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田芳光五周年忌:他的電影可美可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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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梅生

日本名導森田芳光

2011年12月20日晚，61歲的日本著名導演森田芳光因急性肝病，逝於東京一家醫院，未能看到剛剛拍竣的《乘列車前行》的上映。

四日後舉行的葬禮上，導演行定勳、根岸吉太郎以及與他有過合作的演員役所廣司、堺雅人、黑木瞳、織田裕二等百餘名人士前來弔唁，足見他在日本影壇的影響力。

作為1980年代以來日本最為重要的導演之一，森田芳光「執導筒」的30餘年，以探索求變精神拍攝了眾多題材迥異的電影，並不斷嘗試將個人情趣與商業規則相結合。同時，他的創作深受大和民族「菊與刀」特性的影響，作品兼有「菊之美」與「刀之銳」。

遺作《乘列車前行》劇照，松山健一與瑛太主演。

四十年前的「四姐妹」

2016年的北京和上海國際電影節上，是枝裕和執導的《海街日記》均從眾多展映影片中殺出重圍，成為最獲影迷追捧的電影之一。四姐妹攜手打造的親情治癒故事，聯結過往歲月與美好未來，觀眾不管於何時何地進入劇情，鎌倉清爽的風似乎都能透過大小屏幕徐徐吹來。

《海街日記》裡的四姐妹。

相比一臺戲裡可能並無關聯的三個女人，四姐妹憑多出來的人頭，以及彼此間的血緣親情，任由矛盾糾葛發展，卻難逃脫美國小說《小婦人》設置的家庭框架。

關於四姐妹的齟齬與情深，好像日本電影人格外熱衷於探討。

《海街日記》之前，是枝裕和的前輩同行西河克己、市井昆、大林宣彥、森田芳光於1965、1983、1985、2003年拍攝的《四姐妹的故事》、《細雪》、《姊妹坡》、《宛若阿修羅》，分別講述了不同年代裡同一屋簷下四姐妹的故事。不過《姊妹坡》裡的四姐妹並無血緣關係，影片志在表現人性之善。

從上至下：《四姐妹的故事》、《細雪》與《姊妹坡》中不同年代的四姐妹。

幾部電影中常被拿來與《海街日記》一併談論的，是借佛教人物阿修羅探討女性孤獨與兩性關係的《宛若阿修羅》。

《宛如阿修羅》海報

影片根據向田邦子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保留了原著設置的1979年的時代背景。大竹忍、黑木瞳、深津繪裡、深田恭子飾演的姐妹四人，即便有人投身職場，整體上仍然遵循著約四十年前的社會準則，圍繞愛情、婚姻、家庭打轉。

瞞著母親秘密處理父親的出軌事件，帶出四人各自的情感問題，但母親只是看似被蒙在鼓裡，她的隱而不發以及匿名在報紙上的宣洩，給出了日本女性處理婚戀關係既傳統又合乎時代的反抗可能。

《宛若阿修羅》探討女性孤獨與兩性關係。

母親去世後，得知真相的四姐妹相對莞爾，包含了某種帶有秘密性質的人生啟示。連同母親在內的五位女性，儘管心中住著阿修羅的善妒，可是表面上也像他一樣，維護著自身的尊嚴。

某種程度上，影片是對小津安二郎開創的日式家庭電影的傳承。而其中的恬淡與浪漫，在森田芳光的諸多影片中有過更為極致的展示。

深入骨髓的「菊之美」

《失樂園》海報

森田芳光最廣為人知的電影，是1997年改編自渡邊淳一同名小說的《失樂園》，當年僅在日本，便斬獲40億日元票房。原作的高人氣吸引眾多觀眾走進影院，但影片對小說中的情色元素所做的浪漫化處理，卻是制勝法寶。

役所廣司與黑木瞳出演的忘年偷情戀人，年齡相差近20歲。尾聲相擁著飲毒而亡的畫面，充滿儀式感，觀眾頭腦中的道德準繩只能失效。

《失樂園》中的忘年戀人。

《失樂園》雖是森田芳光藝術融匯商業最為成功的作品，讓他一掃在商業裡打轉10餘年一敗再敗的頹勢（1985年完成奠定其影史地位的《其後》，堅信能將個人藝術創作與商業遊戲完美結合的他，攜藝術理念扎進商業汪洋，卻屢屢兩頭不討巧），但在他的眾多影片中，《失樂園》水準僅屬中等。

若單從唯美談論，能淋漓盡致地展現他骨子裡「菊之美」一面的，多是他自主製作的文藝片。

《春天情書》講述BBS時代的愛情。

時光倒流一年，1996年，苦於商業失敗的他，聽從內心執導了《春天情書》，以BBS時代的電影論壇，串講一對平凡男女的網絡情緣。影片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模擬網友在線聊天，偌大的屏幕一團漆黑，只有文字逐行出現。

或許是因手法太過大膽，影片當年在日本上映時票房一塌糊塗。但時間證明了它在風格上的先鋒嘗試，是對躲藏於電腦背後的都市男女真實而曖昧狀態的細膩捕捉。他們一旦跨越電腦的障礙，影像則變得感性至極。

男主角內野聖陽乘坐時速200公裡的新幹線路過女主角深津繪裡的家鄉，兩人手持DV互相拍攝對方的場景，留在彼此機器裡的影像不過只有模糊的幾秒，卻夠兩人以及觀眾回味良久。

而將日式唯美與曖昧發揚光大、成典範之作的，正是前面提及的《其後》。影片開場用幾組畫面交代完松田優作飾演的代助的日常起居，藤谷美和子扮演的三千代年輕時的照片隨著梅林茂沉鬱的音樂慢慢顯影。靜默的面龐似乎蘊含了延宕時間的魔法，讓觀眾甘願隨著代助一同跌入過往的時空，沉溺於兩人的不期而遇與擦肩而過中。

《其後》將日式曖昧發揚光大。

關於兩人的前世今生，森田芳光交代的鏡頭不過一分多鐘，卻成影史經典片段。他們與朋友平岡及三千代的哥哥外出遊玩，三千代投擲手中細物於水中，擊起的漣漪正是代助與平岡心中同時泛起的波瀾。

穿插其中的幾個畫面，代助看到平岡為三千代挑選懷表，黯然神傷收起手中戒指，決定促成好事，沒料想成為自己和三千代一世的遺憾。

1985年的《電影旬報》中，《其後》被列為年度頭名。而關於影片的另一個美譽，是王家衛看過100遍劇本的傳言。

是否言過其實不作考究，但他的《花樣年華》、《2046》中，倒是均能看到《其後》的影蹤。單說貫穿兩部影片的配樂，是梅林茂為《其後》譜寫的音樂的變奏。

《海貓》海報

代助與三千代的關係，在森田芳光2004年拍攝的《海貓》中有近似的設定。不過一個成了仲村亨飾演的小叔，一個變為伊東美咲出演的嫂子。小叔年少時便鍾情於嫂子，看到她婚姻不幸，冒險將心事坦陳，兩人感情有了實質性發展。

《海貓》裡的小叔與嫂子。

影片雖涉及不倫之戀，但眾多畫面卻有驚豔之美。

而講述小叔與嫂子超越倫常的感情，追溯日本影壇佳作的話，源頭是成瀨巳喜男1944年執導的《情迷意亂》。可惜電影中的加山雄三與高峰秀子的言行舉止比《其後》裡的那對「戀人」還要「保守」，兩人「發乎情止於禮」，導致慘劇發生。

《情迷意亂》「發乎情止於禮」釀造慘劇。

伸向家庭的「刀之銳」

《家族遊戲》海報

森田芳光1983年導演，同樣由松田優作主演的《家族遊戲》，也被當年的《電影旬報》評為年度最佳。可是與《其後》相比，似乎出自不同導演之手。

《家族遊戲》裡的家庭教師輕鬆將四口之家瓦解。

影片聚焦日本普通的四口之家，但《宛如阿修羅》對小津家庭片的繼承感蕩然無存。比較兩部影片可以看出，森田芳光對家庭的心態，隨年歲增長漸趨平和。事實上，他後期拍攝的電影，2006年的《間宮兄弟》、2010年的《武士的家用帳》等等，無論披著怎樣的時代外衣，矛盾都是在家庭成員內部消化。

象徵外界力量的家庭教師，初登場便對輔導的對象表示同性的親暱（《其後》裡代助亦與他的學生有同性曖昧），此後破格舉動愈演愈烈，一家四人無一倖免，輕鬆瓦解家庭組織。此種對家庭意義的批判，在片尾達到高潮。

家庭教師居於四口之家中間，五人面向觀眾在一字排開的餐桌前就餐。近似《最後的晚餐》的場面，漸漸變成一場混戰，荒謬爆裂程度雖不比石井聰互1984年執導、題材近似的《逆噴射家族》（影片將爺爺設定為闖入者），但一切倫常均被打破。

1999年森田芳光拍攝的兩部犯罪題材電影，家庭也與傳統意義上的溫馨和睦扯不上半點關係。

犯罪題材影片《罪惡之家》與《刑法第三十九條》劇照。

《罪惡之家》中大竹忍演繹的幸子是無「心」之人，為騙取保險金，她不斷殺害、摧殘家庭成員，人性的暗黑與變態令人咋舌。

《刑法第三十九條》表面上是對日本第三十九條刑法（心神喪失人的行為，不罰；心神耗弱人的行為，得減輕其刑）的質疑，可是嫌疑犯的行為源於幼年的家庭殘缺，鑑定師也有自身的家庭難題。

森田芳光2007年執導的《南方大作戰》，家庭成員之間雖相親相愛，但年輕時領導過「全學共鬥會議」學生運動的父母（豐川悅司與天海祐希出演）卻不斷與權力部門做著抗爭。

《南方大作戰》裡的五口之家。

影片對這種絕對意義上極少數人的行為給出正面肯定，緣於森田芳光也曾投入學生運動。他與拍電影這件事最早結緣，正是用8毫米膠片攝像機記錄運動過程。

他引發日本影壇矚目的作品，同樣與成長經歷有關。

從上至下：《像那樣的東西》、《像「像那樣的東西」那樣的東西》

憑1981年拍攝的《像那樣的東西》，他斬獲第三屆橫濱電影節最佳新導演獎。年輕的電影節將獎項頒發給年輕的導演，並無希冀相互扶持共同成長的私心雜念，而是這部講述年輕落語家的青春、愛情及事業的影片清新自然。影片中人物的言行舉止，是從森田芳光觀察出入母親開設的料亭的客人而來。

此外，除了前面提及的小津安二郎，森田芳光對前輩大師的致敬，還體現在2007年翻拍黑澤明1962年執導的《椿三十郎》。該片由織田裕二主演，森田芳光增添了一些喜劇元素，新解武士精神。

《椿三十郎》海報

而在森田芳光逝世五周年的2016年，他的弟子杉山泰一以一部《像「那樣的東西」那樣的東西》懷念恩師。出演年輕落語家的，正是他的遺作《乘列車前行》中的男主角松山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