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許我借2020年英國BBC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的開場白作為(中)的題記:「在我們的時代,在地球的另一邊,歷史正無比迅速地離我們而去,這在中國尤為明顯。但這位探尋中國古典文化之意義的旅行者,卻依然能在當代中國找到歷史的身影。在這裡,依然存在著為所有中國人共享的奔騰於地下的暗流,其中,有一條在歷史上支撐著中國的巨大湧流━━詩歌。中國有著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詩歌傳統,其歷史長達3000多年,比荷馬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更加古老。對中國人來說,詩歌一直是最能真切抒發人們情感的文體。他們最偉大的詩人就是━━杜甫。」
覓行於文字世界,就如踏入原始森林,神秘且把人興奮,那麼,我們繼續出發!
第三章,杜詩學:杜詩技術之於新詩(p183~p184)。該頁為整個章節的總結,也是鋪墊,是作者專於寫作的端倪,再插一句,現在的作品越來越缺乏這種正統的寫作章法。在一二自然段,作者講杜詩學恆久豐富博大精深,接著,卻轉一個大彎:「以梨花體、烏青體為代表的口水詩吸引了大量眼球,擁有大量粉絲,似乎不可小視喔!然而,詩歌不是打群架,不靠人多勢眾,靠的是詩人精深的藝術實力。」哈━━文人的幽默才「不可小視」!言歸正傳,作者在段尾客觀評點:不是說媒體詩無好詩,也不是說公開出版的刊物詩、紙質詩就必好,在詩歌面前,一律平等。好詩必須講究技術。」接著,作者謙虛地將為我們「淺談輒止地談一些與新詩關係相近的感悟,主要是詞法、句法兩個方面」。
第一節(p185~p210)名詞意識和名詞魅力。本節,作者把詩歌集大成的杜詩概定為「集中體現漢語詩歌的詞彙美學,散發著強烈的詞彙意識」,指出百年新詩相對缺乏「名詞意識」,而杜詩中,隨處可體會到詩人的「名詞意識」,例如:「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錦官城」不是「錦色官城」,卻有表達顏色的功能。接著作者異常精準、詳實地總結杜甫運用名詞的高超技藝。其一「名詞並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這句子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個地名的密集並列,以表達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後的無比喜悅,和重回故鄉的迫不及待。當然,「穿」「下」兩個動詞的功勞也不能無視。在百年新詩裡,余光中的《大寒流》:從雁門,從玉門,從陽關以外/從戍卒,從哀我徵無的夢裡/大寒流從大陸滾滾地捲來」,有明確的名詞並列意識,地理空間的變換,抽象與具體,大與小,局部與整體,這些意義效果都是由名詞來表達。名詞並列具有無動詞的動感效果,對物理空間的模擬和呈現有多種意義。」接著,作者探討漢語與英語的名詞的不同,例舉杜甫《江漢》一詩「片雲天共遠」中 「天」這個詞,「天」作為一個沒有任何修飾的單音節名詞,它不是一個帶有羅列細節的對象。按照高本漢的翻譯,『Under as far a sky as that streak ofcloud』(直譯是『在像片雲那樣遙遠的天空下』),這是英語詩的習慣表達法,按照這種表達,天與雲之間的空間關係(也就是現實關係)被明確表示出來,然而在中文原詩中,這種關係是隱含的。作為一個對象,『天』一般被看作一系列性質的集合:空曠、蔚藍、廣袤、遼遠━━這都是與天有關的性質,漢詩的名詞並列具有既具體、又抽象的二重性。作者探完漢語與英語名詞的不同,再討論名詞在百年新詩中的不常見,而這不常見有三個原因:「一、新詩「詩體大解放」帶來的名詞稀釋。二、把老祖宗已發現的寶貝當成洗腳水給倒掉了。三、與現代社會生活的歷史性變革有關━━人不再面對清風明月、江山鳥樹,而是面對疊嶂的高樓大廈,繁複的工業製品,和更為複雜的人際關係。」作者非常深度地肯定:詩意是不會被打到的。被打倒的只能是詩人。真正的原因只能是,新詩自動降低了詞彙審美的標準,放棄了對現代生活詩意的艱苦發掘。」接下來再列舉百年新詩名詞並列的例子,余光中《大寒流》、浪行天下《還有什麼不能吃》、于堅《便條集258》及長詩《零檔案》、陳先發《揚之水》。個人最喜歡浪行天下《還有什麼不能吃》:清燉胎盤 188元/老鼠三叫 88元/生食猴腦 2888元/煙燻蚱蜢 58元/人乳鮑魚 188/位/油炸蝴蝶 288元/油燜青蟲 188元/醬燒蒼蠅卵 388元/沙烤紅蟻 288元 」。這首詩對現實的批判性讓人震撼。接著作者講解「名詞意象」:以較少的名詞表達較多的含義。例舉余光中《江湖上》、桑克《雪的教育》《公共場所》、柏樺《在清朝》、艾青《巴黎》《向太陽》《我的父親》。我喜歡王家新談桑克《公共場所》:這首詩它不動聲色地顯露了一個詩人的專業性質、風格特點和寫作潛力,以及他和同時代詩人的某種差異性。「那人死了。/骨結核,或者一把刀子,」然而接著卻是兩位若無其事的護士在「明亮的廚房裡」談論三明治的「嫩」或「老」,這著實讓人吃了一驚,而全詩的最後一句「相愛者坐在/廣場的涼地上,數著褲腳上的煙洞究竟有多少」,更是顯示了一種優異的反諷品質。一個數煙洞的細節,在此勝過千言萬語。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不僅顯示了一種訓練有素的專業技藝,而且暗含了更多耐人尋味的東西,比如詩的第二段「一個女人呆坐在長廊裡,回憶著往昔:/那時他還是個活人,懂得擁抱的技巧/農場的土豆地,我們常挨膝/讀莫泊桑,紫色的花卉……」這裡,「莫泊桑」這個詞的運用真是恰到好處(說它是一個「詞」,是因為在中國語境裡它已由一個人名變成一個文化代碼)。它不僅使人感到親切,重要的是,它使一首詩的修辭頓時具有了某種有血有肉的歷史的具體性。」王家新對桑克《公共場所》品得非常細緻及深入。本節已讀完,稍微有點長。
第二節(p210~p225)動詞技術。作者在開頭寫道:「杜甫是名詞大師,能把一個動詞的能量榨乾。」是,不管詩歌還是小說,寫作者都得如履薄冰地注重字詞的最精準,一句話一段落「意」上的深度也要拼力去讓該句話該段落最大限度地挖掘出來。藉此,我想插幾句題外話,我最喜歡的漢語作家是居住加拿大蒙特婁的薛憶溈,可能大多數讀者乃至作者都不熟悉甚至沒聽過,他的二十多部作品我都齊全,幾乎每本讀過幾遍,他的作品為什麼讓我如此著迷,原因在於他極具金子般色澤的語言能把一個句子一段落所能傳達出來的能量全部榨乾,他富於哲理的一個句子一段落所產生的份量幾乎等同一些作者或作家整篇文章甚至整部小說。好,繼續閱讀,作者認真地表揚杜甫用字達到了鑽牛角尖的地步,試驗達到極致,再借胡震亨對杜甫的評價「一題數首不盡」輔證。再講到了「詩眼」。詩眼一詞,才疏學淺的我沒聽過。我想,只有專注詩歌學術的研究者與詩作者才懂,在此,我把作者關於它「是一個很常見的術語」的講解搬來:意思是『詩的眼睛』。眼睛是整個面部最受注意的部位。『詩眼』也是一首詩中最閃光的地方,是一首詩的生命所在。詩歌語言的精彩主要取決於動詞的卓越運用,也就是詩眼。」解釋完,作者例舉穆旦《我看》《園》《問》詩歌裡的動詞加以明解。當講到穆旦《退伍》時,我感觸尤為深刻:「《退伍》一詩講一個退伍兵回到城市以後孤獨、陌生、空虛、絕望等戰後複雜的感情,與在戰場上的夢想、豪情、「過去有犧牲的歡快,現在則是日常生活」甚至「那鋼鐵的伴侶曾給你快樂」完全不同。退伍的戰士常抱怨,也「沒有從危險逼出的幻想」,「過去是分離違反著感情,但是我們的勝利者回來看見失敗」(《退伍》),「逼出」二字讓我想起杜甫的「野亭逼湖水」,而且更深沉痛苦。想一想,過去在戰場上「鋼鐵的伴侶曾給你快樂」,而現在,只有平庸,無人把你當回事,這該是怎樣的絕望與扭曲!」接著再例舉百年新詩昌耀《丹噶爾》、余光中《神經網》、洛夫《血的再版━━悼亡母詩》《邊界望鄉》、任洪淵《司馬遷的第二創世紀》、北島《太陽城札記 和平》《回答》、歐陽江河《手槍》、王小妮《一塊布的背叛》、楊鍵《夫婦老苦經》、樹才《自由的星期天》、娜夜《之前》、谷禾《黃昏的建築工地》、莫非《園子裡的落葉》《我讚美》、臧棣《臨海的沙丘》來說明動詞技術的靈活使用,而個人讀來非常詫異的是作者稱為口語詩人伊沙的《餓死詩人》:「首先餓死我/一個用墨水汙染土地的幫兇/一個藝術界的雜種。」
第三節(p225~p233):練字。身為國內知名核心期刊副主編的作者在第一自然段嚴肅指出詩歌必須講究字、詞、句的精煉。其實,這也適用於小說、散文等一切寫作的實踐。藉此,我抒發點個人的蹩見,如有中槍,望萬般見諒:時下越來越多的寫作者,包括作家協會的許多作者,幾乎都「通曉也講究更努力」字字珠璣地去創作,但寫出的文不是「你寫的似我寫的」,就是枯燥乏味。不知這是不是我個人的錯覺。舉個例子說明,比如時間飛速流逝的形容,許多作者為了達成字字璣珠的效果,幾乎都用「白駒過隙」、「光陰似箭」、「光陰荏苒」等詞略略帶過,描寫事物時,即「撞景」又「撞詞」,特別在描寫同一事物。那麼請問,這讓閱讀文字差不多二十年「只讀不寫」的我讀還不讀?作者在這裡指出的「必須講究字、詞、句的精煉」,他是提醒我們在寫作時語言、視角、技巧等多方面都有了一定「自己」的前提下,再仔細地講究字、詞、句的精煉,而不是一上來就是清一色「字字璣珠」。這幾句話近幾年在我肚裡可把我憋慘,我也只能藉助作者及本刊編輯寬闊的胸容才道出,換句話說,把這幾句話放到「別處」不是面臨屏蔽就是被刪。言歸正傳,繼續讀,瞧瞧作者還尋到了什麼寶貝要教我們耍耍。在嚴肅指出詩歌創作須精煉之後,作者細緻閱讀杜詩及綜合前人詹杭倫的研究,明確了杜甫特意犧牲規則、遷就情感的「出格」做法,總以思想情感為王。接著作者借述韓成武歸納杜甫鍊字三個方面成就,而這三個方面成就也同樣適用於散文小說等一切寫作的實踐:其一,錘鍊淺易之字,於淺易中蘊深意;其二,錘鍊活字,使筆下物象具有蓬勃生機;其三,錘鍊虛字,虛中蘊實,使詩句勁健有力。講完舊詩的鍊字講新詩,例舉卞之琳《圓寶盒》《還鄉》。在我讀到《還鄉》時感觸很大,因為曾搭坐十幾年綠皮車,詩截於此:坐在火車上,看著車旁的綠帶子,不斷地被抽過去。」作者點評:「抽」字用得極為形象,將人們坐火車的感覺傳達了出來,以「綠帶子」形容火車也很精準。」隨後作者繼續例舉昌耀、王小妮、余光中、洛夫、臧棣、楊鍵的詩加以解讀,在此我就不一一寫來,請見諒。讀到本節的收尾,作者寫的一段話又把我亢奮起來,因為該話在開頭處與我囉哩巴嗦一大串的「清一色字字璣珠」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肯定講得比我好:新詩用詞存在兩種傾向:其一,麻木不仁的傾向,詩人滿足於既成語言系統中現成的詞彙,讓人完全感受不到詞彙的能量,這種寫作本質上是體制化寫作,陳腐乏味。其二,文字遊戲的傾向,詩人強烈地意識到詞彙的能量,沉醉於字面遊戲。這樣的操作可能會產生小趣味,帶來些小驚喜、小意外,滿足一己語言上的快感,但在思想感情上,往往是消弱的。
第四小節(p233~p242):鍊句。這節作者重點討論的是新詩的鍊句。在例舉新詩鍊句,有些我耳熟且非常喜歡,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還有一些借作者的話來講「處於蒙塵狀態未被挖掘」的也很喜歡,比如汪靜之《過伊家門外》:「我冒犯了人們的指摘/一步一回地瞟我的意中人/我怎樣地欣慰而膽寒呵。」王小妮:「我要解放你們於高懸。/在我這兒/懸掛就是違反了我的法律。」、「我正用疏鬆的手/摸過萬物細密之頂」,以及臧棣的:「大海從不自由,但是它開闊。/它的開闊像一封蔚藍的信,任由著海浪投遞」、「除了波浪,大海沒有其它的皮膚」、「下山的路上,拐彎處,寂靜像空氣的屏風」、「小辣椒尖紅,樣子可愛得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遞過來的一雙小鞋」、「漫山的紅葉,像是一次大規模的脫變」、「好人發明神話,邪惡的人製作頌歌」、「有了這柵欄,自由似乎是一種假象/沒有這柵欄,三條大狗隨時都會撲過來/把我掀翻在牙齒的自由裡」、「樹枝像魚叉,廣泛地回憶天空深處的湖泊」。臧棣的詩闊大、鮮活、情懷、拔尖、探索,極具才華,我一直也很喜歡。接下來作者講述語句的精煉,當讀到這:新詩有鍊句意識者不乏其人,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衝動……韓東提倡「詩到語言為止」,然而他的詩歌語言常常不能令人滿意,不夠簡練是原因之一。比如,陳仲義嘗試過修改韓東《明月降臨》一詩,文章的標題也起得好,叫《敢對名篇動手術》……」這可把我笑了幾分鐘,作者這是一語雙關地即批評韓東的同時也把陳仲義一棒子栽下去麼?
好,暫且寫到這,讓電腦散會兒熱,稍後請繼續閱讀(下)。鞠謝!
《杜甫與新詩》作者簡介:師力斌,筆名晉力,詩人,評論員,文學博士,《北京文學》副主編。1991年畢業於山西大學政治學系,200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文化研究,著有《逐鹿春晚━━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和領導權問題》,評論散見於《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環球時報》《文藝爭鳴》《藝術評論》《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理論與批評》《詩探索》《山花》等刊物。編有《全球華語小說大系 · 海外華人卷》《北漂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