為了一種趨勢。然而世界的其他國家是怎樣看待獨立動畫這門藝術的?人們的審美方向是怎樣的?獨立動畫在各個國家的生態是怎樣形成的?這些國家的創作環境如何?.這些可能都是剛起步的年輕作者和學生們迫切想了解的事情。
為此,在今年11月14-17日舉行的費那奇2019北京動畫周中,組委會安排了一場終審評委專訪網絡直播。由於我們的4位終審評委都是浸潤在動畫領域多年的資深人士,他們中有的是動畫作者,有的是策展人,並且都具備著不同國家的文化背景。動畫周希望從他們個人的角度出發,為我們的觀眾和讀者帶來有價值的國際動畫資訊和乾貨。
本篇文章字數達1萬1千餘字,是根據11月12日11:00-12:30的直播由志願者和策展人根據現場視頻聽寫翻譯而成,文章較長,建議收藏後耐心閱讀。
[主持]
朱彥潼:動畫與繪本作者、費那奇北京動畫周藝術總監
[終審評委]
克裡斯・羅賓遜:作家、渥太華國際動畫節藝術總監
趙易:旅荷動畫作者、代表作品《八裡溝》
奧麗希亞・舒奇娜:現居法國的俄羅斯動畫作者
皮三:動畫作者、中國獨立動畫電影論壇發起人
聽寫&翻譯:宋禕婷、黃稀榆、王春婷、周元恆、張佳瀅、楊傲、Echo Ke、熊詩藝、朱彥潼
校對:朱彥潼
編輯:bobo
終審評委專訪
· 專 訪 ·
朱彥潼:我想首先問奧麗希亞。您為我們這次設計了「俄羅斯兒童動畫寶藏單元」,它將在周六跟觀眾見面。其實俄羅斯有很深厚的為兒童做動畫的意識和傳統底蘊。我知道您是之前在法國和俄羅斯都有創作經歷,這個和我們中國動畫人的狀態非常相似的(有作者選擇在其他國家創作)。我想請問您為什麼這樣選擇,在這兩個國家的製片各有怎麼樣的優勢?
奧麗希亞:首先,在前蘇聯時期,確實有很多動畫影片是為兒童創作的,但其中也有一些影片不只有一層理解而是有著豐富的含義。它們不僅對孩子來說有吸引力,同時對成人觀眾而言也非常有價值。對我個人而言,作為俄羅斯人我從小就熟知這些動畫。在我還沒上學那會兒,我們沒有電視動畫連續劇,我們只看動畫短片,前蘇聯和俄羅斯製作的動畫短片,所以我想我是無意識中受到了影響。我從沒想過要做兒童電影,這只是表達我感知世界的方式。我沒有刻意這樣做,它只是恰好成了這個樣子,我也不需要去抗拒,我只是在做我喜歡做的事。所以我並不認為我的動畫作品是為孩子們創作的,它們就是我自己想做的東西。
說起我作為一個俄羅斯作者在法國的經歷,我想至少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因為在俄羅斯,我仍感覺自己做動畫只是面對國內社群。但是在法國,讓我覺得自己成為了國際動畫社群中的一員,視野更開闊了。另外,在俄羅斯那會兒我覺得動畫仍然是為了搞笑的,理所應當得是一個喜劇。但是當我去了法國,我發現了很多新的形式,現在我也有了比從前更加開闊的動畫視野。
朱彥潼:我第二個問題想問趙易。您在荷蘭生活工作了十七年,十七年非常長,現在回國了。之前在荷蘭的最後一個作品是《八裡溝》,花了三年的時間創作,而且也在國際上收穫了很多的獎項。我了解到您之前並不是動畫專業的,而是土木工程專業,並獲得了博士的學位。我相信您選擇動畫一定是因為熱愛吧。在這裡我想請您談一談您在荷蘭的動畫學習和創作的經歷。
趙易:其實這也是有很多陰差陽錯的因素在裡面。荷蘭給了我很多機會,一開始給了我理工科的獎學金,之後又給我讀博的機會,我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走下來了。有意思的是,我到荷蘭才發現荷蘭有非常強的藝術教育。那時候我已經在荷蘭了,我就打算繼續享受這些荷蘭很好的機會。
荷蘭是一個很開放的社會。但其實我一開始對動畫的概念是非常主流的。我一開始對自己未來的計劃構想,如果不幹理工,我想我可能去做一個動畫技師,在一個很商業的動畫工作室裡面。所以一開始我進入到荷蘭聖約瑟夫藝術與設計學院的時候,第一年我非常的牴觸,因為那裡接觸不到我以為很重要的東西,就是那些技術。
但是慢慢的,在學校後來的幾年裡面,徹底地改變了我的看法,我對整個動畫媒介這種藝術形式的看法。這完全顛覆了我的認知。我覺得這就是我在荷蘭,還有接受荷蘭藝術教育最大的收穫吧。但是荷蘭給我的機會不止如此,在我畢業之後,我又獲得了荷蘭一些專門的藝術基金的扶持,可以做自己獨立的動畫創作。我覺得在荷蘭我收穫了很多。
朱彥潼:特別感謝趙易。然後我的第三個問題是問克裡斯・羅賓遜先生的。昨天您說您已經在渥太華工作了三十多年。我們都很好奇渥太華動畫節他一開始成立時是什麼樣的,因為我們費那奇今年是第一次做這個活動,也是成立的這一年,所以我想知道渥太華成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呢?
克裡斯: 首先,渥太華國際動畫節是1975年開始的。那時我才八歲,我並不在場。但當它開始的時候,是一個規模小很多的、很親近的活動,是一個為獨立動畫人設立的節日。當時它並沒有太多的公眾曝光,有些與世隔絕。不管怎樣,到了90年代初我開始為動畫節工作時,動畫產業的面貌已然改變。並逐漸變得非常商業化。尤其是《辛普森一家》,他們改變了人們對於動畫的觀念,動畫開始售賣商品,因此動畫產量就有了一次爆發性的增長。
一直到90年代中期以前,動畫節一般都是兩年舉辦一次,因為從前沒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製作出那麼多的動畫。但是自從科技手段得到發展、數字工具得到普及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突然間湧現出很多動畫片,動畫節也就改為了一年舉辦一次。
渥太華國際動畫節海報2014-2019(滑動查看)
朱彥潼:為什麼你選擇從事這份工作?
克裡斯: 這完全是機緣巧合,真的。我認為現在我也算是改變了一點渥太華動畫節的樣子吧。我之前在加拿大的一所電影學校,學的東西包括真人電影、理論,以及有關電影院排片的知識,就像是一所藝術院線。然後他們開始辦這個動畫節,作為一名學生的我就開始在那兒工作。那時的我對動畫一無所知。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和選片的評委坐在一起看片。嗯,他們看了大概七八百部候選影片吧。然後我就在想:哦,這可真是有意思!
朱彥潼:我待會還有更多的問題想問克裡斯・羅賓遜先生。我想先問皮三老師一個問題。您是中國獨立動畫電影論壇的發起人,去年我也和我的先生陳晨作為策展人一起做了第七屆的活動。論壇已經有八年的歷史了,我們這個組委會裡有很多人都是在那裡互相認識,並且一起工作過。我覺得皮三老師也見證了中國動畫發展的歷程。您個人作為一位當代藝術家,我其實也特別好奇想問您,當代藝術和獨立動畫之間的關係,從您的角度來看是什麼樣的?
皮三:我記得是前年吧,三個孕婦在論壇門口合了個影。伴隨著這個論壇,見證了她們由少女變成媽媽的過程,還挺有意思的。有你,有柴覓,還有小簡。還是挺值得回憶的。
從當代藝術角度來講,因為我這兩年其實也開始做一些創作,關於影像和動畫的。動畫,從當代藝術來講,只能是一種媒介吧,是一種材質。我們現在能看到很多藝術家,中國藝術家他們的作品,獨立動畫這裡有一個分支,就像以前吳超做的現場的影像裝置,其實那也算獨立動畫,但是她更多的是用動畫的媒介來做了一個當代藝術作品。
我覺得慢慢的他們會離開我們,因為他們必須要在美術館裡,必須要有自己的空間來展覽。但是從這來說我覺得動畫有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它是一個非常混合的媒介。不僅適用於兒童教育,兒童化的東西,他還更適合在各個領域的一個交叉口,大家都可以在這相遇,音樂、繪畫,還有當代藝術、影像、裝置、表演,甚至更多的門類。未來我覺得甚至包括互動影像的東西,我覺得這是這麼多人熱愛動畫的原因吧。動畫代表著一種探索精神,所以我覺得更有價值,拓寬當代藝術的邊界。
朱彥潼:下一個問題回到奧麗希亞。因為之前我知道您是在法國炮提葉動畫電影學校畢業,之後在瘋影工作室工作,也做過自己個人的創作,然後還在瘋影的一些項目裡擔任過不同的長篇電影裡的工作,有豐富的從業經驗。因為瘋影在中國相當有名,能不能和觀眾聊一聊,在瘋影工作室的工作和創作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
奧麗希亞:是的,我在瘋影參加了不同動畫項目,並且作為導演創作了一部動畫。幾乎所有法國的動畫工作室都一直在找尋新的短片項目,製片人也需要獲得藝術家和電影作者提案的項目。所以我就開始了一個電影項目,然後把它展示給了瘋影的製片人們。在觀看了許多不同的影片後,評委們最後選擇了我的項目。從此我就開始在瘋影工作室創作。
我認為,法國很多製片人對短片都有自己獨特的喜好,他們在尋找特定的項目,有人偏愛抽象的作品,有人更青睞反映社會故事的項目。我認為瘋影選擇的大多是兒童向和家庭向的故事,而我的片子正好屬於這個方向。瘋影工作室的作品形式有很多,不僅僅是動畫短片,還包括長篇動畫電影,以及電視動畫連續劇。
瘋影工作室1999年出品動畫短片:山頂小屋咚咚搖 At the World's End 康斯坦汀·布朗茲 Konstantin Bronzit
瘋影工作室的一大優勢就是他們有藝術家駐村項目,之前包括各種各樣類型的作品,現在主要是尋找兒童動畫項目,要求時長在6分鐘以內。每年四月還是五月(我記不太清了),他們會徵集新的作品。任何國家的任何藝術家都可以申請這個項目,所以如果你有一個6分鐘以下的短片計劃,然後它可以作為一個面向兒童的故事,就很值得一試。因為瘋影會全程支持你這個作品的創作。你能夠有機會在法國待上一整年,潛心創作,不用擔心工資之類的問題。因為這就像是一份帶薪的工作,而且你可以和一個團隊合作,在一個很棒的條件下製作你的作品。
朱彥潼:大家聽到這個消息也可以趕緊行動。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新鮮的消息,之前可能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項目。希望中國動畫人可以行動,抓住你們的機會。
瘋影工作室網址 https://www.folimage.fr/fr/
朱彥潼:下個問題還是繼續問一下克裡斯・羅賓遜先生。近十年我們一直在關注渥太華國際動畫節,有很多中國動畫也入選,包括陳蓮華老師、雷磊老師等獨立動畫的入選。我想知道您對中國動畫的看法是怎麼的。從您的角度來看,中國動畫現在是什麼樣一個狀態。渥太華國際動畫節的選片原則和標準是什麼樣的呢?
克裡斯:可以看到在過去的十年中,中國突然湧現出了很多實驗性的、敢於冒險的作品,也採取非線性的敘事結構。這大致就是它們為什麼能夠打動我,而後被入選的原因吧。在九十年代中期我剛接手動畫節的時候,我既沒有一點動畫行業的背景,也沒有畫過畫,所以我理解動畫的方式可能有些不一樣。
不知大家是否聽說過亞歷山大·彼得洛夫(Aleksandr Petrov)的《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我談及自己的一些觀點時總喜歡舉這個例子。所有人都很喜歡這部動畫電影,因為整部動畫都是藝術家用手指在玻璃上畫出來的。然後人們都感嘆道:哇,這真是部好片子。但我感覺這部片子既無聊又庸俗,它應該被掛在老奶奶家的牆壁上。由於我們沒有選這部動畫,也惹出了不少麻煩。
老人與海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1999 亞歷山大·彼得洛夫 Aleksandr Petrov
但是對我來說,一部影片最關鍵是在於它要表達什麼,這比影片的外表要重要得多。所以我並沒有讓《老人與海》入選。我認為渥太華動畫節想要的是源於藝術家內心深處的,真誠的、有靈魂的動畫影片。因為,尤其是最近十幾年,我們收到了不少藝術院校的學生作品,他們並不是從內心出發去做屬於自己的獨特作品,而是想要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取悅或是打動他人。他們或許是想要搞定一份工作,或許是為了老媽滿意的笑容。但我們要找的是敢於冒險並且擁有靈魂的作品。我要向亞歷山大·彼得洛夫致歉,我總是讓他躺槍,他也不太喜歡我。
朱彥潼:下一個問題問趙易老師。因為您的作品《八裡溝》是荷蘭、比利時、中國三個國家聯合製片的,這樣一個創作在中國並不是特別多見。您是如何獲得這些國家的資金支持或者說是技術支持來完成這個作品的?
趙易:資金方面我沒有獲得從中國的支持,從中國主要是人力和一些技術上的幫助。資金主要是荷蘭和比利時,這個源自於當地政府扶持的一種機制,是為了創造一個更完整的藝術生態。他們國家的資金扶持有一個聯動政策,一個是荷蘭官方的國家電影基金,即Film Fund,另一個是比利時的弗拉芒斯影音基金,所謂的VAF。如果你獲得了他們中的一個,就可以去申請另一個。
弗拉芒斯影音基金網址:https://www.vaf.be/flanders-audiovisual-fund
在荷蘭的荷蘭人是講荷蘭語的,但可能我們不知道其實大概一半的比利時人,他們也是講荷蘭語的,在比利時的弗拉芒地區。所以在文化上,他們的聯繫是非常緊密的。我走他們的正規流程,向當時的荷蘭電影基金提出申請。他們會有一些要求,你必須擁有當地的居留資格,你必須是當地的藝術機構畢業的,必須有一個當地的正規的製片機構和製片人。
朱彥潼:所以我可以理解成之前您在荷蘭長時間的學習也建立了這些和製片機構之間的關係,才一步步得到可以製作專業作品的機會。
趙易:確實是,包括當時我在學校的老師,實習的時候去一些機構認識到的荷蘭的動畫人,他們都給了我很多的幫助。
朱彥潼:可能在中國的獨立動畫作者面臨一個這樣的問題,並沒有特別多的中國官方資金支持來提供給作者完成更專業級別的作品。中國獨立動畫作者,從我的角度來看,還是大家靠自己的力量,在家裡工作這種Home Studio狀態的持續。也並沒有更多的錢去做後期的工作,比如音樂或者別的需要錢的部分,都是要找朋友來完成,給朋友比較低的報酬。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這樣,中國的獨立動畫會特別不一樣,會做出一些特別大膽的嘗試,因為沒有人會控制它,是作者自己在做這個片子。
朱彥潼:我有一些好奇,您得到了比利時和荷蘭的資助,他們對作品會有什麼要求嗎?
趙易:其實沒有什麼要求。製作的過程他們是完全給予自由度的。做之前確實必須要有一個成形的劇本,你可能也要先申請一個先期的資金去寫出你這個劇本,包括你的人物設計和故事板,接下來才真正決定給不給你繼續製作的這筆錢。其實這中間也有一個你必須按照他們的遊戲規則去玩這個遊戲的意思,但是起碼他們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態度。這就不像我在國內看到的那樣,國內的獨立動畫人像您說的要「用愛發電」,如果想得到一些外界的支持的話,從一開始就必須和資本方進行周旋,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可怕和痛苦的過程。
朱彥潼:資本方會在裡面加入一些他想要的東西。最後其實導致這個藝術作品被毀掉。
趙易:對,從還沒有萌芽就流產。
朱彥潼:沒錯,就是這種。我覺得可能從資本方來說,他們想通過獨立動畫來盈利,但從我們的角度來看的話其實是沒什麼意義,但是可能不是特別多人能認識到這點。
趙易:你很難要求那些資本方純粹為了藝術去追求什麼。
朱彥潼:所以現在還是比較難的狀況,我自己能感覺到。沒有遇到特別懂這方面的人出現。
趙易:希望以後。
朱彥潼:希望以後會有人能聽到我們這方面的聲音。
朱彥潼:接下來還想問皮三老師一個問題。作為我們的前輩,您這些年來也是看到中國動畫人的成長。我想問您,這些年來您看到中國動畫人和以前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或者說已經有一些突破了嗎?從您的角度來看。
皮三:說到前輩啊,我感覺自己沒有這麼老。第一次做獨立動畫論壇的時候,我剛開始只是想讓動畫人有個聚會的地方,大家聊聊天,互相精神上支持一下。那時候,大家更焦慮的在於,如何用動畫養活自己。但我覺得大家現在不存在這個焦慮,大家知道動畫養活不了自己,大家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還是有很大變化的,以前每次入圍或參加的作者以學生為主,80%到90%都是學生,但現在我覺得從三四年前,個人作者或者是工作室就佔到了百分之五十了,說明作品的成熟度會增加。
我發現很多作者在除了只是做一個簡單的實驗以外,他們在尋找自己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像陳蓮華導演、雷磊、沈傑他們都已經很明確,他們都在尋找自己的方法論,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成熟的標誌了。但是我們還缺乏一些動畫理論的跟進,幫大家梳理。還有就是我覺得學生作者的提高也挺大,他們不再像以前一樣只看重一兩個風格,像以前流行的宮崎駿,要麼湯淺政明這一兩個風格。現在他們也開始多樣化,說明老師的引導還有他們個人,包括我們這些活動對他們還是有影響的。總的來說我覺得真的是提高了,作者的心態也比較開放。
費那奇2019北京動畫周 費那奇獎
水花 SPLASH 沈傑 Jie Shen
中國 | 9'25'' | 2019
朱彥潼:問奧麗希亞,因為我現在也有在做繪本是給兒童看。想問您在做兒童動畫的時候有面臨什麼樣的困境嗎?如果給更小年齡的讀者和觀眾去做一些動畫,雖然您剛剛說是自己想要做,但是大部分受眾很有可能是兒童,會遇到一些困境嗎?或者有怎麼樣的思考?
奧麗希亞:我傾向於做故事很明確的作品。所以在觀眾是否能理解故事這個層面,我並沒有太大的問題。因為我希望觀眾無論是孩子還是成年人,都能夠理解我所表達的內容。所以當我創作影片的時候,或者在畫動畫的時候,我會給別人看,比如我所信賴的導演。我不會問他這個故事是否有趣等等問題,但我會問他從這個片段中能理解到什麼。可能這是很重要的,你要把它給別人看,並且問問他們如何理解他們所看到的東西。
當我開始創作新作品的時候,我童年時代的經歷和我童年居住過的地方總是潛移默化地給予我靈感。我喜歡將我認識的人放在我的故事裡,很多靈感源自於小時候我身上發生的事情。而且我也儘量不讓故事像演戲一樣,就是我不想通過我的故事教育孩子,我只是在表達一些東西,而不是在向他們解釋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只希望他們能通過這些5分鐘左右的短片,體驗其中包含的情緒、感覺和生活。
朱彥潼:下一個問題問趙易老師。您現在在四川大學教書,國內的環境和荷蘭有所不同,您在教育教學上有什麼新的想法嗎?給學生上動畫概論課的時候,您會給學生看些什麼?會講一些獨立動畫的內容嗎?
趙易:動畫概論在我看來是要給動畫教育的第一門課,我想給學生們一個預設,動畫是關於什麼的,動畫的一些可能性,動畫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其實在這門課裡面,我幾乎很少給他們放動畫,我給他們放的東西包括比如京劇、評彈或者是電影,有時候我們會直接討論比如文學作品的某一個章節。我的感覺就是,就像古話說的那樣,工夫盡在詩外,做動畫更重要的是動畫背後的,動畫周遭的那些東西。
朱彥潼:我覺得這個想法特別好,受教了。但是你不會給學生看一些動畫,藝術短片嗎?或者這些會不會對他們有太多的引導,最後反而也會有不好的影響?
趙易:其實我也有這種顧慮。我現在的想法就是,我要給他們放動畫的話,我要起到一個矯枉過正的一個作用。因為他們看主流動畫,在我們中國的環境裡面,實在是太多太多,他們被浸透在這裡面了。相比而言,他們沒有什麼太多的渠道去看到那些其他的,那如果我能夠給他們提供一個渠道的話,我就儘量給他們提供這個渠道。我並不是要鼓勵他們每個人都去當藝術家,去做另類的動畫,我只是希望他們把自己的視野開拓的大一些。
朱彥潼:可能看的東西越多,他們才能夠對這個世界有一個完整的了解。並不是說非得做哪樣的動畫,但如果說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可能就不太好,對於學生來說。
朱彥潼:皮三老師,我想讓您展望一下,今後中國動畫的未來和前景會是怎麼樣的呢?抱歉把這樣一個巨大的問題拋給您。
皮三:現在的網際網路很開闊,但其實在某個垂直領域會特別深入,了解到這個領域的各種細節和知識,你就會成為這個垂直領域所謂的專家。但是像以前,沒有網際網路的時代,我們會瘋狂吸收各種各樣的東西。現在貌似寬其實是更窄了。我之前說過獨立動畫就是獨立思考,趣味表達,趣味可能代表想像力吧,我覺得再往下走,在中國,多樣性是最重要的,每個人都要容許自己可能懷疑或者不理解的事物,不管它是庸俗的、專業的、晦澀的。我們做這些活動也不就是為了多樣性嗎?這是我唯一的期望。
朱彥潼:多樣性和趣味表達,每個人都能有自己藝術創作的天地。
朱彥潼:問羅賓遜先生,因為費那奇是第一次舉辦,我們也期待動畫周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從您的角度來看,一個好的動畫節需要具備什麼樣好的素質?
克裡斯:在渥太華我們一直希望動畫活動能夠非常有趣,當然一個活動需要很嚴肅地對待,但是也不能過分嚴肅。我們希望每一個來到這裡的觀眾和作者都能感受到他們是參與其中的。在歐洲的某個動畫節,某個大動畫節,作者會感覺他們不是必要的,不是受歡迎的。
我認為一個好的動畫節,要讓很多人都有參與感,把大家凝聚到一起並且感受到自己是社群中的一員。我認為你們需要堅持自己的價值觀,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你們需要盲從而不進行改變。你知道有時在渥太華,我們會受到來自產業的更多的影響。但是我們確保這不會影響我們的目標,無論是展示藝術還是展示獨立動畫。我們確保永遠不丟失我們的價值觀,這就是這個動畫節一直存在的原因。
朱彥潼:我感覺這和動畫創作是一樣的,就是要堅定創作的核心,我本身也是一個動畫創作者,在舉辦這個活動的過程中感覺是一樣的,我們所有的創始人也都是動畫創作者,我們都希望費那奇可以一直舉辦下去。希望活動的邊界可以一直拓展,但是活動的核心保持不變。
Q1. 請教各位評委,可能是參賽選手特別關心的問題,一個片子被選出來並獲獎,大概需要一個什麼樣的條件或具有哪些品質?
趙易:我是把動畫看作一種敘述,他可能不是線性的敘事,但是他要告訴我講述什麼東西,我必須能感受到很清楚的面貌,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講故事,每個個體都是獨立的,不同的,這些都必須能反映出來,我必須能感覺到一個清晰的臉,這是某一個真實的,具有本真性的個體。講述的內容方面,最好是能夠給我一些啟示,讓我突然發現世界的某個點某個面是這樣的。如果達不到這一點,起碼也能讓我產生認同,有同感,對,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這個基本上就是看片子時候尋找的東西。
克裡斯:我不覺得我們應該討論這個問題。我個人喜歡能顛覆我想法的作品,無論是高興還是不適,我喜歡那些讓我起雞皮疙瘩的作品。
奧麗希亞:我會說它應該對我來說很突出,富有創造力,並且有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皮三:從活動角度來講,國內活動少,我們幾個評委能代表一個方向,代表著我們共同的想法,也是我們幾個博弈出來一個方向。從個人角度來講,我喜歡冒進一點,狠一點,胡鬧的,當我轉換成另一個身份的時候,就會轉換要求。
Q2.我們現在手中也有來自歐美的非常多的優秀的工作室資源,我們很希望得到他們的認可。但是比較小眾的獨立動畫有一定的市場,但也有瓶頸。所以我們也很難真的做到協調雙方引進這種優質的資源來在國內市場發行。包括國內一些非常優秀的動畫工作室,也都遇到一樣的問題。您對獨立動畫在我們國內的市場前景有什麼看法?或者您認為批片方和發行方應該如何和各位藝術家合作去打破市場瓶頸?
皮三:國外雖然有很好的經驗,但在國內很難借鑑。制度不一樣,方式不一樣。這個其實最重要的是專業製片,無論他是大眾化製片還是小眾化製片,只要他足夠專業,了解透上下遊關係。可以借鑑中國實驗電影,他們就是在中國各個城市,有一些院線,也是要慢慢建立藝術院線。如果我們能夠建立一個專屬於動畫放映的藝術空間,本身也是一種發行方式。我們現在網際網路版權保護還是不太行的。
朱彥潼:中國現在有很多放映的團體,比如說林象文化,還有大象點映,比如說林象現在和我們的合作,也使他們更多關注動畫的方向。這是在中國,獨立動畫放映的一個特別好的渠道。我們能找到自己的觀眾,比起在網絡上會更好。在網絡上發出去之後,可能平臺也不是太重視你的片子,有可能是免費的,廣告收益也是很少的,這種方式就可能不是特別適合獨立動畫。而且網上可能還是會更關注一些更煽情或搞笑的作品,其實真正好的觀影方式從我的角度來說還是在影院裡。
奧麗希亞:在法國,會有動畫頻道和電視臺支持專門給成人看的動畫短片,他們會在作品創作的初期就給予資金支持,之後會在他們的電視臺上播放。
克裡斯:在加拿大也沒有太多地方可以放獨立動畫,渥太華當然會盡全力去策展,但是如何吸引公眾,怎樣可以讓更多的觀眾去關注獨立動畫對於渥太華來說也是一個難題。我們會運用一些技巧,比如在放映的時候,也會放一些觀眾容易喜歡的,比如把好萊塢的短片放在最後,這樣就會吸引到更多觀眾。我記得有一年,我們放了一部《超級無敵掌門狗》的短片,我把它放在了這組放映的最後,但是在這之前我們放了一個15分鐘的相當震撼的電影,那真的是一個挺狠的片子。如果你通過一些技巧引誘觀眾進來,然後他們就會看到,哇,原來還有另一部有趣的電影。不過我也不知道這好不好,我並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朱彥潼:其實今年費那奇和摩登天空的合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破圈的,因為喜歡獨立音樂的人也是喜歡體驗不一樣東西的人群吧。摩登天空那邊也幫我們推廣,也有一部分的售票,我們也在這方面做出努力,讓可能會喜歡獨立動畫的觀眾能夠來到我們的世界,走進獨立動畫這個社群。還有林象這邊有很多文藝電影的觀眾,他們很多也是首次接觸獨立動畫。包括我們有兒童單元,這種時候也能讓他們看到跟平時電視裡看到不太一樣的視野。這也是我們特別想要做的方向,就是讓不同的觀眾能夠進入我們的世界。
Q3.你對中國市場有什麼很好的建議嗎?你們對中國動畫市場有什麼看法嗎?
克裡斯:我不會去思考市場,我其實也不大關心。你首先需要集中精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我想回到一些關於產業的內容,如何讓產業進入動畫節?要知道獨立動畫本來就是產業動畫的搖籃,比如創作產業長篇動畫《辛普森一家》《南方公園》《海綿寶寶》的那些人,他們是怎麼進入這個產業的?他們在最早期都是自己在做獨立動畫短片,他們的背景都是獨立動畫人。其實完全可以從這個角度讓產業進入到動畫節活動裡面來。我寫了很多關於動畫的文章、書和網站。我在嘗試用我的方式來描述動畫世界,我們都得先集中精力把我們眼前的工作做好,並且去全世界的動畫節上看一看。我不知道對你的問題是否是一個好的答案。
辛普森一家 The Simpsons
奧麗希亞:作為一個作者,我不會主動去找途徑放映自己的作品,不過如果我受到邀請,或者有人寫信說希望放我的片子,對我來說是相當高興的。因為這實際上是把自己的作品散播到各個地方。有的時候那些邀請來自於某些熱衷於電影的當地人。比如在法國,可能所有人都知道昂西、克萊蒙費朗或者坎城這樣的大電影節,但是說實話,其實我們身邊也有非常多非常小的本地動畫節,在一些村子裡或者小城鎮裡。它們是由那些非常喜歡電影、喜歡獨立動畫的人自主發起的。目的也只純粹是為了能讓小鎮上的人們能夠看到這些作品。這些小小動畫節卻總是能辦得非常溫暖,有十分獨特的氛圍。因為它們並不是關於錢或者產業,只是為了享受看到新事物的樂趣,這種樂趣或許只有在那兒才能發掘到。我更喜歡選擇這樣的地方放映我的作品。
Q4. 我相信藝術動畫是人們的思想或是社會潛意識的投射。這個動畫周,這些藝術動畫,反映了我們已經進入了中國動畫的新時代。有沒有人知道,這反映了新的中國社會的何種變化?是否有關於真誠表達、自由表達的觀念?有人對此有任何看法嗎?
朱彥潼:時代變化可能就變成了屬於個人的時代,尤其現在網絡這麼發達,大家會去做自己想要做的東西並且能找到自己的受眾。不像是以前,要做一個片子,你首先得進一個大公司來當導演,從動畫師開始混起。可能現在的技術發展到每個人都能做自己的作品,即使質量可能沒有那麼的高,但是也可以開始做的一個時代。還有現在的微信微博都對我們的活動宣傳起到了很好的作用,這個也是一個時代的變化。
趙易:中國社會在發生根深蒂固的變化,中國從一個集體性的社會向一個個性化的社會在轉變。尤其是現在年輕人他們要自己定義他們到底是誰,就會想集體到底是什麼,做這樣的事情只能去靠文化去做,動畫就是一個很有力的文化手段。尤其是這種獨立的,個體創作的動畫。
皮三:誠實表達我感覺這個是一個挺高的要求,對於獨立作者,首先你得考慮很多問題,比如說錢,或者意識形態,包括流行,獨立動畫也有很多國際上流行設計的影響。真正能做到自我誠實表達這個真的很難。
觀眾提問
· 嘉賓介紹 ·
克裡斯·羅賓遜
Chris Robinson
作家、渥太華國際動畫節(OIAF)藝術總監。著有十三本著作,包括《天才與文盲之間:愛沙尼亞動畫的故事》(2006)、《動畫皮條客》(2007)、《瘦子之歌:尋找瑞恩・拉金》(2008)和《日本動畫:被遺忘的時間》(2010)。他極具原創性的書籍中包含了人物傳記,用傑出的個人觀點探討了許多主題。同時引用了從哲學到藝術,甚至到體育的廣泛參考。羅賓遜還為西奧多・烏舍夫的獲獎動畫短片《利普斯特日記》撰寫了劇本。他剛剛和安德裡亞斯·海卡德完成了圖像小說《我的蛋在折磨我》。他目前正在寫一部關於希望的小說兼電影劇本,名為《Drivin》。
獨立動畫作品《八裡溝》、《在水上》、《冰與荷西》獲包括俄羅斯Krok動畫節、瑞士Fantoche動畫節、臺灣金馬獎等多個國際影展的獎項和提名。現任四川大學藝術學院特聘副研究員。
現居法國巴黎的俄羅斯動畫電影作者、插畫師。擅長結合喜劇的形式講故事,通過動畫實現她的各種點子。她所執導的短片《大象和自行車》(法國瘋影動畫工作室2014年出品)和《雪橇》(俄羅斯聯盟動畫電影製片廠2016年出品)曾在很多個國際電影節上獲獎。曾在克勞德·巴拉斯執導的長篇定格動畫《西葫蘆的生活》(2014)中負責布景美術和插畫師的工作。
哐哐日記動畫總導演,現在生活工作於北京。2005年創辦互象動畫公司(Hutoon Animation),中國獨立動畫電影論壇發起人,至今已成功舉辦七屆。
獨立動畫與繪本作者,費那奇北京動畫周藝術總監。作品《杯子裡的小牛》在世界各地獲得多個獎項,包括KROK動畫節大獎、斯圖加特青年動畫獎。2018年擔任「變形的隱喻」第七屆中國獨立動畫電影論壇策展人。曾受邀於韓國富川國際動畫節、奧地利Tricky Women 國際女性動畫節擔任主競賽單元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