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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慧
▍編/審:Sophie
▍編者按:本周,迪斯尼動畫片《頭腦特工隊》在國內上映。這部以動畫形式探索人類內心世界的作品兼具故事性與思想深度,被諸多網友盛讚為『燒腦』動畫片。它究竟與眾不同在哪裡?引發了人們怎樣的思考?快來看看本期影評吧~
一個特別的故事
Pixar Studio今年六月新推出的力作 Inside Out 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故事,一個正如其題名所示,把人的內在(inside)活生生地翻出來(out)給觀眾看的故事。故事裡的主角們並不是人類或者其他的生物,而是以擬人化的方式呈現出來的控制小女孩 Riley情緒的五個核心元素:Joy(喜悅),Sadness(悲傷),Anger(憤怒), Disgust(厭惡),Fear(畏懼)。從 Riley 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的那一瞬間開始,這五個小人就在她情緒總部(headquarter)的操控臺上決定著她的一切情緒以及對外界事物的反應。小女孩的每一段記憶都被存進了不同顏色的水晶記憶球裡,被分類存儲在「近期記憶」、「長期記憶」、「核心記憶「等不同的存儲區。與大多數最後被送入「長期記憶」存儲區的記憶球不同,那些「核心記憶」球們被收藏在情緒總部,源源不斷地為小女孩的「性格之島」(Personality Islands,指家庭、友誼、興趣、誠實等決定小女孩重要個性特徵的要素)提供能量。
(圖片中央為『喜悅』捧著記憶球,從左到右依次是憤怒、厭惡、喜悅、恐懼、悲傷)
Riley十一歲那一年,因為爸爸的工作調動和家人一起搬到了舊金山。破舊的住宅,狹窄陰暗的街道,糟糕的食物,還有陌生的新學校讓她承受了莫大的壓力。這一切反映在她的情緒總部,則是五個小人在「喜悅」的帶領下日夜不停地忙活,想盡一切辦法,希望能讓她開心起來。可不管「喜悅」怎麼努力制止,「悲傷」 總是「不小心」地「染指」小女孩的核心記憶球,將局面弄得越來越糟。在一次激烈爭執中,「喜悅」和「悲傷」 雙雙被吸入了一個通向「長期記憶」區的真空管,帶著 Riley 所有的核心記憶球離開了情緒中心。他們倆以及核心記憶球的離開,把事情推向了更糟糕的局面:小女孩不再快樂,不再悲傷,「性格之島」因為失去了核心記憶球的能量供給也都停止了運轉。僅僅剩下「憤怒」,「厭惡」和「畏懼」操控情緒總部,其後果自然可想而知。
電影的主體部分,講述了「喜悅」和「悲傷」在Riley的「長期記憶」區的冒險及奇遇。他們在 Riley童年想像的夥伴Bing Bong的幫助下,不斷嘗試返回情緒中心。Bing Bong告訴「喜悅」,要穿過浩瀚無邊的長期記憶區,跨過「記憶垃圾場」的深淵返回情緒中心,最好的方法是乘坐「思維列車」(Train of Thoughts)。在搭乘「思維列車」的路上,他們穿過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區域:Riley的「想像之城」,「抽象思維空間」,「噩夢」劇組的影棚,以及被深鎖的 「潛意識庫房」。在一次搶救核心記憶球的激烈爭奪中,「喜悅」和 Bing Bong跌入了「記憶垃圾場」的萬丈深淵 。
(圖為Riley)
故事的另一端,在「憤怒」、「厭惡」和「畏懼」的操控下,Riley的情況也越來越糟。她放棄了老朋友和心愛的冰球(相應的「友誼之島」和「興趣之島」 也相繼倒塌),與父母的關係也岌岌可危。最後「憤怒」為了挽救這一切,決定執行「離家出走」計劃,希望能幫Riley在故鄉明尼蘇達州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為了支付回明尼蘇達的車票,Riley下樓偷用了媽媽的信用卡,她的「誠實之島」 也倒塌了。
在「記憶垃圾場」裡,絕望的「喜悅」在觀察一個核心記憶球時終於意識到 「悲傷」並非如她之前所認為的那樣一無是處。在一次冰球比賽失敗後,正是「悲傷」幫助Riley向父母發出了求助的信號,最終將一段悲傷的記憶變成了一段美好的回憶。與此同時,Bing Bong也在「記憶垃圾場」裡找到了一輛可以由歌聲驅動的小車。他和「喜悅」一起坐上小車,高歌著一次又一次地向「長期記憶區」衝鋒。此時,全片最好萊塢的一幕出現了。Bing Bong發現自己太重了,而且自己的身體已經部分地在「記憶垃圾場」中氣化消失,就犧牲了自己,讓「喜悅」一個人乘坐小車衝回了「長期記憶區」。終於,「喜悅」找回了「悲傷」,動用瘋狂的辦法把自己和「悲傷」送回了情緒總部。
(圖為Riley愛好的冰球島)
此時心情灰暗、陷入麻木的 Riley 已經踏上了離家出走的大巴。情緒操控臺完全失控,事情似乎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境地。經歷了之前的冒險,大徹大悟的「喜悅」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是 Riley 情緒中永恆的主角和救世主,於是將「悲傷」拉到操控臺前,讓他阻止了悲劇的繼續。悲傷的Riley回到家,把自己的各種悲傷傾訴給了爸爸媽媽,一家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一年以後,Riley的「性格之塔」恢復了健康運轉,她的情緒總部操控臺隨著她的成長,也拓展出了更多更複雜的功能。而「喜悅」、「悲傷」、「憤怒」、「厭惡」和「畏懼」也承擔起更多有挑戰性的任務。
心理學的一課
從上文對劇情的簡述可見,Inside Out是一部在結構和深度上都讓人嘆為觀止的動畫片。作為一部動畫片(animation),它在多重意義上「動化」(animates)了人的內部心理活動和功能。顯然,電影的編劇以及心理學顧問們認為,喜、怒、哀、惡、懼是操控人的心理感受和對外界反應的五種基本情緒,因此他們被擬人化為情緒中樞(情緒總部)的五個核心人物。人的每一個記憶片段都帶上五種情緒中的某一種色彩(影片中五顏六色的記憶球),然後被分類存儲到不同的記憶區。記憶區也並非雜亂無章,而有遠近輕重之分別。最新的記憶首先在情緒元素的影響下在情緒中樞產生,因為中樞(總部)的容量(空間)有限,又被分為特別重要和不太重要兩種。特別重要的成為了核心記憶,繼續存儲在情緒中樞;而不太重要的則分批被運輸到大腦存儲空間中巨大的「長期記憶區」,只能通過「回想」(recall)被喚起(真空管運輸回情緒總部)。核心記憶是形成一個人性格特徵的重要能量源泉:一個人有幸福的家庭的記憶,那麼他的性格中「家庭觀」就是一個要素;一個人長期持有一種興趣愛好——比如說Riley的冰球,那麼「熱愛冰球」就是定義她之所以為她的一個重要特徵。電影的編劇同時相信長期記憶也並不一定會永遠被保存,有一些記憶片段會因為長期不再被想起而跌入「記憶垃圾場」,最終消失。「喜悅」和「悲傷」的歷險則「動化」了一個人在經歷重大人生 挑戰中可能經歷的抑鬱甚至麻木。影片的最後,被拓展出更多功能的情緒中心操控臺,向我們生動地展示了一個人隨著成長而發展出來的更加豐富的心理感受與體驗,以及更加微妙和複雜的個人與世界的關係。
(圖為中文版海報及譯名)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電影希望給觀眾上的一課是,「悲傷」在一個人的健康情緒中並非如一開場時「喜悅」所言那樣毫無用處,甚至應該被限制和避免。恰恰相反,「悲傷」是一種健康的情緒反應。在面臨困難的時候,正是悲傷幫助我們向家人和朋友傳達求助的信息,從而從他人處獲得相應的支援,避免更加嚴重的問題產生。如我們在影片中所見,「喜悅」的確是健康的心理與情緒最需要的主導力量,但若是沒有「悲傷」,將「悲傷」「圈起來」或者阻止「悲傷」「染指」核心記憶球,只會導致更加嚴重的抑鬱和麻木。「喜悅」和「悲傷」一同被拋入「長期記憶區」的冒險,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這兩種情緒其實是相輔相成、互不可少的關係呢?
永恆的探索
將這個問題投射到當前的美國社會來看,這個高度個人主義的社會傾向於鼓勵人們展示自己的正能量(僅觀每日的Facebook、Instagram等社交媒體上每個人所竭力呈現出的積極、美好、快樂的生活與形象就可見一斑),避免討論負面情緒,並將後者視為「不得體」或者「示弱」的話題。但對於每一個人來說,生活並非總是甜蜜與美好的,沒有出口的負面情緒最終促生的是蒸蒸日上的心理諮詢行業,被廣泛濫用的抗抑鬱、抗焦慮藥物,以及各種各樣因為個人心理扭曲而導致的社會問題。當然,這些社會問題已經引起了很多學者和有識之士的關注,許多的心理學家和社會工作者也開始著手為個體「脆弱的一面」(vulnerability)正名。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學者 Brené Brown於2011年發表的TED 演講「脆弱的力量」(The Power of Vulnerability)。
無論現今心理學是如何炙手可熱,我們不能忽視的是,這是一門歷史不過百餘年的新興學科。它的很多研究方法和見地,相對於人類複雜的心理世界和大腦神經系統而言,只能算處在一個非常粗淺和初級的階段。在心理學出現以前,人類社會為了解決人生普遍會遇到的各種問題,早已發展出了宗教、哲學、世俗智慧等種種闡釋系統和解決方案。比如說,在集體和家族觀念相對更強的東亞社會,家庭成員會成為(也更願意成為)傾訴個人負面情緒的一個重要(且免費)的對象。在佛教的解釋體系中,Riley的這些情緒元素則在根本上被視作阻擋了個人本心和本性顯現的各種虛妄幻覺。一個佛教高僧能給出的建議,也許是清空所謂的情緒總部,不要相信那些「短期記憶」、「長期記憶」以及「核心記憶」的真實存在,如此這般,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與對於世界的真觀。信仰有神論或是一神論的宗教比如基督教,則會將所有這一切活躍的心理存在解釋為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的操控、安排與意志。每一個個體通過祈禱等宗教行為與上帝相聯繫,從而獲得幸福,並通過上帝而與身邊的其他人產生關聯。在其他各種對人類心理活動的解釋體系的參考下,我希望我們能認識到這部精彩且深刻的影片向我們展示的並非人類對於內心世界探索之全貌。
在「正義戰勝邪惡」、「真愛至上」、「人世勾心鬥角」、「外星人入侵」 等流行題材佔據了電影市場絕大部分江山的今天,Inside Out卻獨闢蹊徑,以最通俗易懂、生動活潑的動畫片形式,將人類社會最為深刻的話題之一——對於內心世界的探索——展現給了廣大觀眾。我不得不為其巧思、精彩的敘事、以及將嚴肅與幽默的完美結合而喝彩。
▍關於作者:
方慧,對思考無聊大問題有執念的NYU藝術史博士生。
▍與書群聊:
Sophie: 有沒有一種情緒是完全『負面』的呢?為什麼『悲傷』比起『憤怒』『恐懼』更有利人的健康生活?記得好像原先有一個測評表說『羞恥』才是所有情緒中最讓人痛苦的。
Hui:這恰是電影特別想要討論的問題。我們所說的負面情緒,從心理健康角度來看,恰好能夠幫助我們恰當地表達自己的需求和狀態,也就是說,是一種溝通甚至『求生』的情緒。一個無法感知痛苦的心靈也是一個麻木的心靈,不完整的心靈。就像人抽大麻就是想要追求一種持續high的麻木一樣。
Sophie:在文末提出我們這個社會不允許在人與人的交往之中表達負面情緒,你覺得為什麼當今社會會形成這樣一種價值觀呢?
Hui:因為社會節奏快,絕大多數事情都是衝著一個異常清晰明確的目標前進的,個人情感的空間被極大壓縮了吧。關於人和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分享情感感受這方面,文化和文化之間的差異是非常大的。美國的WASP階層傳統上是不表達情感的,即使是家人之間,但中國的大家庭卻相對比較鼓勵分享情感經驗。在紐約,幾乎大多數有decent工作的人都有自己的心理醫生。美國文化有所謂的best friend的說法,但我個人觀察來看也並不會互相傾吐心聲,特別是當你吐槽過多的時候,對方會直接不理你並告訴你他不想再聽了。他們會認為你用自己的emotional trash打擾他們的生活很不人道,而心理醫生,則是you paid for their service。
Hui:我個人覺得,心理學畢竟也還只是一個現代學科,發展百餘年,也有自身的局限性。想像一下,在美國這樣一個心理治療比較普遍的國家,有成千上萬的心理治療師,而在心理學體制內,人才仍然是呈金字塔結構分布的。在金字塔下層的大多數治療師,其實也只是最前沿和最上層的心理學家研究、實驗、培訓之後的結果。他們的水平很大程度上受制於職業培訓,他們也只是一個從業人員。所以迷信心理醫生也是一種執念。
Fan:關於負面情緒,最近一本書gifts of imperfections的書很暢銷,作者Brene Brown就是研究shame的,其中主旨之一就是要be honest with urself,acknowledge the shame emotion。
Hui:我後來還看了一些佛教和印度哲學的東西,個人覺得哲學和宗教其實講得更通透,可以真正激發出人自身的力量。但是依託於信仰的宗教也有其適用範圍,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被說服去信仰一個神的存在。
妹崽:我覺得宗教對成長過程有創傷的人很治癒,對健康成長內心力量本來就很強大的人可有可無。
Hui:我最近在看印度哲學家Krishnamurti的書,他談到我們思考問題要從一個獨立的視角開始,而不要依託任何外在的力量,因為所有的觀點都是手於其環境限制的『有局限性』的觀點。最近在一個實用哲學學校(School of Practical Philosophy)上課,覺得他們的宗旨就很好,不談高深的哲學分析,而注重哲學如何幫助我們人類生活和社會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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