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人的崩潰是從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開始的，一個青年人的崩潰是從無法接受平庸的自己開始的，而，一個中年成功人士的崩潰是從無法彌補遺憾開始的。《兩隻老虎》裡，喬杉扮演的綁匪餘凱旋就是少年，葛優扮演的富商人質張成功就是那個中年成功人士。笨賊綁匪為了在女友面前證明自己掙錢的能力，綁了本想自殺的富商索要贖金。沒想到笨賊被人質裹挾，只有為他辦了三件人生憾事才可以拿到贖金。笨賊在辦富商之事的過程中逐漸體悟到人生真諦，而富商也在笨賊的陪同下勇敢面對遺憾，重獲生活的希望。本片導演李非談起路演時對觀眾的觀察，他看見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是裹挾著生活重量的悵然。他說從未想過，自己會在三十多歲時，陷入關於死亡的精神危機。那所謂的危機，是內心一直試圖掩蓋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失去的恐懼。恐懼掩蓋了所有其他的情緒，謀殺了快樂。逃避恐懼全然無用，但如要直面卻也困難。這大概就是這部電影的起因，它因直面恐懼而生，講的是死亡到來的思考，而死亡前的思考，都是沉重的遺憾。這種遺憾，這種悵然在整部電影中瀰漫，那些笨賊的喜劇衝突也隨之顯得悲涼。這種悵然恰如導演自述的那樣，逃避全然無用，但如要讓觀眾走進影院直面卻也困難。有人說，《兩隻老虎》票房的失利，是宣發的方向出了錯。宣發朝年度喜劇黑馬的方向引，觀眾帶著輕鬆的心情入場，結果給心靈來了一次敲打，全片的悵然在觀眾心裡如一塊石頭落入肚中，不由得想起並不如意的生活，片尾的安慰顯得無足輕重。宣發的方向固然有些問題，但把悲喜劇包裝成喜劇的套路比比皆是，只要內容託得住，觀眾會把預期不符轉化為超出預期，《我不是藥神》就是證明。顯然不只是宣發的問題，我們從內容裡嘗試理解這種現象。《兩隻老虎》講了五件事。第一件事，故事主線，餘凱旋綁架張成功，而後又被張成功裹挾，兩人在電影中完成身份的互換；第二件事，餘凱旋幫張成功弄清楚真愛的遺憾，得到一個既假又真的答案；第三件事，張成功幫餘凱旋解決童年陰影，發現只要直面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童年陰影便了無蹤影；第四件事，餘凱旋幫張成功挽回對舊友的傷害，知道有些遺憾是無法彌補的，只能放過自己；第五件事，餘凱旋替張成功返回家鄉，找到父親的自殺地，解開張成功的性格和行為模式的成因，也解開了他人生中因為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造成的愛情和友情的遺憾。荒誕的設定，標籤化的人物，少見卻又能產生共情的故事，段落感強又彼此勾連的結構，如果在劇本階段，從任何角度看，這都是一部不錯的電影，充滿喜感又不乏溫情。呈現在大銀幕上時，這仍然是一部好電影。可惜它的好，卻不是大眾化的好。這是一個關於人生憾事的故事，主創在人該如何面對過去和未來時給了一個有希望的答案。凡是看過本片的觀眾，總能在愛情、友情和親情中的某一個部分找到產生共情的部分。這本是件好事，但事後梳理時，我才意識到，它離觀眾太近了。故事離觀眾太近的電影，難以收穫最大的觀眾群，同樣離觀眾太遠也不行。故事離觀眾的距離的遠近可能是讓一部電影能收穫多少觀眾的秘密。以前文中提到的《我不是藥神》為例，同樣是悲喜劇，它講了一個市井小商人以逐利開始，以大義結束，成為白血病患者眼中的「藥神」的故事。它與觀眾的近是徐崢扮演的神油店老闆的形象，它與觀眾的遠是白血病這個群體。由一個大眾熟知的人物給觀眾揭開了一個不熟悉的世界。它與觀眾的距離，剛剛好。類型片裡，故事與觀眾遠近和票房的高低呈現很強的關聯性。電影史上，高票房以科幻片居多，那是人們想像力延伸的結果，故事距離觀眾遙遠。喜劇片也不少，那是人們對枯燥生活的有限反叛，生活裡做不了，在電影院得以釋放，故事仍然距離觀眾不近。人們常講電影是為觀眾造了一場亦真亦幻的夢境，這場夢的真就是近，幻就是遠。也許有人會疑惑，綁架並不常見，那不就是上文所提到的「遠」嗎？1994的《阿甘正傳》，用了一個智商只有75的角色的愛情、友情和親情串聯起數十年的美國史。對照《兩隻老虎》裡的愛情、友情和親情，有兩個不同。其一，阿甘每次經歷的大事件對美國觀眾而言都是熟悉的，但是讓低智商的阿甘來經歷，這種距離感就產生了。觀眾不會想想這個人是自己，但會為了他永不放棄，積極的生活態度所感染。主流類型片的觀眾想要的無非就是別重現我的人生，請給我說些鼓勵的話。本片用了綁架的不尋常手段，綁架後做的事卻太近了，想得到一個愛的人，想挽回一個遺憾的舊友，想直面一個童年的過去。縱使精彩，卻難以絢麗。人生憾事固然能引起中年的人共鳴，卻很難收穫廣大的觀眾。其二，主角是弱勢的一方，視角跟著弱勢的一方進行，觀眾才更能感同身受，阿甘無疑是典型的「弱者」，本片裡，餘凱旋無疑是弱者，然而解決的大多是張成功的事。電影裡，張成功眾叛親離，卻富甲一方，這個成功人士的憾事看似平常，但因為是他這個「成功人士」的故事，從而阻擋了很多普通觀眾的共情。一個普通人突然擁有了不普通的力量，這是喜劇電影屢試不爽的法寶，是觀眾最有代入感的方式，《夏洛特的煩惱》如此，《西紅柿首富》亦是如此。設想一下，本想輕生的張成功決定死前為餘凱旋完成三件憾事，在幫助餘凱旋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也救贖了自己，故事往下發展，是否會比現在的結果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