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hris Offutt
翻譯|沈誕琦
編輯|鄭廷鑫
我的父親,安德魯·傑弗遜·奧福特五世,在肯塔基州泰勒斯維爾的一座小木屋裡長大。這座房子的牆有三十多釐米厚,挖有射槍用的炮孔,用來抵抗入侵者:一開始是印第安人,後來是內戰的士兵。12歲時,爸爸寫了一篇關於大西部的小說。他學會了哥倫布式打字法——用左手一指和右手兩指打字——並一輩子沿用。他打字飛快而且充滿熱情,就這樣,他終身寫作,發表了四百餘部作品。其中兩部科幻小說和24部幻想小說,用他的真名發表;其餘的是用17個不同假名發表的色情小說。
在1960年代中期,爸爸郵購了幾本黃書。媽媽記得他讀噁心了——不是因為內容噁心,而是寫作質量太差。他把一本書扔到房間對面,說就是他都可以寫得更好。媽媽說,「那你寫唄。」媽媽說,促成爸爸在5年後開始全職寫色情小說的原因,是我的牙齒矯正費用。
我小時候的牙齒真是一團糟,重疊彎曲,像蛇的毒牙一樣突出。媽媽想自己兼職工作,好給我買牙箍。爸爸說如果他辭職不幹推銷員,而她為他列印所有的黃書終稿,他們可以合力為我湊到矯牙的錢。於是他們在東肯塔基州的森林裡喝了點雞尾酒,然後決定合夥批量造黃書。
很多早期的出版商會用一個「店名」,也就是好幾個作家一起使用的假名。一來能隱藏真實身份,這恰好是這種作家需要的,二來能給讀者一個高產作家的錯覺。這是一種早期的品牌營銷辦法,很多其他的類型小說比如西部小說言情小說驚悚小說也這樣搞。爸爸不介意這樣,因為他在劉易斯威爾大學讀書的時候也戴過這樣的文學假面,他會在給校報的投稿和自己的短篇小說上署不同的名字。給黃書署上假名既能提供足夠的文學自由,又能在我們這個阿伯拉契山區的保守地方保護好家族的聲譽。
爸爸的第一部黃書叫《捆綁寶貝》,1968年由綠葉出版社出版,用的是Alan Marshall這個假名。他拿到了600美元。書的情節構思得很聰明:一個拍捆綁鏡頭的模特被人殺了,於是模特的妹妹為了調查犯罪而開始當捆綁模特。這樣的設定可以細化描寫在監禁狀態下的女性。綠葉出版社出版了爸爸的下一本黃書《性玩具》,爸爸說這本書寫得很「敏銳」。這本書是用J.X. Williams這個假名發表的。接下來的3本書用了3個不同的名字。
爸爸的最主要假名,約翰·克裡弗(John Cleve),是在《蘇丹的奴隸》這本書裡第一次出現。這是一本對維多利亞時期黃書的戲仿,因為模仿得太像,出版商都懷疑爸爸抄襲了。爸爸覺得這是一個大讚美。他捏造出約翰·克裡弗這個假名的根據是英語文學中第一部色情小說《範尼·希爾》的作者John Cleland。就這樣,年復一年,約翰·克裡弗漸漸超越了一個簡單的假名,爸爸覺得克裡弗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另一種身份,是他寫作黃書的人格。爸爸倔強地說他沒有17個筆名,而是他擁有克裡弗,而克裡弗擁有16個假名,以及專屬於克裡弗的衣櫥、文具、籤名。
爸爸很快開始在俄耳甫斯出版社旗下出版,因為他們付800美元一本書。然後,他捏造了John Denis這個假名並轉投另一家出版社賺更多的稿費,因為他最喜歡的辛辛那提紅人隊的棒球手是Johnny Bench和Denis Menke。結果沒多久,因為書名的定奪,他和編輯吵翻了,又回到了俄耳甫斯出版社。再後來俄耳甫斯也和爸爸鬧翻了,終止了合作關係。因為想知道市場的動向,爸爸買了幾本俄耳甫斯的新書,讀完後他相信他個人的風格已經深深影響了這個行業,所有的新書都在抄襲他的風格。證據呢?因為這幾本新書都在有意識地描寫陰蒂,而這正是爸爸開的風氣。於是他就很不爽,想法子騙俄耳甫斯重新買他的書。
為了換一種字號,爸爸給他的電動印表機買了一個新的字號球。他改了平時的頁邊距,用了更便宜的紙,把一本書拆成了兩本書。他捏造了一個新的假名,Jeff Morehead,Jeff是因為他的中間名傑弗遜,而Morehead是離我們家最近的小鎮。他請住在美國另一州的朋友把稿子交給俄耳甫斯,結果編輯把兩本書都買下了。於是爸爸給編輯打電話,告訴他真相併提議繼續合作。編輯同意了,於是爸爸和俄耳甫斯一直合作到70年代。所有他認為寫作質量夠不上約翰·克裡弗這個筆名的黃書,他就署名Jeff Morehead。
1973年,Grove出版社(譯者註:這個出版社以出版高質量的前衛作品著稱,出版物包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未刪減版、《等待戈多》美國版、《裸體午餐》等)在它的「斑馬叢書」中出版了爸爸用John Denis這個假名寫的《維納斯宮殿》。爸爸交給他們一本新書《世仇》,被拒了。不過,這個文本的質量帶來了一個意外來電。Barney Rosset,Grove的出版編輯,希望能出版一系列以十字軍東徵為背景的單主人公的歷史色情小說。爸爸一開始不同意,在一封信裡他寫道: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特長或者能成為我的特長。我不太會寫系列作品。這麼說吧,我很容易寫無聊,想創造新的東西。如果我感覺自己不過是在不斷地做個複印機,寫作就變得非常困難了。我們還是不要把這個事說定吧。我是一個藝術家,無論這個系列作品能否夠得上是藝術。」
他也同樣不確定是不是非要去紐約和編輯見面,他把這個城市叫作「哈德遜河上的巴比倫」。Grove出版社表示費用全包,結果爸爸終於在1973年去了紐約。他回到肯塔基的時候拿到了預付款,一本未寫之書的合同,以及他從未從其他出版社得到過的更多的自主權。在那一年之前,爸爸已經買了15年Grove出的書,他尊敬編輯Rosset和美國法律「猥褻罪」的抗爭和勝利。「十字軍東徵」這個系列賣得很好,職業生涯的第一回,爸爸除了預付款還拿到了版稅。
那個時候,色情小說仍然是一個禁區行業。紙質書在成人劇院的休息室、在報攤最隱秘的角落、在城市裡的成人書店賣。在人少的地區,只能郵購。到1986年,「十字軍東徵」系列快要賣完了。Grove出版社希望給重印版每本加價1元,再將爸爸的版稅減半。如果爸爸不同意這些安排,Grove就支付不起重印的成本。爸爸很生氣地拒絕了,於是他每年就少了130塊錢版稅。這是他一生中惟一後悔過的職業決定。
美國色情小說的商業成功在1970年代攀上頂峰,正好和我父親最多產充沛的年代重合。爸爸把色情和所有類型小說結合起來,他寫海盜色情、鬼魅色情、科幻色情、吸血鬼色情、歷史色情、時空旅行色情、間諜色情、懸疑色情、殭屍色情,甚至亞特蘭蒂斯色情。一本未出版的西部色情小說開場是在穀倉裡的性愛場面,主角是一個叫Quiet Smith的人,無疑是爸爸想出來的好名字。在1970年代末,爸爸宣稱自己憑一己之力提高了美國色情小說的質量。他想像未來的學者將稱他為「20世紀色情文本之王」。他自認為「行業推手」。
1980年代,約翰·克裡弗的寫作生涯憑藉19本花花公子出版的小說而達到頂峰,那是《花花公子》雜誌進軍圖書出版的一個嘗試。《太空之路》系列混雜了色情和老派的「太空戲劇」,也就是1930年代低俗小說裡的科幻,這是爸爸最喜歡的類型。他為這種老派科幻做了些現代改進:比如同時具有兩性性器官的外星人。銀河艦隊歡迎這樣的外星人加入他們,因為他們沒有人類的性壓抑,可以既為男人也為女人服務。這一系列很流行,一部分是因為它們誇張搞笑、人物重複、情節複雜——也就是現在的電視節目所有的成功標準。《太空之路》系列1985年結束,正好和家庭錄像機的大規模流行重合。男人再也不需要這些「用左手拿的書」來給自己找刺激了,他們可以在家中看錄像。色情文本的大時代結束了。
約翰·克裡弗退休了。爸爸堅稱自己沒有退出,是克裡弗退出了。這種退出更像是歸隱而不是退休,躲到了陰影之下,像一個老兵一樣消散。克裡弗完成了他的任務——房貸還清了,孩子長大了,銀行裡有了點積蓄。
當時爸爸52歲。署名克裡弗,他在18年間出版了130本書。之後他用Turk Winter這個早期的假名進行自出版,在接下來的25年間又出版了260餘本小說。
我的父親2013年去世,當時我54歲。當他自己的父親去世的時候,爸爸只有17歲。因為他從來沒有以成人的身份面對自己的父親,當他的孩子們漸漸長大,他不知道如何和他們相處。1984年,祖母去世,爸爸為自己的生死擔憂。他馬上找了律師為他的財產做了正式的安排,然後他用麥克阿瑟將軍的名字給我寫了一封秘密信,信的一開頭是這樣的:「噢汝啊,克裡斯,我決心,此項任務和此些作品都將歸於汝,因為其他人沒有勝任此事的理由……對書房的檢查和對此些作品的處置全由汝負責,克里斯多福·J·奧福特,吾正式告於汝!」
我馬上給我的兄弟姐妹寫信,可是他們都沒有興趣管這事,他們早就對爸爸的秘密和黃書們煩透了。我們小時候,爸爸和我們玩桌遊,教我們撲克。他超能逗笑我們。我們喜歡他,纏著他晚飯後陪我們玩遊戲。他讓每個晚上充滿歡樂。但是,當我們漸漸長大,爸爸仍然是老樣子。他說了無數遍的梗不幽默了。他故意為之的淘氣——比如說,當骰子擲出6點,他會說「性」(註:six和sex發音相似)——逐漸變成了直白的黃色評論,沒引人發笑,而是製造了緊張的沉默。爸爸失去了他的忠實聽眾,他的老法子已經行不通了。我們一個個做出了最差的事情:完全忽略了爸爸。我覺得這一定傷害他很深,深到了他沒有全然理解我們也沒有全然考慮到的程度。作為報復,他也忽略了我們。現在他死了,我終於可以像他一直希望的那樣去關心他,也就是仔細去研究他的所有文本,包括30部未發表的小說。
他去世之後,我回到了肯塔基高山上的童年老宅,花了一個夏天清理父母住了50年的老房子。因為身體太差,他最後的幾年沒有在書房工作。在那之前,這個書房也很少打掃,除了偶爾吸吸塵撣撣灰,不過只能撣到媽媽的手能夠到的最高處。兩扇窗用油漆和木頭封死。灰塵滿布這個昏暗的房間。父母幾年前裝了個中央空調,但書房的通風口埋在一面書架和一個鐵櫥之間。一條狹窄的走道纏繞著整排整排可疑的黃書、一個過時的印表機、一臺舊Mac電腦、一個壞了的打字機、一個買了二十多年的用壞的複印機。
父親喜歡積存東西,而不是收藏。我一開始的清理就是扔掉明顯的垃圾:生鏽的隨身小刀,腐蝕的手電筒,過時的文具,以及冰曲棍球、壞了的刀啊槍啊、昂貴啤酒的空瓶、幾打曾經裝高檔威士忌瓶子的錫罐。房間的裝飾讓人想起兄弟會,蘊含著對於酗酒和男人味的推崇。他的收藏還包括粉絲寄給他的禮物和所有他收到過的職業郵件。我漸漸學會了一種特別的操作辦法:檢驗每樣東西,評估它的重要性,然後要麼留著要麼扔了。一直要做這樣的決定很殘酷。我小時候被禁止進這個房間,現在我倒成了它的主宰。我覺得我是在入侵。
裝滿了50個垃圾袋之後,我沒看出任何區別,除了一縷揚起的灰塵旋繞在空中。房間看起來更擠了,沒有任何可供整理和收納的空間。我的眼睛蟄得疼,還咳嗽。簡單說來,我就是要重新把東西分類成堆。如果能把書架清空,我就有地方歸類東西了。書架的總長度大概300英尺,所以我估計兩天可以理完。結果時限被加了倍,然後又變成了三倍,因為每個書架總是在一排書之後還藏著另一排書,而且全部都是黃書!我還發現了幾瓶開了瓶的波本和署名Turk Winter的幾打手稿。
接下去的幾天我吃得很少。我大口喝水,汗水浸透衣衫,直到它們因為鹽而變得堅硬。我在昏昏欲睡的眩暈中移動。有兩回我注意到媽媽在走道裡凝視著我。她說她嚇呆了,我看起來真像爸爸,她還以為我就是他。我靜靜地擁抱她,又回去整理。後來她開始叫我約翰·克裡弗二世。到了晚上,我們開玩笑,喝波本,看她最喜歡的電視節目。媽媽當時78歲,從律所前臺接待員的崗位剛退休。爸爸賣黃書賺的錢供她上了哲學的本科和英語文學的碩士。
清理爸爸的書房感覺就像在他的腦中思考。最上層亂七八糟,全是黃書。而當我開始整理,就像一個考古學者在時間中回溯,我看到了一個在運行的了不起的頭腦,一段特立獨行的人生,我看到他對文學歷史和心理學的顯著的智識興趣,也看到他對性愛中灰暗成分的執迷。
他訂閱各類雜誌好幾十年了,把它們都成堆放著:《防禦》《知識精選》《今日心理學》《新時代》《銀河》《如果》《花花公子》《全知》《地理》《國家地理》《史密森尼學會》。混雜其間的是各式各樣的色情產品:雜誌、照片、繪畫、小冊子、紙牌、卡通、從遠古到21世紀的色情藝術書、日曆、性感海報、明信片、黃段子選集、以及成百上千本色情小說。有一套滿是灰塵的好萊塢色情選的收藏跨度長達50年。
他的書桌裡放著裝滿黃書素材的文件夾。一個星期後,我不再把這件事當作是父子之間的溝通,也不當作是一個作家在查看另一個作家的文檔。我的想法變得更加正式了,把自己當作是一位面對巨大的原始材料的圖書管理員。我整理、歸類、區分。我不再東看看圖片西讀讀書,只是在腦中簡單地決定:這個歸這堆,那個歸那堆,這個需要新起一堆……我就事論事,就像是一個人在整理鵝卵石或者廚具那樣。
搬家工人眼看就要來了,我的時間不夠,於是決定把它們都搬到我在密西西比州的家再整理。我把所有東西裝箱,把箱子用膠帶封好。紙板箱共堆了兩層牆,堵住了書房走道裡的四面窗戶。搬家工人根據重量收費。爸爸的文檔總重1800磅,再加上他的來福槍、書桌和椅子,這就是我繼承的所有遺產。
在密西西比,我一開始的目標很簡單,就是整理出一個他全部作品的目錄。他從來沒做過這事,我挺好奇他的作品到底有多少。打開紙板箱,散發出腐爛中的老鼠屎味、灰塵味、菸草味。這很熟悉,這是爸爸書房的味道、我童年的味道、老家的味道。我每天工作14小時,整理幾千封信件和幾萬頁的小說文本。
幾個月過去了,我仍然在日以繼夜地整理,每周工作7天。客人來訪,我用床單蓋住書桌。我突然想到,我其實已經變成了另一版本的父親——不是執迷於黃書,而是執迷於他對黃書的品味。我的努力是一種和他的思想交流的方式,我感到一種恐怖的憂傷、深刻的孤獨、自持的憤怒。
雖然爸爸住在丹尼爾·布恩國家森林公園,但我從沒有在森林裡見過他。他從不在林子裡散步,也古怪地對他自己選擇的地域漠不關心。僅僅是被重重森林包圍對他來說就足夠了。與世隔絕的老家和他內心的孤獨正相仿,他在心智上超然孤立,永不停歇地在思考。他的大腦是一個大洲,一個塞在火柴盒裡的冰山。我很崇拜他,佔據這樣一塊私密的世界需要多麼強韌的精神啊,他必須不斷地維護其中的結構才能在這個空間中自由馳騁。去世的前一年,他告訴我他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他只有在周末才抱怨幾句,因為媽媽周末在家。他們相處得不錯,沒什麼矛盾。只是他更喜歡一個人呆著,她的在場讓他從孤獨中分了心。
為了完成父親作品的全部目錄,我開始閱讀關於色情的學術作品,溯本尋源。我給色情收藏家寫電郵,給曾經的出版商和作家貿然打電話。我很驚訝,原來有那麼多出色的作家曾經寫過黃書。每一位我聯繫的人都知道我父親,不過鮮有真正見過他的。幾十年來,美國文學圈忽視科幻作品,把它們放在通俗文學的最底層,這反而給這個領域的作家極大的自由,他們在這一類作品中有更公開的可能去探討性愛主題。然後,科幻市場衰退,色情文學興起,很多科幻作家轉而成為色情作家,其中就包括我爸爸。我終於明白為什么爸爸公開寫科幻,而背地裡寫了50年的色情小說。
爸爸的寫作過程很簡單:他先有個想法,做一些構思,然後寫第一章。接著,他會寫一個情節簡介,1頁到10頁不等。他會非常仔細地按照這個情節簡介寫餘下的部分,依靠簡介去控制敘述。他草寫初稿,為了保護手指會戴上橡皮指環。他用一個軟頭筆寫作,一坐下來就可以寫20到40頁。初稿寫完後,他會用打字機修改、謄寫。很多作家的打字機稿每頁的字數要多於手寫草稿每頁的字數。爸爸不是這樣的,他的字跡很細小,還經常用縮寫,所以他的初稿和終稿的長度大致相同。
他的科幻和幻想作品會多次修改,但是他必須很快地寫完色情小說。當他手寫完色情小說的第一章,其他章節他就快速地用打字機打完,做一些簡單修改,然後把稿子給我媽,媽媽重新列印一遍就交稿。有時候,媽媽已經開始列印書的開頭,而爸爸還沒有寫完結尾。
他的目標是每月至少完成一本書。為了達標,他繼續改進自己的方法,試圖比較快捷地積累許多原始素材。他事先準備好很多現成貨——短句、完整句、描寫、故事情節,全部都整理在幾百頁文件夾裡。他還根據主題給這些素材做了索引。
這些素材中80%是關於女人和性的。最大的一部分關於胸部。還有一個文件夾是關於動作的,分類的索引包括:唇、舌、臉、腿、吻。「高潮」這一索引被分成了三小部分:前、中、後。最厚的一本筆記本收集的都是SM主題,包括150個「疼痛」的同義詞。索引包括:巴掌、鞭子、墮落、墮落之前、悲痛、尖叫、拘禁、折磨。每個大索引都分成更加細緻的小索引。
爸爸就像亨利·福特那樣,在流水線上組裝已經完成的小零件。這種方式很高效。他埋在自己的筆記本素材裡,可以迅速找到合適的情節,然後直接謄抄到自己的手稿上。然後,他會把那一部分筆記本畫上一個大叉,防止自己抄襲自己。福特為了組裝一部車,需要僱一隊工人,花費好幾小時。爸爸單幹,寫一本書只花三天。
爸爸死後,我把80個文件夾的畫冊裝進了一個箱子。在密西西比我打開這個箱子,有了驚人的發現:除了公開的科幻作家身份和地下的色情作家身份,他原來還是個秘密的色情漫畫家。
每個文件夾的第一頁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辛辛那提紅人隊的賽季日曆、一張舊帳單,好像這些偽裝就能隱藏住文件夾的色情內容了!除非爸爸邀請,沒人能去他的書房。即使被邀請了,也沒人敢去書桌後面看看。他的孩子們已經離開老家25年了。他的故意隱藏其實是創作的一部分,源於他的羞恥和罪惡感,即使他已經早不需要向任何人隱藏了。他需要這種盲目的隱秘才能開始畫畫。
他把他繪畫的方法稱作「盜竊術」。他先把圖像從其他人的作品上描下來,然後用硬紙板把描本轉到第二張紙,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修改——所有的性特徵都大大增強了。他相信他富有天分,大大改進了自己盜竊的原圖。十幾本筆記本收納了幾千頁這樣的圖片:從雜誌和目錄上撕下的圖片,分門別類成站姿、坐姿、性愛、胸、腿,等等。他拆開幾百本色情雜誌,積累了一整個圖庫好用來「盜圖」。
他的辦法很浪費時間,因為沒有經驗,也因為缺乏工具和設備。他先要在每一幀上寫一小段,描述自己要畫的情節,然後在紙上用鉛筆畫草樣。他把草樣放進打字機,在規定好的框子裡小心打上臺詞,根據臺詞的描述開始仔細作畫。結果就是畫面和文字缺乏統籌,每一幀漫畫,敘述文字和畫面告訴了讀者完全一樣的信息。
1957年,就在他結婚前不久,他把自己十年來「創作」的漫畫裝在一個袋子裡,放上一塊大石頭,從橋上扔下了昆布蘭河。他發誓再也不會畫這種色情漫畫了。結果不到兩年,他開始畫《Valkyria Barbosa傳奇》。主人公Valkyria是一個野蠻人公主,秘密被一個平民當作男孩來養,之後被訓練成了一個戰士。19歲那年她成為了女王。這個故事最後畫了120本冊子,4000頁紙,細緻描繪了對女性的虐待。
他發明了一種和亞特蘭蒂斯文明的科學觀混搭的野蠻文明。童年非常短,就像爸爸希望的那樣。乳房可以塗特別的藥水變大,還能隨心所欲地分泌奶水。不用穿衣服,只要在皮膚上永久染色就行了。治療非常快,不會留疤感染。死者可以重生。處女膜可以修復。惟一的致殘方式是截肢。所有的人物都是女性,還有一些雙性人。根據爸爸的筆記,只畫女同性戀性愛是出於他的私心:他更加喜歡畫女性身體。
和這些漫畫一起發現的是1963年的一份私人文檔,註明只有在他死後才能被讀。他寫這個文檔的時候29歲,那年我5歲。他不寫日記,所以這是他惟一的私人文檔。他把這些色情漫畫當作自己最大的秘密,對自己在這方面的熱情深深地羞愧。他擔心自己仇恨女人。他尋思世界上還有沒有和他相似的人,如果有,他想知道其他人是如何解決他們這種獨特的慾念。他14歲起就開始畫受虐的女性,那時候他還完全不知道性虐狂的概念。這種衝動完全源自他的內心,他一直就如此。他把這些漫畫視作「暴行」。存放這些漫畫的上鎖的盒子則被他視作「充滿了我的羞恥邪惡弱點」。
我的父親總是對我說,要不是黃書,他會成為一個連環殺手。有兩回他跟我講了完全一樣的故事:上大學的某天,他決心去殺一個女人,任何女人。他在大衣下面藏著一把屠刀,偷偷摸摸地在校園裡溜達,尋找目標。整晚下大雨,惟一在溜達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回到家,渾身溼透,悲痛孤單,感到很後悔,於是開始畫一個關於尾行女人的漫畫。
很多年後,他讀了一個連環殺手的傳記,那個殺手落網的時候拿著捆綁虐待的雜誌。爸爸說,那個殺手的童年和他自己的童年驚人地相似,包括以下細節:尿床、虐待動物、縱火。這三條被稱作「麥當納三特徵」,是一個叫麥當納的精神病學家研究了精神病院裡的上百個病人之後總結出來的。後世的研究駁斥了這些特徵將導致成年暴力。這些特徵沒有任何預言能力。它們只是描繪了一個不快樂的孩子,難以和周遭相處。他們也許會有性格缺陷,自戀啊社交困難啊,但是不會成為殺手。
不過,如果父親的確因為黃書的存在而沒有去殺女人,我應該感激這些黃書一直存在於他的生命之中。畢竟,做一個黃書作家之子要比做一個連環殺手之子好得多。但我不相信爸爸的理論。血跡,甚至是他自己的血跡,都會讓他暈倒。他沒有運動細胞,甚至不太結實,不能用體力控制大部分人。他也很膽小,從沒有打過架。他的惟一武器是,因為負疚和惱怒而去說些絕情殘忍的話。他號稱黃書能阻止他殺女人不過是他自欺欺人,因為他需要這個謊言去辯護他之所以寫作和繪畫暴虐。他需要相信他之所以這麼幹是為了一個更大的目標。承認僅僅是出於喜歡而寫作和繪畫對他實在太難了。
整理完爸爸的作品,我對他的感情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改變很多。我越深入,越是發現我和他的相似性,這麼驚人的相似有時候讓我沮喪。我沒有更喜歡或者少喜歡他。他在各種條件限制之下還能完成那麼多事,讓我很尊敬。他驚人的產量是他的決心、紀律和堅持的明證。爸爸是美國最後一批老派的低俗小說寫手,在他的書房,掛著他寫的一行字:「寫作工廠:小心飛濺物。」他死時,床榻的椅子上堆放著為一本新書做的筆記。在色情文本的田野上,我的父親是一匹馱馬。50年後,他穿戴著馬具死了。
(作者克裡斯·奧福特出版過幾本書,最近一本叫《沒有英雄》。本文是他將出版的回憶錄的縮寫版,得到了作者的中文版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