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你失去的只是鎖鏈
新京報:何以謂「獨立」?在當下,就你個人而言,維護「獨立」的資本與代價是什麼?
郭初陽:在某種程度上,獨立教師與獨立候選人是相似的,都得把自己完全地敞開,擺在社會公眾面前。
成為獨立候選人,必須有選民十人以上聯名提出,以實際行動來獲得選民的支持;獨立教師的資本,則是通過自己的課堂獲得學生的支持,自由的語文課堂有一種隨之而來的光輝,令人沉醉。
要說獨立的代價,借用馬克思的表達:你失去的只是鎖鏈。而與馬克思不同的是,這個目的的達成,無須暴力,也不必推翻什麼。
新京報:離開體制後,你對語文的理解,是否有發生改變?
郭初陽:《說文解字》:語,論也。所謂語文,就是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研習與談論(口頭或書面),讓人獲得教養,成為一個溫和文雅的人。語文教會一個人說什麼(關注世界也關注內心),也教會他怎麼說(在不同場合使用得體的形式),自然也教會他尊重別人,安靜地傾聽。
以上是我對語文的理解,一直沒有改變過。
新京報:你曾用「選錯並保衛」來概括你之前在體制內的教育生涯,那麼,現在你會選擇什麼詞來概括你的「獨立教育者」的教育經驗?
郭初陽:海闊天空。正如Beyond樂隊《海闊天空》所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教材,應當有驚人的美麗
新京報:最近,因葉開的書《對抗語文》,及其在網絡平臺對語文的批評,使得語文又一次成為公共話題。葉開對語文的批評,其中一項指向教材,認為現在教材「已經走入死胡同,小改無用」,你怎麼看這樣的觀點?
郭初陽:貌似新文苑的舊戰場,很需要葉開這樣的戰士。不久前,我在上海師大遇見了葉開,他說:「我們無非是為了過一種更為美好的生活,走夜路不必害怕遇劫,逛大街不會踩到髒東西,如此而已。」而目前的中小學語文教材,是教不出現代公民的。
葉開認為教材「已經走入死胡同,小改無用」,我完全同意,其理正如聯想手機再打補丁,也刷不成Iphone。
新京報:請從你個人的經驗出發,談談教材對教師、學生的限制?超越的可能性在哪裡?
郭初陽:嘗一臠肉而知一鼎之味,試著舉一篇吧,大家不妨翻到現行的人教版語文書七年級下冊175頁,讀一讀那篇《登上地球之巔》。
導語中寫道:「1960年5月,年輕的中國登山隊員從北坡攀援而上,踏過千年冰雪……」
課文中寫道:「為了儘可能減輕背上的負擔,他們一兩一兩地計算,拋棄了一切暫時不用的物品,只攜帶氧氣筒、防寒睡袋、鉛筆、日記本、電影攝影機和登山隊委託他們帶到頂峰的一面五星紅旗、一尊高約20釐米的毛澤東半身石膏像。」
課後練習寫道:「探險,需要有強烈的集體主義觀念和崇高的獻身精神,以前文的勞倫斯·奧茨和本文的劉連滿等隊員為例,寫一則心得筆記。」
在那個饑荒的年代,飯都吃不飽,一副土裝備,為什麼要去登喜馬拉雅?央視國際2003年5月13日《新聞會客廳·生死珠峰50年》,王富洲有過解釋,但教材編寫者沒有給出任何歷史背景加以說明。學生都有疑問,既然行李需要「一兩一兩地計算」,為什麼還要背一尊石膏像?翻遍全書,找不到任何說明,編者的意圖大概是希望你不要問為什麼,只要把這尊石膏像一代一代傳下去就是了。
這樣的教材,你願意自己的孩子研習嗎?超越的可能性,取決於我們如何來處理這尊石膏像。
新京報:你現在給學生上語文課,用的是什麼教材?選擇標準是什麼?教材在你的課堂上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郭初陽:越讀館的語文課程,全部自選教材。選擇標準是三有:有趣、有料、有種。有趣:符合孩子年齡和心智。有料:新鮮的視域,或悠久的經典。含有豐富的信息量,讓孩子驚奇。有種:幫助培養現代公民的判斷力、同情心、正義感、參與熱情。
倘若讓教材扮演一個角色,那麼她當是歐仁·德拉克羅瓦所畫的女子,有著驚人的美麗,把跟隨者深深吸引,引導他們向前,同感陶淵明《閒情賦》中的慨嘆: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行動,未來就是現在
新京報:十年前,你曾寫過《教師的自我坎陷》一文,認為教師應該自覺誠摯地放低自己,構建一種能被學生體察到的平等關係,然後在這平等中,有意識地引導學生,陪其超越。現在,對於課堂上的師生關係,你有哪些新的思考?對於你的語文課堂,你是否有新的期待?
郭初陽:對於課堂上的師生關係,帕克·帕爾默的總結很經典:「也許課堂既不應以教師為中心,也不應以學生為中心,而應以主體為中心……在一個以主體為中心的課堂上,教師的核心任務是要為偉大事物提供一種聲音,一種能力——獨立地把真理說出來,讓學生聽到、理解,而不需藉助教師的聲音。」帕克·帕爾默所說的「主體」或「偉大事物」,我的理解就是:道、真理和生命。
師生是幸運的同路人,教師是平等者中的首席,課堂是向著真理直跑的旅程,生活充滿常新的驚異之感,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新京報:面對當下教育中缺失的成分,比如性教育、愛的教育、死亡教育、公民教育,你嘗試將其納入自己的語文課堂,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郭初陽:本雅明有一段話:讓·保爾的矮小可憐的老師華茲,他靠寫書慢慢有了一屋藏書,凡是坊間書單上他感興趣的題目他都自己寫一本,因為沒錢買書。(本雅明《作品與畫像》P6文匯出版社1999年1月版)
既然現狀不盡如人意,那麼索性自己動手來創造,波蘭的亞當·米奇尼克的「as if」理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一旦你採取行動,那些心造的幻影就消失了,你就在事實上踏入了另一個空間,感受到一種自由的氣氛。
新京報:你曾有一篇評論同行課堂的文章,題為「為尚未存在的社會培養新人」,這也是現在越讀館的宗旨之一,你是什麼時候與這樣的理念相遇?請為我們重述其具體含義?
郭初陽:這句名言出自《學會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第36頁,是197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16屆會議中,由國際教育發展委員會所撰寫的報告。
這一套四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叢書》,是2004年的時候朋友範美忠極力推薦給我的。關於這句話的意思,原書中有一段小注,可以幫助我們理解:
我們必須把未來置於一個男女老少的共同體中,置於我們之中,好像未生的胎兒在母親的子宮裡一樣。他已經在這兒了,已經需要哺育、援助和保護,已經需要許多的東西。如果這些東西在他出生以前還沒有準備好,那就嫌太遲了。所以正如青年們所說的,未來就是現在。」(瑪格麗特·米德《文化與業務,對時代鴻溝的研究》,紐約,道布爾戴出版社,1970年)
新京報:現在,當你身處課堂,你的焦慮和擔憂是什麼?你的信心與希望來自哪裡?
郭初陽:我的憂慮,在於時間的爭奪。灌輸式教育,不僅將孩子們日常的大部分時間填滿,而且繼續蠻橫地霸佔他們的課餘時間。
我的信心和希望,來自《哥林多前書》十三章十三節:「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
採寫/本報記者 朱桂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