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麴
瀟湘夜雨
說起來,做酒麴還是我家的一門傳統手藝呢。我奶奶的酒麴做的酒糟甘甜爽口,在十裡八鄉頗有些小名。
一入夏,日子長了,一天農活忙完,近黃昏的時候,我家時有登門買曲子的人。或者是位顫著小腳的老奶奶,或者是個爽利齊整的大媳婦,或者是個蹦蹦跳跳的小毛孩兒。有時候若是個騎著車喘籲籲的男將呢,則一定是他媳婦要臨盆了,買曲子做酒糟產婦吃了好發奶水。門口一有「大妹子」「嬸子」「婆婆」的叫聲,奶奶就笑臉迎了出來。鄉戶人家,買的不多,一角兩角的,只夠做一兩回。奶奶的曲子中等湯圓丸子大小,一角錢六個,因是自家做的,她往往多拿一個兩個的給人家,老少不欺。現在想來,沒讀過書的奶奶,一定不知道還有成本這回事呢。
南陽風一起,做曲子的時候就到了。
選個南風習習的晴好日子,舀一二升新米,清水泡在瓦缽裡,泡一整夜,叫「遲米」,米「遲」好了,放在碓窩子裡舂碎,這是力氣活,奶奶的老寒胳膊掄不起上十斤重的青石碓子,父親常年在外做木匠活,舂米一般是母親代勞。母親瘦,臉上的線條都瘦得剛硬,剛出一股子男人也比不了的勁兒來。母親坐在碓窩子前的矮凳上,雙手握起碓子,一上一下、起起落落間,碓窩子裡的米便碎了。偶有母親忙農活勻不出時間來舂米的時候,奶奶也坐在矮凳上,吃力地抱起青石碓子,舂一下,喘口氣兒,再舂一下,一會兒,額上,唇上,細細密密聚了一層汗珠子。孩子的頑皮勁一上來,我有時候也忍不住趁奶奶直起身子揉腰的當兒,去抱那青石碓子,我伸出細瘦的臂膊,以為自己有力拔千鈞的勁兒,那碓子卻紋絲不動,較真兒連試幾次,臉也漲得通紅,那碓子還是紋絲不動,賭氣用拳頭去砸那碓子,坐下來的奶奶便慈祥的笑了:「這伢呢,胳膊瘦得端不起個板凳,還犟勁呢。」 米快舂碎的時候,奶奶會加些藥鋪裡買的甘草進去和著舂,甘草又名甜草根、密甘、密草、甜草、甜根子,是名副其實的「甜草」。性平,味甘,奶奶用它增加酒麴子的甜味。其實,在中醫上,甘草補脾益氣,滋咳潤肺,緩急解毒,調和百藥,功用極多。
做曲子之前,奶奶必帶我們到後園子裡採竹葉草,那是一種形似袖珍竹子的小草,草莖淡紅,葉子纖細蔥翠,一根莖梢,頂一朵天藍色的小花。入夏時節,竹葉草還嫩著,一掐便斷。奶奶領著我,到後園的竹籬邊,小心地踏過那些剛出的小菜苗,揀著嫩尖兒,齊整整掐一把竹葉草,回來清水裡洗淨,切碎備用。
米舂好了,從碓窩子裡撈出來,和上切碎的竹葉草,揉成一大塊米糰,擱在瓦缽裡頭,白底上密密麻麻的翠細點子,有淡淡的清香。奶奶、妹妹、我,洗淨手,圍坐在瓦缽邊,開始搓曲子。偶爾,在旁邊瘋玩趕鬧的兩個弟弟,也給抓了來,強逼著洗淨手,一同來搓,他們哪裡坐得住,搓一個兩個的便跑了,奶奶往往笑罵道:「兩個懶伢,到時做了酒糟不給你們吃!」弟弟們笑著,一邊跑著趕著一邊來揪妹妹的辮子,扯我的衣服,有時候碰掉了手中搓著的曲子,奶奶心疼得皺了眉,喝著他們出去玩去,他們耍賴說酒糟做了要吃,奶奶拖長了聲調笑嗔道:「好-好-兩個活祖宗哎。」他們也便出去了,笑聲漸漸散在南風裡。屋子裡剩下我們婆三,搓湯圓子似的搓著,卻沒有湯圓好搓,有時候搓著搓著便散了,只得重新捏攏了再搓。搓一次曲子還得頗花些功夫,小孩子哪裡坐得住!我和妹妹不能跑,便在手上弄出種種花樣。我們把曲子搓得老大,為的是快些搓完;搓著搓著走了神,圓的搓成了長的;故意搓得不規則,怪模怪樣的逗奶奶。為了收住我們的心,奶奶便講古,講她自己年輕時的經歷,講父親小時候的故事,講她的養到兩三歲便夭折了的一對兒女。父親是七八歲上經人引薦給爺爺奶奶做兒子的,我們家是孤脈,不像別人家,叔伯堂侄的一大家子人,一出去站成一堵牆似的,沒人敢欺負。我上小學當班幹部得罪了那些調皮孩子,他們放假便報復,三五個人拿著板子棍子的在人叢間穿來穿去,顫顫驚驚躲避他們時,我深怪父母沒給我生個哥哥姐姐的。所以奶奶每講到這兒,我們姊妹便刨著根兒問,他們長得什麼樣子,到現在該多大了,是不是早已成婚有一大堆哥哥姐姐了。奶奶告訴我們和隔壁的林伯差不多大,林伯生了四個兒子,兒子們齊茬茬地壯得跟小牛犢似的,站成一排梯子般的挨肩高。我和妹妹便十分神往,想著要是他們在的話,放假時我們還擔心什麼呢?我們嘖著嘴嘆著可惜,卻壓根兒沒去想,要是他們還在的話,奶奶便不是我們的奶奶了。講著,問著,搓著,篩子裡,簸箕裡,慢慢擺滿了曲子了。
曲子搓完,得發酵。奶奶事先刷乾淨一個大堂臥,擱在圍屋裡。那是竹篾編的巨型瓶蓋狀的用具。堂臥裡放上去年的小麥草,奶奶稱為老草,鋪一層草,擺一層曲子,一次大約要擺放三四層,擺好後用一個大的棉布襖蓋上,剩下的就是等待的工夫了。奶奶信佛,吃素,每晚洗完澡,必抿一抿髮,收拾利索,點一盞白索子捻子的清油燈,燈光如豆,飄飄忽忽,手擋著窗縫裡擠進來的細風,擱在灶門口的一個供著香爐的木板上,香爐裡燃著三支香,煙霧嫋嫋繞繞,旋著升高,再慢慢散去。奶奶跪在灶前一個燒火放柴時坐的奇形怪狀的木頭凳子上,雙手合十,極虔誠的拜下去,禱告一番,再拜,如是重複,三叩九拜的。平日裡禱告一家人的平安康寧,做曲子的這幾天,奶奶一定會求老天爺給三兩天起南陽風的好天氣,天氣好利於曲子發酵。兩三天後,奶奶會去掀起棉布襖,看曲子長的「箭」,其實就是長的黴,我也隨著去看過好多回。曲子毛絨絨的, 「箭」出得又密又長,酵得好,奶奶的眉梢間透著喜氣。趕上天氣不好,「箭」出短了,酵得不好,奶奶的臉上也籠著一層愁雲。
曲子酵好了,一個一個揀出來,放在曬笸裡,曬幾個大太陽,吹幾天南陽風,「箭」也收了,曲子也幹了,這才算工序完畢。但是卻不能賣,奶奶還要試曲子,看做的酒糟甜不甜。她把剛蒸的飯盛在缽子裡,待冷卻後,將磨碎的曲子粉撒一層,上面用個薄的土布搭著,過幾天,米飯凝成一大塊。就可以劃出一塊,放在鍋裡兌水煮,煮開後就可吃了。奶奶煮好酒糟,一個人盛一碗,然後收起笑容很緊張地看我們的反應,待大家喝一口酒糟水,「好甜」的聲音次第響起,奶奶這才開了顏,顫著小腳返身進廚房,給自己盛一碗,心滿意足地喝著。喝完了把剩下的沒煮的米酒,劃成幾塊,要我們左鄰右舍的送去。偶有天氣不佳,曲子做的酒糟不甜,奶奶便不聲不響地將曲子倒了。我們看著可惜,奶奶說:「伢呀,不能欺人呢,老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呢。」不甜的曲子是不能賣的,這是沒讀過書的奶奶一直恪守的生意信譽。
曬好的曲子裝在一個布袋裡。一角兩角賣些小錢。夏日悠長,奶奶也會提一小籃子曲子十裡八鄉去賣。清早,太陽還未出,草葉間的露水閃閃亮。奶奶起床梳洗,她出門時很講究的,頭髮篦得一絲不亂,篦攏在腦後用一個白蛾子銀卡子卡住,頭上一頂草帽。上身穿一件棉綢藍布斜襟衫子,下身一條同樣質地同樣顏色的大筒褲子,軟質地的棉綢清風裡悠悠蕩蕩,裝曲子的籃子口搭塊乾淨的碎花布。我們總疑心她是去走親戚,姨婆家或者舅爹家,跟著趕路,父親母親往往喝住我們,說奶奶要去賣曲子,走老遠老遠的路,中午不回來,飯都沒有吃的。我們止住鬧看奶奶提著曲子,顫著小腳,一步一步,身影漸遠。
清晨露水重,鄉間小道草叢裡還有不知名的蟲子鳴。草侵了路面,奶奶的鞋子走著就打溼了,裹著腳不舒服。她穿著黑色棉布和尚鞋,顫著小腳,從一個莊子走到另一個莊子,一戶戶人家去問那些在門口洗衣擇菜的老奶奶、小媳婦要不要曲子。從早晨到中午,她飢腸轆轆,口渴似焦。中午太陽毒,偶爾那些良善的老太太,會請奶奶在門口的樹蔭裡坐一會,進屋去端一碗稀米茶,請奶奶喝下,解解渴散散乏,奶奶拿出自帶的已經枯乾的饅頭,就著喝了稀米茶,嘮會家常,臨走送人家幾個曲子,算是報答。黃昏夕陽下山,田裡的人都收工了,我們抬眼往路盡頭望著,望著,一個人影晃晃悠悠,身旁的黃狗突然很興奮地嗚嗚有聲,是奶奶回來了!我們趕緊飛身下十幾級臺階跑去接。
夏日裡,天愛變臉。才是紅火大太陽,一陣烏雲滾過,天光驟然變暗,電閃雷鳴的,雨說話間就下來了。我們有時在田頭割草,看著變天了,背起背簍往家趕。雨也跟著趕,雨聲從遠處一直響過來,跑著跑著,聽見背後棉花地裡炒豆子似的一陣響,雨接著就淋在身上了。奶奶雖則平日裡總叮囑我們出去時「晴帶雨傘,飽帶飢糧」,她自個出去賣曲子,卻是不常帶傘的,因那時候的傘重、身形又大,帶著是個負擔。奶奶出去賣曲子,最怕夏天走暴。她年輕時趕上身上不自在的那幾天在田間勞作淋了熱雨,回家一悶,熱氣逼在胸腔裡,落下個咳嗽的病症。走暴雨碰巧在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淋得精溼,回來後怕又咳嗽個不停。奶奶去賣曲子的日子,天一走暴,我們就望著雨簾發愁,生怕奶奶不知道在哪裡躲雨。打雷下雨的,她要是躲在樹下避雨呢?雨譁譁下,分明是砸在我們心上。我們在語文書上學過,鄧大姐關心給總理站崗的戰士,叫他們打雷下雨時不要站在大樹下。可是我們的奶奶,她站在哪兒呢?有一次過了中午又走暴,老半天了雨還下得猛。父親依稀記得奶奶早晨走時說過,回來走六隊那邊,就叫我拿了傘去接。
我撐著一柄笨重的黃色油布傘,手裡頭拿一把彎鉤把兒的黑色洋布傘,筒著一雙大的半高黑膠鞋,深一腳淺一腳迎著雨掙在泥濘裡。路邊棉花田疏水的田溝裡,昏黃的水譁譁流向大溝裡,田裡的棉花杆子給暴雨擊得東倒西歪,天一晴,就得扶棉花。我拐過姚家臺子就出了村子,村子到大隊有一二裡地,抬眼一望,茫茫的雨帘子裡,哪裡有半個人影!天光一亮,閃電撕開一條口子,蛇似地在天邊遊移,緊接著一聲霹靂響在頭頂,暴雨譁譁又猛了好些。聽大人們說過,雷是會打死人的。我那時沒有多少天文常識,以為頭頂上有把傘遮著,必能擋住雷,卻怕奶奶走在雨裡,會被雷打死。這念頭一起,心裡一陣緊縮,步子也打顫了。那時特別不能接受死亡,村裡老了人,我從不去看熱鬧,吹鼓手吹吹打打,隱約的夾雜著哀哀的哭聲,我就恐懼地想,爺爺奶奶有一天死去了,我可怎麼活呢,恐怕只有隨了死去的好。轟隆隆的霹靂一個接著一個,帶著死亡的驚懼走了許久,還是沒有人影,無奈只好打迴轉,回到家渾身淋得精溼,父母早已嚇得臉色發白,正要去尋我。母親打來一盆熱水,我洗了澡裹在被單裡還瑟瑟發抖,母親憂心忡忡埋怨父親「這大的雨要她去接什麼!人沒接到,又給雷嚇了!」那天的雨一直下到黃昏,雨停後奶奶裹著一腳的泥回了家,我才定下神來。
奶奶活到七十一上駕鶴西去。她去世的時候我正讀高三,沒見著最後一面。我和妹妹被從學校叫回來時,大鐵釘子已封了棺,我倆在棺前跪著哭得昏天黑地,大人們也嚇住了。奶奶是土葬的,信佛的她相信,人沒了身體,靈魂就沒了皈依。父親遵照奶奶的囑咐,汽車載著棺,吹吹打打地去火葬場轉了一圈掩人耳目,回來土葬了,算是圓了奶奶一個心願。聽隔壁的嬸娘講,病中的奶奶坐在藤椅上曬太陽,逢人問病,總是念叨著:「我要是活到看到我的孫上了大學,我就滿足了!」我在那年的七月上了大學,奶奶卻沒看到,她是三月裡去世的。
去世前的有些年裡,每逢初一十五做佛事時,奶奶總不忘叮囑我和妹妹:「我死後每年初一十五,你們別忘了到我墳上燒些紙錢。」我倆總是點著頭應承。如今二十年過去了,父母像候鳥一樣南來北去。我們哪裡能履行當初對奶奶的承諾!家裡空空的老房子眼看著荒蕪了,父親前些年狠下心賣給了堂伯, 等我清明再回去給爺爺奶奶上墳時,老房子拆成了一堆廢墟,改成了堂伯家的菜園。清明節紛紛的細雨,只是瘋長了墳上的青草。沒了老房子,我們成了他鄉的飄萍了!有一年我在清明的文字裡寫道:清明無雨,便是老天賜人的恩惠。可是我,望故園渺渺,無法歸得,那裡祖父母的墳塋,寂寞好幾年了。我的祖母是信佛之人,祖父是會背四書的。當別人的墳上飄起彩幡的時候,他們或許有些冷清的罷!但願墳上的清草,綠一些,再綠一些,讓風兒拂動它們,就似我此刻的思念!
母親沒有如奶奶所願,繼承她做曲子的手藝。一晃,奶奶去世二十年了。她不是舊式人物裡連名字都沒有的某某氏,她有名字,她叫江賢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