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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148篇原創首發文章
看到是枝裕和作品《小偷家族》的時候,向來不憚以最大惡意來揣度國內主流觀影群眾的我,首先想到的詞便是「橘生淮南」。
我的意思是,這樣的電影若是「原產地」放到中國,結局大抵兩種——或像《推拿》(2014)、《闖入者》(2015)一樣收穫票房慘澹、放映無門的悽涼,或是像《刺客聶隱娘》(2015)那般遭遇生不逢時、「貧趣乏味」的尷尬。時隔三年,我仍記得《刺客聶隱娘》公映時票房、口碑雙雙遇冷的窘境,喧譁之論看不到侯孝賢的概念先行和隱忍克制。
有趣的是,那位不世出的臺灣電影巨匠,正是是枝裕和藝術上的恩師。現如今,作為學生的是枝裕和憑藉文藝片《小偷家族》捧回了坎城電影節金棕櫚獎,對於中國電影市場來說,這姑且算是一個「絕境逢生」的籌碼。
審美全無、審醜也全無的速食時代,經典不是無立錐之地,便是無法獲得應有的認可,須經額外標準再行確認,才可像以往那般登堂入室。在這個大背景下打撈《小偷家族》的珍貴,亦使人忍不住嗟嘆未被眷顧的遺珠順流而下的命運。
祥太的發現
很多人或許會疑問,在《小偷家族》的末尾,小男孩祥太在等車時對「父親」治坦言自己是故意被警察抓走一事,原因究竟為何?
彼時的祥太,業已看到現世的法律和道德將他原來那個六口之家拆得星流雲散的慘狀,和治一起探監「母親」信代之際,祥太還滿懷愧疚地認為是自己搞砸了一切。那麼,他為什麼又將這個略顯殘忍的真相直愣愣地拋給了治,並看似決絕地離開那個不斷追趕公車的「父親」?
答案或許在於,當一切覆水難收之時,真相便已不再重要。祥太並非是在刺激治,從治的即時反應來看,他也沒有絲毫抱怨,那意味著對現實的接受。這個現實就是:祥太在一樁偷竊日常中故意失手,住進醫院,此舉引發了權力機關的注意,使得蝸居在東京林立大廈之外的「小偷之家」終於無處遁形。
祥太單純的念頭基於對以下現狀的不滿——全家人習慣了雞鳴狗盜的活計,「妹妹」也不可避免地淪為竊賊。即便沒有雜貨店爺爺的規勸,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搭建起認知體系的祥太也隱約察覺出小偷家族行為邏輯的錯誤與荒唐。以身試法的祥太試圖搗碎過往的一切,他期待著作為「非常」對立面的「正常」情境的臨近,所以他毅然決然地引發了事端。
也就是在「錯誤」被搗碎後,這個後知後覺的孩子才出乎意料地發現那個他呆夠了的、愈發不能忍受的「非常」環境的罕有與可貴。被社會組織接管的祥太在短暫見證了作為小偷之家對立面的外部世界精細、冷漠又偽善的真相後,終於摘下帽子對著公交車後方治奔跑的方向默念了一聲「爸爸」。
應許之地總是幻滅得如此迅速,祥太還來不及滿懷愧疚地重新審視那個被他的「親人們」一點一點偷來的家,它便已經蕩然無存。曾經真切存在、給予其摯愛溫暖的破舊平房,對此時的祥太而言,只能在心裡「紀念」或「祭奠」,卻再也無法「回到」。
拼湊的家族
《小偷家族》的故事發生在怎樣的一個家庭?
那是一個生活極為窘迫、居所狼藉的五口之家,處於繁華都市的暗角。戶主是年邁的「奶奶」初枝,她的養老金不足以提供穩固保障;「父親」治是工地的臨時工,「母親」信代是洗衣房職員,收入微薄的兩人又先後失業;再加上從事色情服務業的「小姨」亞紀和整日在街上遊蕩的祥太,一家子人靠正常手段根本無法維持生計,只能順手牽羊來補貼家用。
年幼失學的祥太在這個家裡受到的教育是:沒法在家學習的孩子才去上學;放在櫃檯上的東西不屬於任何人;只要商店沒有倒閉就好。
某個寒冷冬日,治和祥太在行竊歸來時意外發現了一個凍僵的小女孩,治出於善意將她帶回家中。信代原本不想留下這個孩子,直到看到她身上有被虐待的痕跡。於是,這個被取名「玲玲」的小女孩自然成為初枝的「孫女」、治和信代的「女兒」、亞紀的「外甥女」、祥太的「妹妹」,大家照樣分工行竊、打趣逗樂、互相關愛。對小偷家族來說,五口之家變成六口之家,只是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正因這個突然出現的新成員引發的連鎖事件,這家人在揭開家族譜系後便分崩離析了。原來,相依為命、抱團取暖的一家人並沒有血緣關係,是被社會遺棄、被家庭嫌棄、被世俗摒棄的共同遭遇將他們連接了起來。
治在「正當防衛」中幫助遭遇家庭暴力的信代殺掉了她的丈夫,這對「夫婦」遇到有房子的初枝後,便與這位孤寡老人達成了某種共同生活的協議。亞紀在原生家庭中遭遇後媽排斥,在爺爺葬禮上看到了逝者的前妻初枝後,亞紀覺得自己和初枝的命運相似,便離家出走跟這位沒有血緣的奶奶一起生活。至於祥太,他和玲玲一樣,同樣和大家沒有血緣,不過是治和信代行竊私家車時撿來的孩子。
按照樸素的道德標準評判,小偷家族的日常堆滿了不堪與汙穢的部分。然而,作為電影的創作者,是枝裕和從不對故事中的人物進行道德判斷,他不認為攝像機可以代替法槌,也無意於設計稜角分明的壞人形象,他更希望觀眾能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去代入思考。
一群無人問津的邊緣個體通過自由選擇組成了一個家,最初連接彼此的理由鬆散可疑,但經營過後的感情卻無比牢固。即便這個家是贗品,即便東西多是偷來的,即便連人都是湊來的,但它卻始終值得保全。縱然是短暫的溫暖,卻是一生的羈絆。他們什麼都沒有,只有愛。因為這個家的存在,家裡的每一個人才得以察覺——「人間,不是不值得」。
這個家很虛幻,就像全家人從屋簷與牆壁狹窄的縫隙中遇到的那場煙火,我們只能看到仰望的笑臉,卻無法判斷煙花是否光顧。這個家很脆弱,脆弱到它被曝光的頃刻便不復存焉,脆弱到它想要存續就必須悄悄掩埋死者、無情割捨生者,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永逝的樂園
祥太當然會埋怨,自己被抓住後,作為家長的治和信代將自己棄之不顧的做法。但即便是在他坐上公車離開治的出租屋後,他也未必能完全理解後者的艱難處境,未必能完全認清那個存在一天算一天的家庭其實是多麼的來之不易!
要知道,治和信代不止教會了祥太如何行竊,還教會了祥太如何善良,以及如何在條件有限、變數無期的境遇裡快樂生活。他們告訴祥太「只有不能在家的學習才去上學」,是因為他們知道,學校教育很可能是祥太註定會缺失的部分,不如提前給他打上這劑麻藥。就像《海上鋼琴師》的開篇,海船上撫養1900長大的黑人船員告訴那個被遺棄的孤兒——「媽媽」只是一種馬。
這對父母唯一能做的,是趕在道貌岸然的世俗體系與社會結構以名正言順的邏輯來接管孩子之前,用盡全力地愛他們。這種純粹的愛,就像電影中信代對玲玲說的那句話——「她們說喜歡你才打你,這是騙你的。她們要是喜歡你,就會像我這樣抱著你的」。
在事關「血緣不等於愛」的討論背後,《小偷家族》悄然「偷走」了道德高地與人心。一個處在社會邊緣仍其樂融融的家庭,卻給了被虐待和忽視的孩子未曾獲得的愛。相對之下,那個受「精緻利己」與「現實至上」指導的、價值觀狹隘的、如一潭死水的現代社會,所能給予被損害者的,又是些什麼?
祥太是治和信代在行竊私家車時偷來的,但如果他們不將這個嬰兒偷出來,他就會被悶死在密閉的車內;玲玲是治從街上撿來的,這個原名為由裡的小女孩似乎的確遭遇了日本法律中的「誘拐」情節,但她的親生父母是怎麼做的,在家的時候虐待,失蹤了也不報警,好像只是丟了一個玩具;至於孤獨的老人初枝,她不是被信代遺棄的,相反,正是信代和治的出現給予她極大的幫助,遺棄她的另有其人。
這便是是枝裕和的大師手筆,他用一個特殊家庭自選的美好,拆穿了正常社會一直以來用所謂合理性粉飾掉的不合理。《小偷家族》讓人們看到的是:這個社會現有的基本結構、為這個基本結構背書的制度、以及制度默許的模範家庭,實際上一直充斥著混亂不堪的敗筆。「生下孩子就自然成為母親了嗎」?血緣關係比自選行為更合理嗎?合法準則一定比自由付出的愛更能溫暖社會嗎?一般人都會給出肯定回答。接著,《小偷家族》為他們奉上一盆冷水,關於現有的國家體制是如何辜負那些最需要它的個體。
電影的末段,已被社會組織接管的祥太打算在治的居所滯留一夜。治跟祥太講:「不回去的話可能會被罵吧?」祥太看似隨意的回應頗具意味:「現在回去一樣會被罵。」對於此時的祥太而言,那個曾經真實存在過、今後卻只能在記憶中打轉的、布滿了真心善念、愛與自由、關懷與包容的樂園,註定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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