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知棒
B面人生小說並不像一條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進裡面,待一小會兒,這邊走走,那邊轉轉,觀察房間和走廊間的關聯,然後再望向窗外,看看從這個角度,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
——愛麗絲·門羅
艾麗絲·門羅:《好女人的愛情》,譯林出版社,2013「卡特和索尼耶在海灘上闢了一處自己的地方,隱身於幾根大圓木後面。」因為不願意被莫妮卡們發現。第一次踏上海灘「她倆一人一邊提起嬰兒提籃,跟著她走。不然她們還能如何。」就從那時起,她們內心也潛伏在了大圓木後,警惕地望著莫妮卡們,一手緊抓著D.H.勞倫斯的小說,害怕陷入動物性本能的泥沼,偶爾抽根煙,可生活的慣性仍將她們拖曳向前。
莫妮卡們並非是一類女士的典型。她們在營地裡準備了遮陽傘、尿布包、野餐籃……甚至,自製果汁冰棒的保溫箱,琳琅繁碎的物品、大大方方挺著肚子的女性體態,仿若大呼小叫的交談……卡特意識到,莫妮卡們不是她們的對立面,那是庸蕪生活的本來面目、她即將經歷的人生階段,一想到提籃裡的寶寶,卡特心勞體虛得失去了批駁的力氣,在女兒出生前,自己總是去林間散步,卻從未覺得那是一種自由。
團簇海灘上的莫妮卡們,讓略顯私人,稍許尷尬的家庭話題在聲浪上顛來簸去,成為一道不堪負累的公共景觀,摧毀了海灣的旖旎風光。
圓木後無稽的生活邏輯纏繞著她們,兩人都在圖書館工作,但都辭職了,一個因為部門生怕讀者見到孕婦會掃興,另一個則是因為丈夫是個左翼記者。
當話題涉及索尼耶這對難以捉摸的左翼夫婦時,卡特最感興趣的是,他們會不會要孩子呢?她把自己的人生比作一場又一場的考試:
於她而言,完成學業後,她的人生就像是走過一場又一場層層遞進的考試,得將它們通通考過。第一場考試就是結婚。倘若到了二十五歲還未出嫁,這場考試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屬慘敗。(她總是帶著如釋重負和些許歡欣的感覺籤下「肯特·梅伯裡夫人」一名。)接下來就要考慮生第一個孩子。婚後一年懷孕是個不錯的想法。等上兩年就過於慎重了,沒有那個必要。過了三年,大家都要開始納悶了。隨後就得考慮生第二個孩子。這一系列事情之後進程便不再那麼一清二楚了,很難斷定你會在何時到達何地。
索尼耶不會和她聊這些,「她從不用那種方式來聊性、聊月經、聊她身體的種種反應。」索尼耶談吐一派優雅氣質,這種對比讓卡特覺得自己的生活存在著某種貧瘠。她們因D.H.勞倫斯的小說《狐》起了口角:
她必須停止這一切——她必須停止思考,停止欲求,放任自己的意識下墜,直至淹沒於他的意志當中。猶如水面下舞動的蘆葦。
那場爭鬥以卡特的緘默結尾,她聽到索尼耶說,「我的幸福要靠科塔爾。」她不太希望自己承認在一場場考試中錯失了愛情,從未為愛屈服,也無人為她折腰。
兩對夫婦曾經參加過一場聚會,在多年後被別有用意地回憶起,現在我們無法聆聽卡特的感言,對肯特來說,那裡發生了一場充斥著不適和漠然的談話,他們在桌上帶著敵意審判他,取笑他幼稚的政治處境。現在他喝著杜松子酒,想起屋子裡嘲笑他的那股憤怒,那些所向披靡的力量後來怎麼樣了?或許換個說法,所有亂七八糟的謊言和自吹自擂的惺惺作態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怎麼樣了?
跨越三十多年的跳接,門羅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在黛博拉和索尼耶的對比中,能隱隱聞出些歲月的醇香,門羅並未設置父母角色去表現代際差異,她截取了橫跨三十多年的四個斷片,較東亞作家寫法來說,控訴和壓抑被衝淡了,但我們卻把握到兩位女士一段歷經滄桑、無法言說的過往,最後承受著角度不同、面向各異的落寞。
在卡特身上,你更能看出女性自覺的因子,而索尼耶,仰仗著科塔爾,他就是她的信念,讀丈夫推薦的小說,聽從他不抹口紅不戴胸罩不穿絲襪,像一小隻打扮迷人的金絲雀,思想也穿上舞鞋,隨著科塔爾的政見而舞蹈。
科塔爾過世了三十多年,難道還能從那本馬克思的書上還魂,居住在這間屋子裡?還是說他在索尼耶想像中的雅加達裡信遊漫步。索尼耶的意志或夢想——成為芭蕾舞演員——怎麼經過漫長時光、以科塔爾為支點,被懷疑牽引變形成了經營一座舞蹈學校。早在獅門大橋建成前的那一圈依海灣而建的小屋,肯特還知道,不久前溫哥華西部還有大量的那種木質小屋,他和卡特曾住的地方就那樣,支撐房子的圓木腐爛了,破天荒地沒塌。那些衰朽的圓木意味著她步入了莫妮卡階段嗎?還是暗示支撐著她的科塔爾已經消散。
那場舞會裡,像夢一樣的豔遇被「梅伯裡夫人、梅伯裡夫人」的喊聲打斷,一個給性戴上諸多身份冠冕的丈夫和嬰兒等著她哺育。他發現了嗎?不知道,卡特最後躲進衛生間把所有妝容和魅力都抹成紫黑色的衛生紙扔進垃圾桶,如果可以,她甚至願意脫掉牛仔褲,現在就換上孕婦裙。
讀到最後,只覺門羅吝嗇,結尾的驚人之語:「他們離開了。」之前搭構起故事的細節,此時卻折射出了另一番意味:
當卡特爭吵,《狐》不是表達如此意思,她指出勞倫斯不想要孩子,是嫉妒弗裡達上一段婚姻中生下的那些孩子時,卡特以為自己傷害了索尼耶的感情,但最後卻發現這通解釋是對自己的預言,這種懷疑,那時緊緊包裹在自己周圍——一個貧瘠的女人深受勞倫斯的痛斥,所以她在離開時,沒有帶走女兒。她如果回想起索尼耶的豐滿人生,會不會更理解悲痛萬分愛著科塔爾是什麼意思。
一隱一顯的女性生活,就像莫妮卡式的人生階段、酒桌上的高談闊論,在幾十年的剪接中,被當作B面人生而掩埋了。當然了,如今是肯特佔據了門羅的畫框,所以他能喜滋滋地回想,「那股憤怒,那些所向披靡的力量後來怎麼樣了?」要是換曼斯菲爾德來寫,他自以為是的世界就得土崩瓦解,讓他無地自容。如今是高貴的索尼耶年邁地生活,她可沒忘莫妮卡們的行事方式,她正打算去雅加達的街頭巷尾廣而告之呢。
少有作家會拒絕一場冒險,不過門羅除外,小小的出格,和一切遠方遙想,沉酣在筆鋒所指未至的地方,並非與紙面上的一切針鋒相對,它只是人生B面:莫妮卡們也曾有將大圓木當作避難所的人生階段;政治意見陣營與見多識廣的輕蔑,足以使一場舞會難堪;肯特僅在只有女人的餐桌前如此威風;勞倫斯小說《狐》士兵的另一面或許是曼斯菲爾德筆下的斯坦利·伯內爾;我們以為索尼耶的人生將按著水中蘆葦的譬喻繼續生長,結果卻是她忙進忙出,嘴裡喋喋不休關於雅加達的廢話。莉迪亞從不對兒子的失蹤發表意見,直到臨終前,她才說,科塔爾說不定就在那兒呢?香港。卡特和索尼耶躲在大圓木後時,是否和肯特拜訪老友一樣感到索然無味。
兩個女人曠日持久地保持著聯繫,卡特感到溫暖而又岌岌可危,那一瞬間,他們喝著杜松子酒,坐擁兩人離開的事實。和我們一起漫想,遠比紙面豐富,那被撰寫出的簡單,是那麼完美,它的缺陷比意義更讓人著迷,門羅坐在安大略省某個小鎮的一張書桌前,她不想激發什麼感情和論見,她最後的結扣,不是讓細節突然發光,照亮生活和故事的邏輯,而是一彎抹上雲鏽的月牙,在枝椏下投出一片陰影暗面,我們重讀,嘴裡對她發幾句牢騷,彎腰拾起那些曾被當作閒筆的段落,一個恪守原則的作家很少展現出寬宏大量的一面,不過美德讓她從不糾纏不放和放肆無禮,發生在雅加達的事如沙粒被颳起,延展到向晚時刻橫無際涯的風中,不留尾跡。
寫小說的。轉文學院失敗的工科狗, 可是領回來一個中文系女友, 喜歡故事和計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