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突發新冠肺炎疫情。阿拉(上海話「我」)響應號召,宅家而居,閒來無事,偶翻日記。翻到1980年8月6日的一頁,上面記錄了出差烏魯木齊返回上海途中,路過河西走廊清水車站時,巧遇特別要好的大學同班同學闕昕飛。分別15年,從未通信(問遍同學,無人知曉其地址),難得見面,倍感親切,一路傾訴,無話不談。問他到哪,他說去江陰。問為何事,他悄悄說,與三個月前中國向太平洋發射遠程運載火箭一事有關。聽到此,登時對老同學肅然起敬,迫不及待想聆聽他親身參加發射遠程運載火箭的故事,然而他只是搖頭。阿拉知道此乃國家最高機密,便知趣地不再追問,但還是想聽聽他在部隊中那些不涉密的故事。他想了想,講了入伍第一年緊急集合的三個故事。阿拉聽完後,感到十分新奇,回家即記在日記本上。時隔40載,翻開再讀,仍覺有趣。徵得闕昕飛同意,現將他講的故事抄錄如後,以饗讀者。
嘟嘟嘟嘟……
1965年9月22日,畢業於全國各名牌大學的14名學員,踏進了東風基地發射團二中隊的營房,開始了下放鍛鍊一年曆程。我分配到二班。當天晚上半夜時分,突然走廊裡響起了刺耳的哨音。班長一聲低沉的聲音穿進了我的耳膜:
「緊急集合!」
我懵懵懂懂地坐起來,不知所措。下鋪副班長看到我的傻樣,悄聲說:「穿衣服,打背包,帶水壺挎包,扎腰帶,跑步出去集合。」
剎那間,整個樓裡瀰漫著一股仿佛凝固了的緊張空氣,從各個房間裡傳出各種頻率的鐵床震動聲、沉悶的碰撞聲、急促的咳嗽聲、偶爾的吆喝聲、槍枝的撞擊聲以及於副中隊長粗魯的訓斥聲。
房間一片漆黑。我慌慌張張地摸到上衣,套上左手袖子,再伸右手時卻怎麼也穿不進去……
——對面上鋪的甘肅兵閆仕倫已經下到地板了。
我胡亂扣上了幾個扣子……
——有人到牆上取挎包,發出了幾聲搪瓷牙缸碰撞的聲音。
我好不容易穿上褲子……
——班長開門跑步下樓了。
我找襪子,只摸到了一個,第二個怎麼也摸不著……
——第二個人跑出去了。
怎麼打背包?我昨天領來的背包帶還在挎包裡呢……
——第三個人跑出去了。
眼鏡呢?我記得把眼鏡放在床頭,怎麼沒有了……
——第四個跑出去了。
索性不要眼鏡了……
——第五個跑出去了。
我慌慌張張從上鋪爬下來。「啪」的一聲,眼鏡被我掃到地下摔碎了……
——第六個跑出去了。
我蹲到地上摸鞋子,摸到了第一隻,但第二隻怎麼也摸不著。我鑽到床底下總算找到了。我索性坐在地板上穿鞋。怎麼鞋子這麼緊?我咬牙硬擠才穿上了……
——副班長背著背包站在一旁,催促我「快點!」
我對副班長說:「我的背包還沒有打呢!」
——「不打了。把被子抱出去。」
我把被子從上床拽下來……
——呯!放在桌子上的暖水瓶被我的被子掃到地下打得粉碎。
我雙手將被子揉成一團……
——「下樓到門前集合。」副班長說完,先於我之前跑了出去。
我抱著被子朝外跑。下樓。到門口,聽到副指導員數到127。再跑了十幾步,終於到達了集合地點……
——二班長跑步到中隊長面前報告:「二班人員到齊。」
顏隊長看了看表,照著手電在本子上記了幾個字,然後整隊下達命令:「接團部命令,敵機空降一個連在敖包山一帶正向我4號偷襲,團部命令我中隊火速趕到4號西阻擊來犯之敵。」說完,帶領中隊跑步向西急進。
跑了一公裡,顏隊長大聲說:「敵人已被友鄰中隊殲滅,團部命令我中隊返回待命。」
回到中隊營房門口,顏隊長下達了「檢查裝具」的口令。
檢查完畢後,顏隊長講評了這次緊急集合的情況,毫不客氣地指出了14個學員的洋相,最後把責任全推到班長的頭上,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要求各班班長明天一定要教會新學員打背包。
第一次搞緊急集合,給剛到部隊的大學生上了一課,也給一貫以祖國之驕子自傲的學員們一個下馬威。最後出來的幾乎全是學員,蓋世華、孟亦祥空手跑出來,黃嘉冰、婁廣智沒有帶背包,盧大捷、丁廣文抱著被子出來,榮易學打的背包像捆粽子似的胡亂纏幾纏。而洋相最多的就數我了:打了一個暖水瓶,打了一副眼鏡,上衣有一個袖子沒穿進去,褲子穿反了,鞋子穿反了,水壺、挎包沒帶,抱著被子最後一個出來……
我十分沮喪,不過我是一個不服輸的人。第二天我卯足勁練習了兩個多小時,翻來覆去打背包達27次。第三天半夜全團緊急集合,我只用了四分鐘就打好背包出去了。此後我繼續努力,用《矛盾論》的方法梳理出緊急集合中的各種矛盾,從中抓住上鋪狹小與打背包這個主要矛盾,再用《實踐論》的觀點指導打背包,通過練習,總結,再練習,再總結,對緊急集合規律的認識由感性上升到理性,總結出「一穩二快三同步」的經驗。後來我在中隊組織的打背包單項競賽中竟然得了第三名。
嘟嘟嘟嘟……
1966年1月2日,元旦剛過的第二天半夜,突然響起了一陣緊急集合哨聲。
集合完畢,顏隊長帶領全中隊人員朝東面弱水河跑步前進。到了河邊,隊伍掉頭急行軍返回。不一會,我看見前面的人影一個個扭回頭來,對後面的人說句什麼,後面的人再回過頭來對更後面的人「咬耳朵」……
噢!這是傳口令。我在電影中看到過。
快要傳到我了,我抻長脖子終於等到甘肅兵閆仕倫回頭說了五個字:「大門古又直。」
大門古又直?這是什麼話嘛!不對。我突然想到了唐代詩人王維《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煙直」的詩句。肯定是閆仕倫聽錯了。我不假思索地回頭將「大漠孤煙直」傳給後面的副班長。傳完後,心想中隊長這個口令真是太有才了。當年王維就是從河西走廊經過敖包山時寫下這首絕妙詩篇的。想到此,我心中默默地吟了起來: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正當我孤芳自賞之時,隊伍已經回到了營房門口。整隊完畢,顏隊長問最後的八班副:「你接到的口令是哈(啥)?」
「報告,是——莫斯科。」
「莫斯科?」顏隊長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轉而問一分隊賈分隊長,「一分隊長,你聽到咱說的口令是哈?」
「提高警惕。」
顏中隊長說:「對。怎麼最後成莫斯科了?」
整個隊伍頓時爆發出哈哈大笑聲。
顏隊長來了個追根溯源。他提高聲音說:「打仗的時候,口令是識別敵我和傳達命令的重要手段,一定不能稀裡馬哈。下面咱一個個班點名,看看是在哪疙瘩傳錯了。一班長,復誦你的口令!」
——提高警惕(河北話)。
「一班副!」
——要提高警惕(吉林話)。
「二班長!」
——要抬高身體(河南話)。
「二班副!」
——大饃不好吃(山西話)。
大家一聽,一陣大笑。
顏隊長說:「看看你們二班,多有意思呀!一班副是『要提高警惕』,到你二班長成了『要抬高身體』,最後到副班長那疙瘩整成了『大饃不好吃』。你們二班再一個一個報出口令。從班長開始!」
——要抬高身體(河南話)。
——要抬高身體(四川話)。
——大腿高出地(陝西話)。
——大腿離開地(山東話)。
——大門不夠直(河北話)。
——大門古又直(甘肅話)。
——大漠孤煙直(廣西話)。
——大饃不好吃(山西話)。
「停!」顏隊長待二班副說完,大喊一聲。「大家聽聽,光二班就把口令整成哈了。」
全中隊又一次笑翻了天。
不過,顏隊長還是想弄清怎麼整出了個莫斯科來。他繼續呼點,讓後面的班長和班副報出各自聽到的口令。
——大饃不好吃(河南話)。
——大饃胡亂出(四川話)。
——說個傻子媽(鄭州話)。
聽完二分隊長報告,大家又是一陣狂笑。
也不等顏隊長問,二分隊長大聲說:「我聽到三班副就是那樣說的。」然後用四川話學了一遍,「說個傻(啥)子媽(嘛)。」
三班副急忙用濃濃的四川腔調解釋道:「不斯(是)的。我聽到前頭川(傳)的斯(是)大饃胡亂出(吃)。我一想,怎麼能有這樣的口令呢?肯定錯了,就隨口說了句,說的啥子嘛!」
經三班副一解釋,大家笑得更歡了。
待大家笑過後,顏隊長繼續追問,班長和班副們依次回答。
——說個傻子媽(濟南話)。
——是個傻子媽(徐州話)。
——一個傻子媽(蘭州話)。
——麼個傻子媽(宜昌話)。
——磨斯媽(武漢話)。
——毛斯個(天水話)。
——莫斯科(北京話)。
聽完這一長串的口令傳遞,全中隊又一次發出哈哈哈哈的狂笑。這一笑聲經久不息,分貝數極高,差點沒把四號的天空震塌了。
顏隊長也隨著大家一起狂笑,笑夠了,才用他那濃厚的牡丹江話大聲說:「聽到啦!咱(我)說的是提高警惕,整出這老鼻子(老多)笑話來。說明哈?說明在部隊不要說方言,要消好(學好)普通話。解散!」
嘟嘟嘟嘟……
1966年10月27日凌晨四點鐘,八號樓裡響起了緊急集合的哨音。我條件反射地噌的彈起來,只聽得走廊裡於副隊長高喊:「全團緊急集合,不打背包,帶上白床單。」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鞋襪,帶上挎包水壺,紮上腰帶,第一個跑出房間。很快,我們這一支特殊隊伍就集合完畢。
為什麼說這是一支特殊隊伍呢?因為我們11個人穿的全是四個兜的軍官服,由於副隊長帶隊,有一分隊的賈分隊長、三分隊蒙副分隊長,另外還有5個技師和3個學員。這些人是二中隊抽去參加甘肅省安西縣「四清」工作隊的隊員。半年的「四清」搞完了,於10月12日歸隊。但奇怪得很,歸隊後把我們安排住8號樓(中隊住7號樓),每天到森林摘沙棗和打豬草,連吃飯都由炊事班單獨送來。在於副隊長的帶領下,這些天早出晚歸,打的沙棗已經堆滿倉庫,割下的蘆葦和甘草也塞滿了兩間豬圈。
今天的緊急集合也十分特殊。到了集合地點,只見整整齊齊地排列了11輛大卡車。全團官兵登車後開到了4號火車站。一列悶罐車早已等候在車站月臺。官兵上車完畢,火車啟動。火車開開停停,在5號、6號、7號、9號和10號又陸續上來不少人,最後火車在東風水庫北邊的車站停下。下車後,各單位人員疏散於水庫周圍的山坡、沙地,一律朝南臥倒,背上全部蓋上一塊白布。遠遠看去,灰暗的戈壁灘上像下了雪似的,白花花的一片,煞是好看。
對於今天的緊急集合,從聽到不打背包這句話開始,我心中就疑團四起,但因為保密規定中有一條,不該問的不問,因而一直悶在心裡。不問不等於我不想。我首先想到的是中隊正在執行一次十分機密的試驗任務(連我們這些本中隊的軍官都不讓接觸),這次緊急集合肯定與這次任務密切相關,這是我昨天感悟到的。昨天場區颳起一場超級大風沙,把整個戈壁灘吹得天昏地暗,我們在屋裡學習還得開燈。休息時,我出外大便(為了積肥,中隊規定必須到外面自建的廁所拉屎),颳得我行走都感到困難,兩米以外啥也瞅不見。快到廁所時,差點撞到了迎面過來的一個人身上。仔細一看,原來是同班的閆仕倫。我問他今天忙啥。他猶豫了一會,隨後俯在我的耳邊說馬上出發到50號執行21-2任務。我不敢多問,但憑一年來的經驗,料定中隊正在執行一項空前絕後十分機密的任務。戈壁灘的氣候真是瞬息萬變,今天竟是天氣晴朗,萬裡無雲。再看這次緊急集合,與以往任何一次都迥然不同,不是一個中隊,不是一個團,而是全基地統一行動。為何有如此大的軍事行動呢?
正在我思緒紛擾之時,離我三步遠的賈分隊長,用手指了指手錶,朝我招招手。我匍匐到他身邊,他悄悄對我說:「已經下達『30分鐘準備』口令了。你們瞄準班正在做最後一次精瞄。」
「是嗎?」既然分隊長主動說了,我何不把這次任務問個水落石出呢。我問他:「這次執行的是什麼任務?」
「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一再告誡我們,不該問的不問嗎?」
賈分隊長朝我開了個玩笑,說:「你真是個書呆子!不是還有一條,知道的不說嗎?你知道了不對別人說就是了。不過,你來的時間不長,知道的東西多了,萬一把不住說漏了嘴,就得挨處分。」最後他還是不相信似的,再次問我,「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中隊正在50號執行21-2任務。」
「什麼試驗?」
「飛彈核武器試驗。」
「啊?我們有飛彈核武器了!」真是太驚訝、太激動、太震撼、大快人心了!記得1964年10月,當我聽到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消息時,激動了好幾天,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登在校刊上。現在,飛彈裝上原子彈頭,由我所在的二中隊發射,太難得了,太幸運了!我真想振臂高呼:「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下達『10分鐘準備』口令了。」賈分隊長說完,挪動著身體,把頭轉向正北方。
我瞄了二中隊其餘人員,就像下達了統一口令似的,不約而同地把頭轉向了北方。再看其他單位的人員,卻仍是木然地趴在原地一動不動。我甚至猜想,肯定有人因為起得太早而趴在地上睡著了。
「下達『5分鐘準備』口令了。」
「發射場還有人嗎?」
「最後剩下的是地下控制室的7人,其中有我們中隊的顏隊長、佟技師和徐班長。」
「不會出問題吧?」
「不會。我們中隊執行任務,竹竿趕鴨子——呱呱叫。為什麼上級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們?就是因為二中隊思想過硬、技術過硬、作風過硬、管理過硬。」停了一會,他又輕輕地說,「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出問題了,發射場就會夷為平地,地下室的7個人立即煙滅灰盡。4號的房屋也會蕩然無存。」
「那麼厲害啊!」
「點火發射了!」
我學著賈分隊長的樣子,兩手撐在胸前的地上,微微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朝北邊望去……然而,幾公裡外連綿不斷的山頭擋住了視線,根本看不到什麼……
「看!」賈分隊長把頭轉向西北方,只見一條白色的練帶飄在山頂上空,似直非直,似連非連,悠悠揚揚,飄飄妙妙,就像仙女舞動的一條彩帶,向西邊飄去……
2018.3—2020.12
於河北三河市燕郊鎮燕東村
劉慶貴,廣西博白縣東平鎮合江村人。少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副司令員。出版長篇小說《沖天記》《巡天記》《飛天記》,紀實文學《來自航天城的內部報告——劉慶貴紀實文學集》,長篇科普作品《載人飛船探秘》,發表中短篇小說、紀實文學、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