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家已久的我們,或許已經習慣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我們意識到,購物、觀影甚至是聚會,都是可以在家中完成的活動。
當然,在此之後我們更難想像的是,電影節也是可以在雲端舉辦的。
曾經人來人往的電影宮與熙熙攘攘的排隊潮,化成了即時傳輸的流量以及來自五湖四海的網絡評論。而龐大的銀幕與高品質的立體聲創造的幻景,也變成了任何規格的屏幕都可以承載的數字影像。
無論是國內的北影節還是國外的「We Are One」,都通過線上的形式,試著復刻我們過往的電影節體驗。
前一陣在B站上舉辦的「雲上坎城」活動,又為我們的「雲電影節」體驗塗上了一抹不同的色彩。對於B站的資深用戶來說,彈幕與視頻的結合,早就已經成為了一種新的影像形態。
當彈幕與藝術電影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這種即時性的評論字幕,無疑將創造嶄新的觀影感受。或許在空中划過的字幕,會與影片真正的字幕甚至影像本身,產生一種頗具趣味的互文。
當然,這一次的雲展映活動,也為我們奉獻了不亞於「實體」電影節的映後座談,甚至連是枝裕和導演也在東京連線,與中國的網友進行了雲交流。
是枝裕和《比海更深》映後直播
正如謝飛導演在《蛇之擁抱》的映後談中所說的那樣,或許在客觀因素的推動下,電影界中正浮現出一場「雲革命」。人們觀看電影、創作電影、甚至理解電影的方式,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
那麼,這場「雲電影節」,又體現了雲革命的何種剖面呢?
有趣的是,或許每一場映後,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呈現了雲革命的某種意義。
謝飛《蛇之擁抱》映後談
雲展映的第一場活動——《流浪的迪潘》的映後就足夠重磅。
北大的戴錦華教授與北京電影學院的張獻民教授,針對這部金棕櫚得主展開了深入的討論。這一次的映後,讓我們看到了學術化討論在大眾化場域中的價值。
其實,學術化內容在B站的傳播,早已有不少先例了。
金句頻出的法學教授羅翔老師,就通過深入淺出的視頻,傳播了許多繁複的法律知識。而彈幕的隔空互動,也讓法學即刻變得平易近人起來。
戴錦華《流浪的迪潘》映後談
這兩位明星教授的直播,用最近的方式,讓我們體認到了觀看電影、理解電影的學術視角。
或許在許多人看來,《流浪的迪潘》是有史以來最差的金棕櫚,但若要詳述它差在何處,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有理有據地娓娓道來的。
而在戴爺的「對空飛彈」之下,這部影片的缺陷頓時無所遁形——她指出,這部影片採用了頗為老舊的語言與理念,儼然一部屬於過去的現實主義情節劇。
她甚至直言,這部聚焦於難民題材的影片,不過是「法國人以善意的、想像的目光去看待移民社群」。
《流浪的迪潘》劇照
旁徵博引的戴爺,也將《流浪的迪潘》與《小偷家族》《寄生蟲》等坎城系統內的作品結合在一起分析。
她還諷刺了電影節系統中的陳詞濫調:在她看來,《流浪的迪潘》中的大象和《三峽好人》中的飛碟沒有什麼區別,都是現實主義電影添加的超現實元素,不然就進不了電影節了。
不過,電影節的常客張獻民教授在談論了中西文化的差異之後,還表達了對戴爺「大象」觀點的反對,他甚至表示要與戴爺另行「約戰」。
張獻民《流浪的迪潘》映後談
這樣的討論讓我們發現,無論是學術還是藝術電影,都不應是某種孤芳自賞的存在。每個人都有對知識的好奇心,每個人也都有對於美的渴望。
或許,這也是這場「雲革命」最本質的驅動力。
更令人激動人心的是,在《比海更深》的映後談中,是枝裕和導演也加入了進來。
在這種直播與元電影節的形式中,明星導演的參與當然是不可或缺的。
陀螺、支菲娜《比海更深》映後談
在傳統的藝術電影運作機制中,電影作者或許只能成為電影節系統內部的寵兒。
在這種封閉的系統中,無論他們擁有如何強大的人格魅力,他們的影響力終究是有限的。而在更具大眾性的直播平臺中,他們或許能更為有效地推動迷影文化。
是枝裕和始終深受全球影迷的喜愛,或許正如主持人陀螺所說的那樣,他之所以能夠打動那麼多人的心,恰恰是因為頹喪中的那一份治癒,絕望中的那一絲希望。
而他本人也不希望在這次活動中接受主持人的採訪,他想要的是與中國的觀眾進行真正的交流。
是枝裕和《比海更深》映後直播
在這次映後談中,是枝裕和一如既往地溫和、幽默。他無法在自己的作品中挑出一部最愛,他說,「這十五部電影都是我的孩子,你說我更喜歡哪個孩子?有的孩子跟自己長得很像,有的跟自己長得不像,但我卻很喜歡。
或者說,有的孩子可以幫你掙很多的錢,有的孩子雖然不掙錢,但你就是覺得他做的事情很有意思。什麼樣的孩子都有,所以我也很難回答自己最喜歡那部電影。」
《比海更深》劇照
在談及自己堅守膠片電影的理由時,他用主觀的方式,將巨大的攝影機描述成一種神聖的存在。
「我覺得膠片電影的攝影機本身很重,就是一大塊鐵,它移動起來也很不方便……但是為什麼非得用它呢?說實話,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但現在想一想,我總覺得如果有這麼大的一個攝影機擺在那裡,一個人都抬不動,那每次我們走到攝影棚的時候,我們都會明確地意識到它的存在……它就會起到一種創造向心力的作用。」
他與中國的網友們侃侃而談自己在疫情期間的生活與創作狀態,以及他對楊德昌和侯孝賢的喜愛。
在這樣的時刻,是枝裕和仿佛像是個住在隔壁的友人。
或許距離在雲時代的消弭,也讓我們獲得了一種全新的交流體驗。無需西裝革履,無需早起排隊,每個人都能用最自然的狀態,參與到屬於電影的節日之中。
2017年是枝裕和作客北京國際電影節北京展映
值得一提的是,最為硬核的映後談,或許出自《家庭相冊》映後的李丹楓與周新霞老師。這兩位電影聲音與電影剪輯領域的專家,從最專業的角度,讓我們看到電影技術的繁複與迷人之處。
曾在B站紅極一時的MV《入海》的剪輯師,就曾經直播與網友分享過自己的創作技巧與心路歷程。許多影迷在看待影像的時候,往往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甚至許多影評人和學者在聊電影的時候,充其量也就是談談故事層面的電影。
但是,作為一種集體藝術,無論是導演、編劇還是剪輯、錄音,都是一門很深的學問。
《家庭相冊》劇照
《家庭相冊》是一部入圍坎城影評人周單元的影片,這是一部看似偏現實主義的電影。但是,作為資深的剪輯與聲音專家,兩位老師分別從自己的專業分析了這部作品「超現實」的層面。
事實上,這部作品恰恰是用非常反常規的方式,呈現了看似「常規化」的題材。
李丹楓老師還曾擔任過《地球最後的夜晚》的錄音指導,這部影片與《家庭相冊》的相似之處在於,都是以長鏡頭為主的作品,他指出,「長鏡頭的好處在於,你有時間去處理你的聲音結構……這樣你的聲音結構就會獲得一種敘事性,或者說一種延展的敘事性。」
李丹楓《家庭相冊》映後談
或許,有時候我們看不懂一些藝術電影,恰恰是因為它們在風格上作出了一些需要去思考的處理與調度。就像閱讀莎士比亞的戲劇需要學習一樣,去看懂一部真正精彩的藝術電影,也當然是需要學習的。
或許雲電影節上技術人員的分享,能夠讓電影技術的普及成為可能。
當然,無論是這部來自土耳其的《家庭相冊》,還是此後放映的哥倫比亞電影《蛇之擁抱》和芬蘭電影《奧利最開心的一天》,都讓我們感受到了小國電影的魅力。
謝飛導演也指出,網絡放映或許是當下電影界的出路之一——尤其是對於小眾電影和藝術電影來說。
《奧利最開心的一天》劇照
談及電影與網絡的關係,《蛇之擁抱》的兩位映後嘉賓——謝飛導演和王垚老師(胤祥)——可都是豆瓣網上的常駐用戶。他們都非常熱衷在豆瓣上與網友互動,分享自己對於電影的見解。
在這樣的雲革命時代中,評論與影像的網絡化,都已經是大勢所趨。
謝飛導演還指出:「『影院電影才是電影』的這個時代好像因為疫情已經終止了。但我們之前從來沒有想到的是,電影在影院之外要怎麼銷售。而在西方,影院只佔電影收入的百分之三十……而我們現在就是要補這一課。」
王垚《蛇之擁抱》映後談
最後,對於那些「志在坎城」的電影創作者來說,或許《奧利最開心的一天》的映後談能夠提供更多的經驗。
曾多次入圍坎城的王超導演,對這部藝術電影的類型與形態進行了精確的評述。或許,想要在電影節系統中獲得一席之地,恰恰需要這樣的認識與思考。
這或許也是電影節最重要的意義之一:青年電影人可以近距離聆聽經驗之談,能夠與所有熱愛電影的人聚在一起,只談電影。網絡讓這樣的交流變得更加方便了——當然,有時候事實並非如此,屢屢連不上線的張獻民老師,可能會否認這一觀點。
王超《奧利最開心的一天》映後談
在這樣的雲革命時代,變化的或許僅僅是承載影像、承載交流的形式。我們可以坐在影院的座椅上,可以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可以早起只為排一張熱門影片的票,也可以打開一袋家中的零食……但無論如何,我們共同面對的仍是電影。
無論形式如何變化,我們仍會回到電影本身。
重要的往往不是「雲」,而是「雲」之後攜帶的那個詞彙。也許此刻我們不在一起,但我們仍在一起——我們仍然處於電影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