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倖存者
——二戰時一位上海輪機長的故事
曾經聽說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盟軍貨船被德軍潛艇襲擊擊沉後,海員們在南印度洋上漂泊了數月,最後在孤島上生存下來的傳奇故事。這位「中國魯濱遜」就是我國遠洋成立之初的老前輩沈祖挺輪機長。戰後,英王授予這位二戰英雄OBE官佐勳章。新中國成立後,擔任華夏輪船公司總輪機長。後在我們廣州遠洋任職。
事也湊巧,今年中秋節我與王以京船長一起拜訪了我們航海的啟蒙的船長、我們的師傅張啟令老船長。
老船長已80多歲了,但精神矍鑠,十分健談。拜訪中我和王船長聆聽張船長一段刻骨銘心的家族航海故事,是中國航海史中如同大海中一滴水一樣被遺忘的故事。
張船長至今在皮夾子內珍藏了一張他父親的照片。
他拿出了這張已經色澤斑黃的照片給我們看。張父穿了非常摩登的西裝領帶,顯示了上海老克勒的神態,讓我們對這位航海前輩肅然起敬。
張船長的祖籍在寧波,與大部分寧波人一樣,父輩兄弟四人都是海上打魚人,家境貧寒。
張船長的父親張定有(1891年——1949年、 以下簡稱張父)進入寧波鄉下私塾學堂學習,到了三年級就輟學了。年少的張父不甘與兄長們一樣到海上打魚,由此萌發了到上海謀生的想法。
在朋友的介紹下,張父不到16歲就獨自一人來到了上海,進入了在浦東馬勒修造船廠(今滬東造船廠),在船廠中做起了鉗工學徒。
張父天資聰慧,很快把鉗工的技藝全部學到手了。但船廠的謀生很艱苦,工資很低,無法維持他在上海的生活和立足。
他聽說可以到遠洋船舶上工作可以獲得很高的薪酬,毅然決然與志同道合的朋友走上了遠洋船的舷梯,從此開始了他一輩子的航海生涯,演繹了一場波瀾不驚的航海故事。
張父憑藉他在馬勒船廠的鉗工手藝經歷,就在燃煤的蒸汽機船上當起了銅匠,專門在機艙和甲板上維修蒸汽管路,技術精湛,獲得了輪機長的大拇指讚揚。
雖然技術出眾,但在外國人稱道的遠洋船上,中國人一直受到壓制,外國人僅僅把中國海員作為勞動力使用,重要的崗位都給外國人把持。在壓抑的環境下,在張父不畏欺壓,努力學習機艙輪機員的知識,並很快掌握了機艙管理的技能。
他還自學了世界海員通用的英語,數年之後就掌握了流利的英語。使得他在外國人的船上語言和工作都沒有了障礙,在船上工作更是得心應手。
張父覺得他應該做輪機員的工作,於是在船工作期間,利用一切空閒機會挑燈夜戰學習輪機管理知識。數月之後,到上海海關船務部門進行輪機員職務證書考試。張父竟然在全英文的考卷中取得了優異考試成績。職務考試通過!
此後,他拿了證書就在船上開始了初級輪機員的職務工作。其輪機員技能突飛猛進,每天以流暢的英文書寫輪機日誌,記錄輪機運行的狀況,薪酬也極大提升了,不久就被提升為三管輪,生活也開始穩定了。
20世紀初,資本主義國家走向其終極階段,即帝國主義過渡時產生的不可調和矛盾、亞洲,非洲,拉丁美洲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基本上被列強瓜分完畢,新舊殖民主義矛盾激化、各帝國主義經濟發展不平衡,秩序劃分不對等的背景下,為重新瓜分世界和爭奪全球霸權而爆發的一場世界級帝國主義戰爭。
1914年7月世界大戰爆發,影響了整個世界,也影響世界航運業。很多在中國船公司工作的外國船長、輪機長紛紛捲鋪蓋離開了商船,被召回國參戰。到了一戰終結束時,中國航企的商船基本上沒有外國高級海員留下工作了。船公司上的重要崗位都空缺了。
但中國航運企業的商船還得運行,還得從事航運業務。由此,張父被船公司破格從二管輪崗位越過大管輪,直接提升為輪機長,成為當年中國少有的中國籍輪機長。後來,他一直在公司總部在上海的,香港的華勝公司的船舶上服務。
幾年之後,張父有了積蓄之後,就在上海虹口區的唐山路附近購買了房子,成家立業了。養家的責任全部落在了張父身上,他仍然一個人過著船舶上飄蕩異鄉的生活。
二次大戰硝煙滾滾,日本帝國主義為了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出動軍隊侵略中國、和東南亞各國。一時間,中國南海、太平洋西岸燃起了硝煙烽火。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中國的商船在亞洲太平洋戰爭中向以美國為主的盟軍運送民生物資和軍用物資,成為西太平洋、東南亞和中國反抗日本法西斯的聯盟國家的第二海軍力量,這是一支海上戰爭的後勤保障的有生力量。
日本帝國主義感覺到敵對的商船對戰爭的控制的作用。為了切斷盟軍的海上運輸線,日本海軍就派出了大量的潛艇在北太平洋、東南亞、南中國海上實施了海上打擊盟軍商船。
在1941年的冬季,鑑於太平洋戰爭剛剛爆發,日本海軍就在這條商船習慣航線上派遣了大量潛艇伏擊盟軍的商船。
張父的商船也在此時執行了向關島運送民生、軍用後勤物資的任務。
船公司告誡船長,航行在習慣航線的敏感洋區一定要加強瞭望,對日本海軍的潛艇多加防備。具體落實了將吊放式救生艇旋轉到舷外,簡便式救生筏隨時投放洋面的措施,海員必須將救生衣放在隨時能夠拿到的地方。
作為輪機長,張父還對蒸汽機和推進設備特別維護保養,以便維持正常航行外,還能在應變時能夠及時逃脫潛艇的襲擊。
可是,戰爭中手無寸鐵的商船,怎能敵得過武裝到牙齒的日本海軍潛艇的襲擊。就在北太平洋低緯度地區航行的時候,在一個傍晚時分,太陽浸入遠方的水天線後,一艘日本海軍的潛艇在商船附近出現了。潛艇的潛望鏡伸出了海面後,明顯地,在洋面上劃開了一道水線。他們正在用潛望鏡搜尋襲擊的目標。張父的商船被潛艇發現了。日本海軍潛艇經過一段時間的跟蹤後,識別出了這艘商船屬於敵對國家的運輸船。於是,潛艇就向商船發射了魚雷。
商船很快被魚雷擊中,潛艇露出水面後還升起了日本海軍旗。
商船很快起火了,貨艙大量進水了。船長拉響了棄船的警報,按照應變部署程序,海員們迅速登上了救生艇。他們還擔心救生艇是否被潛艇發現,然後窮兇極惡的日本海軍是否對海員殺戮,以達到滅口的目的。
好在船長在被潛艇發現時,就對外發出了緊急求援的電報,當船舶即將沉沒時又發送了SOS求救信號。潛艇看到商船沉沒後再也沒有無線電報的呼救聲,以為海員都隨船下沉了。
潛艇在擊中下沉的洋面轉悠幾圈後就走了。在夜幕掩護之下,救生艇倖免於難,張父清點了一下海員人數,僅少數海員逃脫了被獵殺的厄運。救生艇上的海員開始了恐怖的隨波漂流的救生行動。
當在太平洋上漂流數天之後,張父的救生艇被聞訊而來的美國軍艦救起來了。張父幸運地獲救了,但倖存者全部被遣送到了澳大利亞北方的某一個港口後,再也無人收管他們了。海員們為了生存只能各奔前程,分散了。很多人直到終老都在異鄉度過一生。
當時,澳大利亞也是一個非常落後的窮國家,張父和倖存者只能在澳大利亞利用掌握的鉗工技能在工廠打工。因為他們想通過勞作積攢路費,在時機成熟時回到祖國去。
那些到香港去、到東南亞去的客輪都不敢貿然出航。盟軍的軍艦和日軍的軍艦都在太平洋上戰火正酣,大戰熱火朝天時,讓炮彈飛到哪裡都沒有準頭,任何一家船公司都不願意搭上身家生命,冒險賺錢。
張父不得不在澳大利亞打短工、臨時工煎熬下去,期望戰爭早一點結束,返回家鄉。
在上海,當船公司將商船被日軍擊沉的不幸消息告訴家屬時,張船長一家失去了頂梁柱,他們呼天喊地也回天無術。知道家庭受到了逆天變故,讀小學的張船長沒有了經濟來源也不得不輟學了。從此,他們失去了父親,只能靠母親的微博收入維持生活。
終於熬到了二次大戰的結束。張父還是滯留在澳大利亞,不能回家。因為積攢的錢無法購買船票。張父想出了一個辦法,就到澳大利亞的輪船公司應聘,到船上做輪機員。終於離開祖國七年之後,他踏上了香港的土地。當他把不幸的遭遇過程告訴了香港華勝公司高層後,他們興奮至極,就把張父當成英雄來看待。
公司負責人詢問張父還願不願意在商船上繼續擔當輪機長之職,張父不假思索就答應繼續為華勝公司服務。於是華勝公司安排船舶接送張父返回了上海。
在上海碼頭,華勝公司總部組織了員工在碼頭上隆重迎接英雄的輪機長回歸公司。
此刻,張船長全家才獲得張父還活在世界上的消息,並得知他在澳大利亞當了七年苦工才返回國內的艱苦歷程。
張父也知道了他們家的變故。在日本發動的8.13上海侵略戰爭時,他們逃出了唐山路的住房,當走後不久日本的炮彈就將住房炸平了,他們全家也過上了居無定所的日子。一段時間還回到寧波農村躲避戰亂。
張父從1947年底開始又上船工作了,他們的家庭又開始了新的生活。他叮囑他的孩子,一定要好好讀書。張船長和四個哥哥也重新開始了學業。最終他們都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好的工作崗位。
根據張船長口述,他們五個弟兄幾乎都從事於航海、航運職業。一個哥哥繼承父業成為了船舶輪機長、他的另一個哥哥時造船廠的總工程師,還有一個據說在海關工作。
張船長在解放以後考取了吳淞商船專科學校,後來三校合併後,在大連海運學院航海系畢業,參加了共和國的海運工作。
在上海解放的前夕,船上工作的張父由於勞累過度,操持家庭的艱苦,他得了嚴重的胃病。到醫院進行身體檢查,最後確診為胃癌。1949年1月病逝在上海醫院,後來安葬在閘北公園內(當時的閘北公墓)。
張父沒有見到解放軍1949年5月27日解放上海的喜慶日子。他的傳奇故事也就在1949年1月之後戛然而止,直至煙消雲散,再也沒有人想起了。
而我的師傅張啟令船長卻一直銘記父親這段被人遺忘的航海歷史。
我們在中秋節拜訪中,張船長眼睛中閃爍晶瑩的淚花向我們講述了這段故事。
他把他父親在船上用過的管子鉗和他父親留下的刮鬍須的刨刀一一展示給我們看。
張船長說:如果管子鉗和刨刀能夠開口說話的話,我想父親的故事更加精彩。
張船長拿著他父親的照片久久凝視著:
「儘管我的航海生涯道路非常曲折,但我為中國遠洋服務了一輩子,在船長的崗位上退休。我們希望年輕的一代海員不要忘記過去中國海員被外國人欺凌的遭遇,國家航權喪失的痛苦。我們希望年輕人繼承老一輩海員為了正義和祖國解放不惜犧牲的精神,這才是今天航海界最為寶貴的財富。」
我告訴張船長,我們一定要把老前輩的海員故事用文字表達出來,讓世人了解我們的海員具有大海一樣的胸懷,以及如同海燕一樣勇敢地與大自然搏鬥的精神。
來源:信德海事網專欄作者胡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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