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報君語
本人特此澄清
小腸不裝尿
管尿的是膀胱
(和抗利尿激素)
酒過三巡,夜色濃鬱,城東的一家宵夜排檔,撕開白日平靜的面具,人類本質在這裡盡數展現:
「五魁首呀六六六,哥倆好呀八大壽……」
這裡是小辣椒,十多年前創城時,桂林最後一個整晚充斥著猜拳喊碼的江湖地。也是我除家之外,吃雞最多的地方(另,親測同等條件下,農夫山泉汆出來的雞更好吃)。但,今天不說小辣椒,也不說雞,說說那截,同汆湯雞一起上來的,要被下火鍋的,板油肥厚的,卻是美味得忘記三高預警的豬小腸。
澄清一下,小腸不裝尿
或許大家更熟悉它的另一個食用性名字——粉腸?由於文化的差異,光是確定這玩意兒的正式名稱就花了大量時間。有說叫小腸的,有說叫粉腸的,也有打開粉腸的簡介出來的是灌制香腸的……
總之,可以確定,是那截大腸上面連接胃的彎彎腸子。如果說對生理位置沒有概念,那就是入口清甜,外表附著的板油唇齒留香,形難描述卻無法停著,實為發福長脂之「上品」(該忌口時還是要忌口)的那段腸子。另,如果入口微苦問題也不大,只是屠夫給的位置比較後面罷了。
我的母親為了讓我少吃點下水,不惜在我吃得熱火朝天時直言:大腸是裝屎的,小腸是裝尿的。毫無疑問,屎尿屁自帶的負面想像多多少少讓我損失了一些胃口。
轉折發生在初中,我的生物,全班第一。
這不僅意味著我對動植物結構機能有著一定的知識儲備,也意味著我除了暫時不能捍衛摯愛的大腸,卻能在吃小腸時義正言辭反駁:
小腸是負責吸收食物營養的精華部分,裝尿的是膀胱!
這麼有營養,一定有很多吃法吧?
弄清了部位,吃起來負擔就小了許多。又知道了這塊「風水寶地」的美味原因,那就可以直接跳過怎麼做好吃,直接快進到怎麼做精彩了。
至少在廣東地區,粉腸的一生還是很波瀾壯闊的,說的就是生滾豬雜粥。
夜晚十一點,屋燈漸滅,行人散去。周遭的黑暗與寧靜襯得那間看似其貌不揚的,卻熱鬧得和入夜後的千與千尋裡那個神隱世界一般的粥店,愈發 「詭異」。慘白刺眼的燈光,掉灰斑駁的牆壁,五顏六色的塑料凳,還有面色凝重的食客,此情此景很難不聯想到學生時代只敢在正中午(陽氣最足的時候)偷偷摸摸看的《猛鬼故事》(沒看過這類地攤文學說明真的有代溝)。
十二點,地攤文學中X門大開的關鍵時刻,只聽門外一道熄火的聲音,食客們紛紛屏住呼吸,像林正英一樣,眼神直接鎖定了車的後備箱,今晚的主角也將從這裡登場。
有人說吃沙拉是一種返祖行為,畢竟人類歷經千辛萬苦終於站上了食物鏈的頂端,沒想到竟然要吃草。但顯然,比起相對「優雅地」用叉子吃樹葉,直接上手從同類嘴裡搶下尚在跳動的豬內臟行為,更加血腥、暴力、原始、返祖。百多年前達爾文主義那一套「競爭論」,自那一大筐泛著細膩光澤的蛋白質脂肪混合物上桌後,正式開演。
在文明社會生活久了很難說出手捧帶有餘溫,仍在跳動,黏膩又鮮活的小腸的那種感受。指尖微妙的觸感叫人發顫,教人分不清是搶到珍寶的悸動,還是一種「我殺豬了」的驚愕。
正所謂,「惡從膽邊生」腎上腺分泌出的衝動模糊了狂喜和癲狂的界限,在豬雜粥端上來的那一刻,終於明白福珂在《瘋癲與文明》中形容瘋狂最高境界的的那個詞——譫妄。
沒有人見了豬雜粥是愁眉苦臉的,因為裡面既有成功搶到新鮮豬雜的喜悅,也有撫平漫漫長夜的慰藉。光是看到豬腸上掛著的開花大米和淺白的粘液,就已足夠歡喜。粥水分解入口的甜味和生來的寡淡快速平衡粉腸脂肪的油膩,一番水乳相融,口腔裡只有Q彈香滑的小腸。至於腥氣,不存在的,新鮮豬雜啥都有就是沒有腥氣。
除了煮粥,粉腸入湯,撒上幾片枸杞葉,也叫人慾罷不能。實習時,出入編輯部會經過一片老式的居民區,豬雜湯飯就隱藏在錯落無序的臨街鋪面中。那是一個盛夏,天熱得發昏,陽光也烈得眩目,但我依然和同事離開了陰涼的辦公室,在沒安空調的豬雜湯店,叫了一份剛出鍋的豬雜飯。
她的正式名稱是「三及第」,這是客家菜中的一道經典,與廣府的豬雜粥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科舉時代,狀元、榜眼、探花被稱作「三及第」廣府人取諧音,將肉丸比喻狀元、豬肝比喻榜眼(一說本用牛的脾臟,廣州人稱膀,膀與榜諧音)、把豬粉腸比喻探花(一說是用刀在粉腸上輕劃兩刀,煮熟後有花樣),製成了「三及第」粥。
客家人在與廣府人交往的過程中覺得「及第粥」取名大吉,味道又好,便將這一菜式加以改造,製成了由瘦肉、豬肝、粉腸煮出來的客家「三及第」湯。又因為用料新鮮,食用起來味道清甜可口,因此有早上送飯以「三及第」為上品之說(賴雨桐. 客家名食——釀豆腐,白切雞與"三及第"小考. 嶺南文史, 1993)
古人誠不欺我,儘管那頓飯吃到汗如雨下,幾近中暑,但若要問值不值,我們就「等吹兩天空調繼續來吃」這一問題達成共識。值得一提的是,豉油辣椒蘸料恰到好處地調味,讓本來口感輕飄的「三及第」有了迴響,從清甜變得下飯。當真是還沒反應過來,湯飯就見了底,只剩下我和同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相看兩相「滯」。
好食下水,專研粉腸,並不是廣東人的專利。至少在廣西,有兩種截然不同,又同樣好吃的腸點,頻繁出現在當地人餐桌上。
當我在編輯部問了一圈有沒有人吃過直接燙火鍋的粉腸時,只得來數個搖頭。兩廣挨得挺近,口味卻各有不同。吃火鍋放粉腸,尤其是一大段小腸最最上面的那截,是桂林無數宵夜小火鍋擋最受歡迎的配菜。而無論是黃燜嫩雞還是汆湯母雞,雞油煮出來後下一盤小腸,油膩小圓桌的精彩就開始了。
小腸彈韌,除非燉煮,不然怎麼吃都要花點精力,這也為酒桌文化的開場,做足了鋪墊。口閒者滔滔不絕近日小故事,口忙者專心咀嚼小小粉腸,傾訴者和傾聽者在這一刻完成配對。待一截小腸撕碎下肚,故事也剛好講完,交換一杯啤酒,換個身份再來一場靈魂的交流,友誼之樹,愈發茂盛。
除了豬粉腸,桂林街頭還有一些牛粉腸,準確說叫牛腸酸,也有大批粉絲的排隊購買。沒有座位的鋪面使得一眾食客只能端碗三三兩兩就地處理,而按照桂林人「夜屎佬」的特殊習性,但凡有人的地方,就很容易交到朋友,也很容易挖到八卦。比如,第一次去的,很容易就能獲得前後老食客如何蹲守新鮮牛腸酸的技巧,進階版則是加到繁忙老闆微信,並在不愁賣的日常脫銷氛圍中成功留得一份專屬,最高級,想來是探得老闆籍貫,家有幾口,以及一些辛辣的,對同行的看法。
比如,安新菜市裡的流動攤就覺得十字街那家標榜老字號的牛腸酸沒味道,社工巷那家排長龍的就覺得八桂的不正宗,是半路出家……但桂林人就是這樣,把所有話都放到檯面上講,講完也就講完了,我行我素又是一天。這也是為什麼即便每家牛腸酸味道不同,卻能收穫各自擁躉。
有小腸的地方才叫江湖
如果說廣東人吃的是味道,桂林人或許吃的更多是情感。就像在小辣椒,單純的清水汆雞能有多好吃呢?燙熟的粉腸事實上也未必很美味。但他們留在那裡,只是不想離散。世界上有60多億人,卻只有4個臭味相投的能湊成一桌。他們相互傾訴,傾聽彼此,一起開懷大笑,又同仇敵愾,與其說是在享受食物帶來的愉悅,不如說食物因他們在一起相聚而美味。
這是獨屬於老桂林的美食記憶,不講技法,唯求團聚。當然,這也是桂林宵夜檔屢禁猜拳喊碼而不止的原因,這是一場團聚的高潮節目,所有人在這場喧鬧中卸下面具鎧甲,做回自己。
如果一個宵夜檔沒有傳出聲嘶力竭的喊碼聲,那顯然就沒拿捏好深夜排擋的角色本質;
如果一個宵夜檔的喊碼聲此起彼伏卻沒有一兩道下水助興,那顯然就沒拿捏住一個深夜排擋的角色靈魂;
如果一桌人面紅耳赤呼吸急促,好像要打起來了一樣在白底紅字的「禁止猜拳、喊碼、大聲說話」牌子前腆著肚子赤條划拳,又在起鬨聲中牛飲數杯白的黃的,下肚幾截粉白帶肥的小腸——氛圍拉滿,注入靈魂,一幅桂林宵夜百相圖,就形神兼備了。
圖文|李思靜
部分圖片|源自網絡
編輯|Amb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