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是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二日,是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接下來,即將面對萬惡的大學聯考,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我們「四人幫」決定幹點瘋狂的事,來好好紀念高中生涯。
當時,電影《七夜怪談》裡那只會從電視機爬出來的貞子正紅,而星期六晚上十點多打開電視,還有《鬼話連篇》可以看,露手、多腳、半張臉等模模糊糊的靈異照片,經常就在校園間流傳,「鬼」無疑是時下最流行的話題。
於是,我們把腦筋動到了飛哥身上。
「靠!你們很無聊耶。」聽見我們的提議,飛哥皺眉。
飛哥是我們這夥四個當中年紀最大、體格最魁梧、個性最成熟穩重的,但最重要的是,他家裡是開神壇的,每天晚上都有民眾會到他家去燒香問事,他爸當了十幾年的「乩童」,從小耳濡目染的他,多少也懂得那些禁忌的靈異,不過他從不主動提起,總是要我們苦苦哀求,才偶爾告訴我們學校的第幾間廁所不要去、裡面很陰之類的,聽起來像嚇唬人的鬼話──雖然我們後來也真的都打死不去上那間廁所。
「拜託啦!帶我們去找鬼啦!」個頭最小,但個性最急躁的阿猴耐不住性子,邊跳邊說。
「這是最後的暑假了,飛哥你就好心點,帶我們出去見見世面吧!」我叫大頭,顧名思義就是頭很大,但好不容易想到這麼好的點子,又一直勸不動飛哥,讓我的頭更大。
「哎呀,大家別這樣。」肥仔擦著額頭不斷冒出的汗水,夏天到了,肥胖的他活像一塊行動乳瑪琳[1],「既然飛哥不想,那我們就不要勉強他了!我們再想想有沒有其他好玩的,比如說,大胃王比賽、吃鹹酥雞之類的也不錯。」提到鹹酥雞,他情不自禁比了個大拇指。
到最後,當然沒有讓膽子最小的肥仔得逞,用一張翁虹的海報作為交換條件,我和阿猴總算聯手說服了飛哥。
在那個民風保守的年代,青少年深夜在外遊蕩,是不被允許的,所以我們只好趁著家人早已洗洗睡的空檔,或爬窗戶或翻圍牆,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在凌晨的十二點多,打著呵欠,騎著腳踏車,到寂靜漆黑的校門口集合。
「哈啊嗯……好想睡覺喔。」肥仔揉著惺忪睡眼,吃著草莓棒棒糖,勉強打起精神。
「奇怪,都十二點十分了,飛哥怎麼還沒來?」阿猴耐不住性子來回踱步。
「來了!」我指著路口,只見飛哥腳踏車上掛著一包塑膠袋,遠遠地騎了過來。
「哇!飛哥你真有心,還特地帶宵夜過來啊?這怎麼好意思。」肥仔笑得合不攏嘴,但打開飛哥手中的袋子一看,裡頭不是滷味雞排,而是四隻白色的長蠟燭,每隻粗度跟手指頭差不多。
「蠟燭?這可以吃嗎?」拿起蠟燭猛聞的肥仔依舊不死心。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飛哥毫不搭理一臉涎樣的肥仔,腳踏車逕自往前騎去,今天的他,跟平常嘻嘻哈哈的模樣很不一樣,有股說不出來的嚴肅,也為這個深夜平添幾許詭異的氛圍。
十幾分鐘的車程,黯淡的月光下,我們繞過漆黑沉靜的巷弄偏街,來到一大片空地,上頭有棟廢棄的舊式二層樓空屋,只見空屋外紅磚斑駁,爬滿了藤類植物,地上滿布著破瓦碎木,瀰漫著不適人居的荒蕪。
停好腳踏車,我們站在空屋前,一陣涼風颼颼吹過,帶著某種禁止的暗示。
「這……這間房子看起來很恐怖耶……」胃最大膽最小的肥仔,摩挲著自己微微發抖的雙臂,「我們還是別進去了,改去7-11吃宵夜如何?」
「這間是鬼屋嗎?」阿猴興奮地問道,自動忽視掉肥仔的提議。
飛哥卻搖了搖頭,「什麼鬼屋不鬼屋的,很多都只是人們的穿鑿附會。」他指著面前空屋,「這間屋子一看就是年久失修,起碼五年以上沒有人居住,房子久未人居、牆上又爬滿了黃金葛,從風水上來說,本來就容易聚陰,現在又正好是子時,一天之間陽氣最弱的時刻,我們很有機會在裡頭見到鬼。」
「哇,聽起來真不錯。」我話雖是這樣說,但聽飛哥講得煞有介事,心底其實隱隱有些發毛。
「太棒了,我們走吧!」阿猴說著就要往裡頭走去,卻被飛哥一把抓住。
「同學快兩年了,大家就別裝模作樣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再跟你們確認最後一次,你們真的要進去嗎?」飛哥的臉上沒有笑容,我才想起,家中開設神壇的他雖然很少提起鬼神之事,但每次講到,他總是這般正經表情,滿是敬天畏神的嚴肅。
這是一道困難的選擇題。
阿猴就不用說了,急著跳腳的他,恨不得自己先衝進去探路。
我則顯得有些為難,雖然飛哥越是嚴肅強調,我就越害怕,但又不甘心半夜爬起床偷溜出門,卻只在空屋門口晃一下就草草收尾,這跟當初我設想的瘋狂活動有著不小落差。
而沒想到,最後竟然是肥仔投下了肯定票,原因是他不敢落單一個人回家,對於原地解散這個選項,他完全無法接受。
於是,飛哥走在前頭,推開半塌的木製大門,我們魚貫而入。
破落的窗門透進月光,陰暗的視線中飄散著灰塵,裡頭擺著破爛朽敗的桌椅家具,垃圾瓶罐散落倒置,牆腳壁邊長滿了白絲蜘蛛網,一樓只有一面被蛀爛發黴的木板作為隔間,通往二樓的紅木樓梯則已經塌陷,無法上樓。
「沒有啊,什麼鬼都沒有看到。」在空屋內四處走動查看,卻一無所獲的阿猴,失望地說道。
「來,一人拿一支。」飛哥的表情依舊嚴肅,只見他將袋子裡的白蠟燭分給我們,每人拿著一支蠟燭,和一張墊在蠟燭底部的小紙板,他拿出打火機,點燃了大家手中的蠟燭,為漆黑的空屋,帶來了四小團微弱溫暖的燭光。
「看到蠟燭,就好想吃蛋糕喔。」肥仔看著燭光焰動,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你別什麼都想到吃,待會見到鬼,看你還吃不吃得下!」我訕笑。
「點蠟燭就可以見到鬼嗎?」阿猴皺眉問道,看來今晚沒見到鬼,他是不會善罷幹休的。
「我們來玩捉迷藏吧!」
面對大家的詫異,飛哥頓了頓,繼續說:「捉迷藏這個遊戲,在世界各地有不同的名稱、不同的玩法,但有一個絕對的共同點,就是──都要有人當鬼。」
他說完,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從毛細孔冒出寒意。
一是因為要在這間破舊陰森的空屋裡玩捉迷藏,本身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二是因為飛哥簡單扼要的說明卻頗具邏輯,光用想的,就覺得半夜玩捉迷藏,好像真的很容易招來鬼魂。
「所以說,我們要躲起來,等鬼來捉我們?」阿猴問道,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沒錯,我們的躲藏是一種邀請的信息,佇留在這間空屋的鬼魂如果接受了,自然就會現身跟我們玩,而我們躲藏得越認真、越有誠意,邀請到它的機會就會越高。」飛哥點頭解釋道。
「哈!那被鬼抓到怎麼辦?我會不會被吃掉?」肥仔緊張得雙腿發抖。
「不用擔心啦,飛哥那麼罩,一定有隨身攜帶什麼符籙啊、桃木劍之類的防身,對吧?」我乾笑,其實也有些擔心。
「蠟燭會保護你。」飛哥的表情一點都不像開玩笑,「只要你不吹熄蠟燭,鬼就找不到你。而在蠟燭完全熄滅之前,捉迷藏遊戲就會繼續進行,所以你們一定要記得,不管待會兒看到什麼,都不要現身,更不要自己吹熄蠟燭,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哇!這個捉迷藏的遊戲,還真是輕鬆簡單又好玩。」我繼續乾笑,對手裡的這支蠟燭實在沒什麼信心。
飛哥向輕佻的我白了一眼,再次鄭重地強調:「不管發生什麼事,絕對、絕對不要自己吹熄蠟燭!」
於是,捉迷藏遊戲開始了,在一樓僅有的兩個房間、十幾坪的空間裡,我們各自找地方躲藏,還好空屋裡廢棄的家具不少,就連體積最大的肥仔,都找到鐵床底下當作棲身之所,再用廢紙箱、報紙遮遮掩掩,勉強還算是個完美的掩藏。
而我自己則是找了個木質衣櫃躲了進去,破爛的衣櫃剛好在我的眼睛處有個破洞,讓我可以從裡頭窺伺外面的情況。
沒多久,大家都藏好了。
等鬼來抓。
整座空屋突然又回到初時我們尚未進來前的寂靜,有些許的聲響,但都能歸於深夜的正常聲音,我能從小小破洞看見的,只有不見四盞燭光、滿室的漆黑,偶爾吹來一陣風,伴著陰影飄動。
我沒有戴手錶出門,於是時間的計數,只剩下自己的感覺,剛開始,我還在心裡默算大概過了幾分鐘,但久了之後,就分心到其他地方去,搞得現在只能看著漸漸短少的蠟燭,推估到底過了多久。
蠟燭已經剩下三分之二的長度,衣櫃外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為避免搖曳的燭光外露,我用手稍微遮掩著蠟燭,而大家為了能達到此行的目的,莫不展現最大的誠意努力躲藏,至少在我的視線範圍內,空屋還真的就是空屋,看起來空無一人地安安靜靜,仿佛只剩下躲在衣櫃的我,獨自一人在玩著捉迷藏,其他三人則宛如憑空消失了。
所有人都消失的錯覺,混雜著失去計數的時間,讓我覺得周遭事物都沉默、靜止下來,只有我的呼吸與燭光還在,這之間好像過了幾分鐘,又好像已經過了十幾年。
我滿腦胡思亂想著,手中的燭光卻突然讓我泛起了疑惑──似乎從某一個我沒注意到的時刻開始,這支蠟燭的長度就不再減短了。
正當我覺得奇怪之際,柜子之外有了動靜。
那是三三兩兩的腳步聲。
好像有人走進空屋內了,我連忙將眼睛湊近破洞一看,只見一伙人拿著手電筒走了進來,有男有女,算了算,跟我們的人數一樣,剛好四人。
透過他們手上拿著手電筒的光亮,我大致看見他們的面容,是群年紀跟我們差不多的年輕人。
「你們很煩耶,為什麼一定要來這裡嚇我啦!」四人中唯一的女生哭喪著臉,看起來是真的很害怕。
「哎,身為中原大學的學生,沒有來中壢鬼屋走走怎麼行呢?說出去會被人家笑啦!」一個高高壯壯、皮膚黝黑的男生笑道。
「王學長,我們真的要在這裡面玩遊戲嗎?」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一副書呆子模樣的男生問道。
「當然啊,這裡就是今晚試膽大會的最高潮,大家請坐。」被叫做王學長的男子剛好背對我,所以我看不見他的長相,只聽見他低沉而沙啞的聲音。
他們三人依言,跟王學長一起席地而坐,聽到這裡,我已經了解事情的大概:這四位是中原大學的學生,暑假跟我們一樣閒著沒事,半夜來這裡找樂子,還玩什麼試膽大會,真不知道他們如果發現空屋裡其實有人時會怎麼樣,搞不好會嚇得落荒而逃。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暗暗好笑,不過飛哥的提醒言猶在耳,所以我跟大家都繼續不動聲色,繼續完美地隱藏自己。
「學長,我們要玩什麼啊?能不能見到鬼啊?」黑壯男顯得興致勃勃,我聽了暗暗好笑,又是一群想見鬼的人,但今晚這間空屋擠了那麼多人,我看鬼也懶得現身了吧。
這樣也好,但我們該躲到什麼時候,就是個大問題了,而萬一他們也跟我們一樣玩蠟燭躲貓貓,那就尷尬了。
才想著,那個王學長就拿出了四支蠟燭分給他們,我的心頓時往下一沉。
「請大家關上手電筒,點燃蠟燭。」
他們都依言照做,空屋內又出現了四盞燭光。
「你們聽過『怪談百物語』嗎?」王學長問道。
「是不是日本那個一群人點蠟燭說鬼故事的活動?」書呆子回應。
「沒錯,百物語是日本傳統的怪談會之一,相傳在深夜裡點燃一百根蠟燭,每說完一個怪談,就吹熄一根蠟燭,當蠟燭全部吹熄後,就是鬼魅現身之時。」王學長用他沙啞的聲音說著鬼怪之事,深夜裡在空屋中聽起來,竟也有些讓人感到發毛。
「聽起來好可怕,我可以不要玩嗎?」女生一副舉雙手投降的樣子。
「可以啊,那待會兒宵夜永和豆漿都你請客。」黑壯男大笑道。
「學長,但是我們只有四個人四根蠟燭,要怎麼玩百物語啊?」書呆子不解。
「哎呀,就是玩個氣氛嘛!」王學長笑了,「我們都不是什麼專業人士,萬一招來鬼魂也不太妙,所以我們玩個迷你版的體驗看看就好,為今天的試膽大會畫下完美句點。」
聽懂他們的活動計劃之後,我鬆了口氣,至少看來他們不會在空屋裡東翻西找了,那我就安靜地聽完鬼故事,等他們離開之後再出來就好,免得嚇到他們。我想,其他人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
「我先來!」黑壯男一馬當先,「我先聲明,這是一個很可怕的鬼故事,小薇如果你會怕,可以抱我沒關係。」
「誰要抱你啦!」小薇吐舌表示不屑。
「這是發生在一個山上偏遠村落的真實故事,在臺東山區住著一位老婆婆,她自從老伴過世之後,就都是一個人居住,自己料理三餐,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有一天,她煮完中餐要吃的粥之後,突然覺得身體不適就病倒了,不明原因的渾身發冷、顫抖,結果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才康復,而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碗粥喝掉,喝完之後,覺得自己好像比以前更年輕了。」黑壯男用陰陽怪氣的聲音說著故事。
「後來呢?」書呆子追問。
「沒啦!The End了,真的是好可怕的鬼故事啊!」黑壯男笑道。
「什麼啦?可怕在哪裡?」小薇嚷著。
「哎!老婆婆吃的粥是三天前的耶,這還不可怕嗎?簡直嚇死人了!」黑壯男大笑,不顧眾人的白眼與噓聲,得意地吹熄手中的蠟燭。
空屋內又暗了些,只剩下三盞蠟燭。
「換我!」書呆子推了推眼鏡,看來是有備而來,「這個是很經典的鬼故事,也許大家都聽過了,就是有一對男女朋友,他們原本感情很好,但男生愛上另一個女生,於是同時和兩位女生交往,東窗事發後,他選擇跟原本的女友分手,女友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打擊,於是選擇用跳樓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並在遺書上寫著,一定會變成厲鬼回來找男友報仇。
男友知道後非常害怕,拜託朋友找來一位道士,道士跟他說,女友的怨氣太重無法化解,她頭七之日會回來找他,但只要能度過那晚,就可以化險為夷。而因為人死後,屍體都會變得僵硬,所以她無法彎腰,你就好好躲在床底下,讓她找不到你,撐過頭七就沒事了。
男友按照道士的話去做,在女友頭七那天,太陽一下山,他就鑽到床底下躲藏,而當天深夜,他的房門被風悄悄吹開,咚咚的腳步聲在房內響起,他竟然聽見死去女友幽幽的聲音,重複地喃喃念著:『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他嚇得半死,躲在床底下不敢出聲,突然外頭的腳步聲停了,他張眼看向床底之外,只見女友用頭著地,頭破血流地用眼睛直盯著他,『找到了。』隔天,男友被發現陳屍在床底下,身上沒有任何傷口。道士一直想不透為什麼自己的方法會失效,但後來他明白了,原來女友墜樓時是頭先著地,所以回來索命時,就是一路用頭跳呀跳的。」
「嗚,好可怕。」小薇捂著臉。
「老梗了啦!這個我小學就聽過了。」黑壯男不太服氣。
我聽了則是在憋笑,想必此時此刻,躲在床底下的肥仔聽了這個鬼故事,一定全身發抖吧。
書呆子聳聳肩,吹熄了蠟燭。
剩下兩盞蠟燭的亮度。
「小薇,換你了。」王學長提醒。
「喔,好。」小薇調整坐姿,清了清喉嚨,「這個鬼故事是我從電視上看來的,我自己是覺得蠻可怕的。就是有一個五歲大的小女孩,生日時,家人幫她辦一場派對,親人朋友聚在一塊,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小女孩更是開心地大叫大跳,而氣氛正熱絡時,小女孩忽然臉色大變,還來不及哭,就砰一聲倒在地上,全身抽搐,緊急送醫後仍然不治死亡,死因不明。
後來,在小女孩的告別式上,家人播放小女孩生前最後的錄像畫面來懷念她,也就是那個不幸的生日派對,結果大家發現,影片中的小女孩竟然不是自己在那邊跳,而是有一隻慘白的手,緊緊抓住小女孩的頭髮,不斷地上下晃動,起初小女孩還覺得很好玩,而開心地笑,直到那隻手越晃越大力,越晃越大力……」
「哇,這個鬼故事我沒聽過,還蠻可怕的。」書呆子說。
「還好囉,勉勉強強六十分,截至目前為止,還是我的最可怕。」黑壯男冷笑。
「你的哪裡可怕了?爛死了好不好。」小薇笑罵,吹熄了眼前的蠟燭。
整間空屋,只剩下最後一根蠟燭。
他們也都安靜下來,等待最後壓軸的鬼故事。
王學長背對著我,大概先靜默了五秒鐘左右。
說到時間,我發現自己手裡的蠟燭依舊燒著,長度竟然跟他們進來前一模一樣,但我明明已經聽了三個鬼故事了,怎麼可能蠟燭都沒變短?
我心下駭然,覺得非常不對勁,而他的故事也開始說了。
「你們知道中壢鬼屋,也就是我們現在坐著的地方,關於它的靈異故事嗎?」王學長問道。
「好像……嗯……是不是這裡曾經發生過火災?」書呆子說。
「對。」王學長繼續接著說,「大概十幾年前吧,有四位高中生跟我們一樣,到這間屋子裡夜遊,他們為了要見到鬼,於是三更半夜在這裡玩捉迷藏。」
我聽到這裡,面對他所說的故事情節,以及手中持續燃燒卻不曾減短的蠟燭,腦袋轟隆隆地一片空白,無法思考,心底卻隱隱起了一個不太妙的想法。
「玩捉迷藏怎麼見到鬼?」黑壯男質疑。
「據說,他們每個人拿著一根蠟燭,在深夜的空屋裡躲起來,因為沒有人當鬼,所以真正的鬼魅會現身,跟他們一起玩捉迷藏,而那根蠟燭可以保護他們,只要不吹熄那根蠟燭,鬼就找不到他們了。」王學長解釋。
「原來如此。」書呆子恍然大悟。
「而他們的遊戲過程中,其中一位不小心打翻了蠟燭,屋子內有許多木質家具容易燃燒,火勢一發不可收拾,濃濃密布的黑煙,將他們嗆暈,結果四人都不幸葬身火場。而因為這間屋子實在是太過偏僻,又廢棄許久,深夜發生火災也沒人知道,再加上他們當時都是從家裡偷溜出來的,沒人告訴家人要來這間空屋,所以失蹤許久,警方都查不出他們的下落,一直沒發現他們是被火燒死在這裡的。
後來就以失蹤人口草草結案。沒有法師誦經,也沒有超渡法事,他們四位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而手裡的蠟燭卻又一直不熄滅,始終維持著他們發生事故時的長度,再加上亡者在陽間,是沒有呼吸、沒有氣的,他們也沒辦法吹熄蠟燭強制中止遊戲,於是只好一直玩著捉迷藏,一直一直,永無止盡地玩下去。」王學長說。
我聽完,全身早已浸溼了冷汗,我很難找到一個解釋方式,來合理化眼前的這一切。
「好毛喔。」黑壯男說,書呆子跟小薇則靠近在一塊表示同意。
「所以中壢鬼屋最有名的傳聞就是,玩不完的鬼捉迷藏。」王學長補充,吹熄最後一根蠟燭,也宣告「百物語」的結束。
但空屋沒有歸於漆黑,而是瞬間又亮起了燭光。
三盞燭光,以及一片慘叫聲。
王學長、書呆子、黑壯男跟小薇都驚聲尖叫,因為他們都看見了,在彼此的背後,突然出現三個拿著白蠟燭的「人」。
在燭光的映照下,那三個「人」的模樣恐怖異常,身上皮膚不是炭化焦黑,就是水泡紅斑、肌肉乾癟縮水,像是木乃伊,根本從外表無法辨識出他們被燒毀前的面容。
但我認得出,那正是飛哥、肥仔跟阿猴。
「蠟燭…吹不熄…」
「吹不熄……」「吹不熄……」「吹不熄……」
整間空屋迴蕩著飛哥他們哀怨陰寒的聲音,只見王學長四人全都緊緊地靠在一塊,渾身發抖嚇得不成人形,每個都又哭又叫,鼻涕淚水爬滿臉龐,想必他們都極度後悔為什麼要玩這個危險的招鬼遊戲。
「吹不熄……」「吹不熄……」「吹不熄……」
我從破洞裡看著這一切,身體卻冰冷得像是沒有任何溫度,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怎麼處理眼前發生的一切,我又該何去何從?
「吹不熄……」「吹不熄……」「吹不熄……」
我看見飛哥對我招手,用他焦黑壞死的左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叫我出去,或許我們今夜之後,就再也不需要躲了?
「吹不熄……」「吹不熄……」「吹不熄……」
我看著手裡長度依舊、燃燒著的蠟燭,就如同王學長所說,我們死了,在陽間已經沒有氣,是吹不熄蠟燭的。那或許,我們可以請他們幫忙吹熄蠟燭?但如果蠟燭熄了,又會發生什麼事?
「吹不熄……」「吹不熄……」「吹不熄……」
我不知道,但在我走出衣櫃之前,我還是試著對蠟燭吹了口氣,想換取我已經死亡的確切感受,畢竟,這一切還是那麼茫然而不真實。
蠟燭竟然熄了。
「抓到了。」
黑暗中,一個沙啞的聲音陰森森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