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一年的《黃金時代》,翻看了一些李檣的電影。從《孔雀》到《立春》,李檣為我們呈現的總是一種對生活妥協的痛感,或者,按照世俗的標準來看是終於從夢想回歸到現實,如《立春》中的王彩玲,《孔雀》中的姐姐。
最開始看到《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這一與李檣的文藝調性不相符的電影標題時,我以為會是一部輕喜劇,而影片開頭也確實為觀眾製造了一些輕喜劇的氛圍,比如火車站裡斯琴高娃誇張的叫喚「寬寬」,比如葉如棠養的十四隻鳥在房間裡飛,比如葉如棠和小外甥寬寬的關於用水電的斤斤計較,無不是小市民輕喜劇的調調。但是,似乎又不是。片頭,火車窗玻璃上打出的音樂製作是久石讓,主演是周潤發。我相信能讓宮崎駿御用音樂人久石讓出手的電影絕不是輕喜劇那麼簡單,他的悠揚的蘆笛聲中時刻都準備著滲透生命的悲傷;我更相信,發哥的風範絕不會為一部輕喜劇而準備。
影片從瘸腿寬寬的旅程開始,從孩子的視角來敘述電影,在中國當代電影中比較常見,楊德昌的《一一》,顧長衛的《最愛》莫不如此。以孩子的眼光看待世界,我們總能發現一些我們所忽略的新奇。在影片開頭,我們所看到的斯琴高娃扮演的葉如棠,是一個典型的上海小市民。她小資,有一些自認為高雅的愛好,養鳥,並且養十四隻;畫國畫,後來為寬寬偷了她的畫而沾沾自喜,唱京戲,練劍等等;她虛榮,她告訴鄰居她有一個在洛杉磯的女兒,而實際上是早年就被她拋棄在被上海人視為鄉下的鞍山;她嘴損,在寬寬面前嘲弄戴假髮的水太太是一條灰帶魚;她小氣,在上海的大夏天她捨不得開空調,捨不得開冰箱。顯然,寬寬是討厭這樣的姨媽的,他一開始就不願意搭理這個老女人,後來更不願意搭理,並且在「受到虐待」之後,像個爺們兒一樣從褲襠裡掏出了他厚厚的一摞生活費撂在了姨媽的面前,並且打開了所有的燈,以示反抗。他離家出走,為了給陌生的女孩飛飛整容設計綁架,敲詐他的姨媽……從這個沉默的孩子的角度,我們看到了一個讓人討厭的小市民姨媽。
寬寬觀看了姨媽的生活,他要走了。在表面的光鮮、上海人的優越感之下,寬寬看到了姨媽生活的匱乏,物質的,精神的,都有。他在火車上說:姨媽,你又要一個人吃飯了。葉如棠在聽到這句話時一定是被觸動了,她沒有等到火車開就走了,斯琴高娃的匆匆轉身讓我覺得很難接受,在這樣的場景,至少是轉身之後要掉幾滴眼淚吧,但是沒有。或許,是我過於矯情。生活的碾壓之後,一次離別、一句話有什麼值得感動的?可是,當她回家翻開被子要休息的時候,我期待的她感動的淚水終於落了,她發現了寬寬留給她的禮物,一隻手機,那是水太太間接的嘲笑她沒有的……孩子對這個世界的討厭與喜歡永遠都是無機心的,他們願意給予這個世界更多的直接的善良和愛。
而葉如棠在一分一毫的算計寬寬的時候,我們或許會感到一種親情的匱乏,對自己的親外甥,一個孩子如此的斤斤計較,似乎不是一個長輩該有的舉動。這個角色,這種關係,讓我想起我自己的姨母。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是寄居在外婆家,四姨母出嫁後一直是住在外婆家的,那段時間基本是四姨母照料我們姊妹的生活,其實,照料倒也說不上,那時我們基本能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自己洗衣,自己上學,無非就是吃她做的飯。回想起來那時我和妹妹應該是很聽話的,早起灑掃庭院,然後自己吃飯上學,晚飯後洗碗,然後再做作業,然後自己洗漱睡覺。即便是如此,四姨母還是時不時的就會招我和妹妹到面前,和我們說爸媽寄回的生活費還剩多少了,我和妹妹該向父母要錢了,如此等等。我很討厭這樣的時候,連帶著似乎也很討厭這個我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覺得很美麗的女人。因為時時提及的金錢,我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曾經的那種親愛了。我大概是愛哭的,但是父母不在身邊,哭也要是隱秘的。有一次在衛生間裡洗衣服,我把水放得譁啦啦的響,我想這樣哭起來大概就沒人知道了,我一邊放水,一邊哭。四姨媽還是聽到了。她過來問我怎麼了,是不是在學校裡受了委屈了,或者想爸媽了等等。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愛的存在。姨媽所有曾經讓我討厭的行為,在後來的成長中,我慢慢體會到了那是一種出於女人本性對於生活的認真,以及對於別人家孩子和錢財的謹慎。當我看到葉如棠的算計時,我似乎看到了最真實的女人對於生活的態度。她們瑣碎,但是絕對懷著對於生活、對於生命充分的善意。
在寬寬離開上海之前,葉如棠所表現出來的全部都是上海小市民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但是寬寬離開之後,葉如棠這個人物開始有了一些光彩。她對這個世界充滿慈悲。在小吃鋪遇見臉上受傷的金永花,問明情由之後熱心快腸的收留她,幫助她,雖然最後發現她做了碰瓷的女騙子之後將她關在了門外。此時,在門內聽著屋外動靜的她,一定是有過歉疚的。(金永花的武漢話很讓湖北人感到親切。)當看到金永花掛在葉如棠門上的魚時,我相信這個絕望的女人自始至終都對葉如棠充滿了感激。
如果說女人有什麼致命傷的話,那麼一定是對於愛情的不死欲望。終其一生,女人對愛情都是嚮往的。年輕的葉如棠沒有愛情,或許曾經也是有過的,但在革命的浪潮中淹沒的愛情太多太多了!沒有人在她最青春最美好的時候欣賞她的美,她的才華,她所有值得愛的一切,所以潘知常那場遲來的愛情才會葬送掉她算計半生的一切物質積累。發哥的出場是從背影開始的,退場也是以背影結束的。濃眉濃須的造型,像一隻面具罩在他臉上。他所扮演的潘知常是個騙子嗎?好像無法界定。葉如棠好像也不想去界定。她說:你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騙我?或許,她追究的根本就不是錢財的下落,而是他對她的感情。這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永遠對愛情抱有幻想。
葉如棠的衰老,是從窗前的一輪月亮開始的,那輪帶著虛幻色彩的月亮給她的雙鬢染上了白霜。她的「洛杉磯」的女兒劉大凡來了,她粗俗、野蠻,她一點都不像葉如棠的女兒,但是她就是。她曾經拋棄了她,但是她拋棄不了血肉相連的存在,就像她拋棄不了命運賦予她的一切。她重新回到過去的日子裡,回到一種喧鬧和骯髒的生活中,她披頭散髮操持家務,她嚼著冷饅頭擺攤賣貨。上海,那些她擁有過又失去的精緻的生活,她永久的失去了。最後的鏡頭中,姨媽目光呆滯的坐在農貿市場中,長久追求的理想生活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姨媽的妥協好像比王彩玲更加的徹底。此時,久石讓的音樂充滿了一種激昂的悲傷。
寬寬的長大,應該也是從那輪月亮開始的吧。他在月亮下告訴劉大凡他的煩惱,他喜歡一個人,但是他知道那個人不會喜歡他,因為他是個瘸子。那輪月亮是他夢的開始,他將去面對生活,面對愛情,面對一切的人生的苦樂悲辛,最終會怎樣呢?其實,我希望的是一切的夢想都有實現的可能,至少,我們能不那麼容易的妥協於生活。
文|劉大木 編輯|曉瑩
圖片來自於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