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地位大不如前的現代社會中,李白和杜甫都已經走下了神壇,但他們作為一個詩人的成就,在他們之後的任何時代,包括現在絲毫也未曾減低。兩位詩人的差異,不但論詩者,即使一般的讀者也能注意到,但對於他們的相同和相似之處卻所論甚少。
對兩位偉大詩人的評價,前人已經總結了太多。客觀稱頌的評價從「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開始,但以後對兩位詩人的評價長期在孰優孰劣間搖擺。認為持平者以蘇軾的「誰知杜陵傑,名與謫仙高。掃地收千軌,爭標看兩艘。」(《次韻張安道讀杜詩》)為的評,然而畢竟是以不斷斷之。
評價素稱公允的「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嚴羽《滄浪詩話》)也是從不同之處著眼,其實李杜作為同一時代背景下產生的偉大詩人,正如同一片葉子的正面和反面一樣,其內在聯繫是非常緊密的,這些相同相似既表現在他們的性格中,又表現在他們的人生態度和文學創作中。
「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上安州裴長史書》),「千金散盡還復來」,這是李白的年輕時期。「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邱旁」(《壯遊》),這是杜甫的青年時期。這都是詩人自己的說明,不是後人的推測之詞。李白好酒,所謂「李白鬥酒詩百篇」,古往今來的詩人好酒者極多,但達到李白這樣對酒認識深刻和喜好程度的並不多,不僅「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對月獨酌》之二),甚至達到了「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便築糟丘臺」(《襄陽歌》)這樣匪夷所思的境界。
然而杜甫也不遜色,「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沈沈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滿壑」(《醉時歌》)。嗜酒的日本棋聖藤澤秀行對李杜有過一個很有創意的評價,他說李白杜甫喜歡喝酒是因為肚子裡的詩太多,不隨時喝酒壓一壓的話就要反上來。李杜都從年輕時期就有遠大理想,李白詠鵬,杜甫詠鳳。
在李白和杜甫的許多作品中都能看到從立意到形式上的相似之處。杜甫有一聯寫長江的很有名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寫景之中又有著關於人生、關於宇宙的無限哲學思考,李白則有描寫黃河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又有描寫長江的「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與杜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杜甫寫「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李白寫「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杜甫寫「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李白寫「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李白寫「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陪侍郎叔遊洞庭醉後》其三),杜甫寫「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杜甫《一百五日夜對月》),連想像都相似。杜甫《麗人行》,李白《楊叛兒》,立意上均不涉綺靡,而行以雅道。如此相同相似,不一而足。
李白杜甫創作相似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都吸收了中國古代抒情文學的精華,既「取法乎上」,又「轉益多師」,自覺地實踐著最能代表時代高度的文學主張。在文學創作的理想上,李白《古風》開篇即「上溯風騷,俯觀六代」(《唐宋詩醇》)卷一),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文學觀點,這首詩開篇於「大雅久不作」,間以「哀怨起騷人」,可以看出李白的創作是以風騷為標準的,到「……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是自述主張,而以聖人為勉。後人說杜詩有史遷風範,殊不知李白亦有。蓋史遷亦以前聖自勉,所謂「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史記太史公自序》)是也。
杜甫也是以風騷為源頭來學習和創作,「別裁偽體親風雅」是也,又兼取漢魏,下該六代,「不薄今人愛古人」是也。他們從自己以前的一千餘年的文學積澱中,努力地汲取自己需要的營養,既充分發揮個性,又不拒絕一切前人的優秀成果。杜甫說李白「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即李白獨得庾信之清新與鮑照之俊逸。又說李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而自己也是「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
杜甫雲「謝脁每篇堪諷詠」,李白雲「令人卻憶謝玄暉」。對於詩歌的價值取向和自己的不懈追求,兩人也甚多相似之處。杜甫說自己「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興,春來花鳥莫深愁」,說李白「筆落驚風雨, 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李白自己說「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江上吟》)。
論者多以李白疏狂飄逸,杜甫忠君愛國、沉鬱頓挫。其實兩人的相似如二人之飲酒,杜甫的疏狂和理想主義精神也不下於李白,李白的「滿腔君國」、執著人生, 直面社會在作品中也是隨處可見。「願為君輔弼, 使寰區大定, 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是李白。悲天憫人、同情勞動者的「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丁都護歌》)也是李白。
杜甫有《三吏》、《三別》、《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李白有《奔亡道中》五首、《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贈韋太守良宰》;杜甫有《兵車行》,李白有《戰城南》,有「渡瀘及五月,將赴雲南徵。怯卒非戰士,炎方難遠行。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困獸當猛虎,窮魚餌奔鯨。」(《古風》之三十四)。杜甫有「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李白有「荒城空大漠,邊邑無遺堵。白骨橫千霜,嵯峨蔽榛莽」(《古風》之十四),有「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古風》之十九)。
杜甫的疏狂見於書史的非常之多,前人也多有論述,「太白狂而肆,少陵狂而簡。」(清仇兆鰲《杜少陵集詳註》之《杜詩凡例》),其實太白亦簡、杜甫亦肆。舊、新唐書都寫他往依嚴武,朋友感情深厚,而「醉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此事入於正史,可見杜甫性格之一斑。
杜甫說自己年少時即「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壯遊》),再大一些「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中年後飽受挫折,開始變得有些「非湯武而薄周孔」,於是「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甚至「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醉時歌》)。一直到老年,「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飢走荒山道。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而又「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 唯酒者能理解酒者,唯詩人能理解詩人,唯狂士能理解狂士,所以杜甫對李白的狂放感受極深,知道李白是「佯狂真可哀」,其實杜甫自己更是,在這首《不見》中原來的「李侯」變成了「李生」,或者又是作於酒後,所以真情流露無餘。《論語·子路》:「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李白不高興了就「散發弄扁舟」,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杜甫失望了也「白鷗沒浩蕩,萬裡誰能馴」,也「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曲江三首章五句》之三)。
李杜二人於性格、創作的相異之下蘊含著一種思想與心靈上的相契,李白作為年長者,詩文中沒有反應出這些,而小十一歲的杜甫則在自己稱美李白的眾多詩篇中流露出來這種感情,所謂「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用在李白身上最恰當不過,但用在杜甫自己身上也是未嘗不可,李白絕筆的「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又何嘗不是最適合杜甫的詠嘆。李白生命的最後,「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杜甫的是「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還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一樣的遠慕聖賢,壯志未酬,不能自已。
最後,還要再說一個李杜優劣的老問題。「論古不外才識學」,讀詩評詩亦是如此,古往今來出入李杜之間的詩家與詩評家們,如果貶低李杜中的一個,或者一定要比較他們後分出個優劣的話,想來在這件事上還有才識學不夠之處吧。後人尊稱李白為「詩仙」,杜甫為「詩聖」,神仙自好,聖賢亦好,對於凡人來說,神仙和聖賢之間又如何分出一個高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