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自建立到滅亡,前後共有二百七十多年的時間,雖中經康乾盛世,終因整個封建制度已經是強弩之末,氣數已盡,到嘉道以後清政府的統治就日薄西山、江河日下了。從中國書法發展的全過程來看,伴隨著政治經濟的衰落,以二王為正宗,在整個書法發展史上統治了近一千年的帖學派書法也似乎要走向窮途末路,書壇有識之士開始把目光瞄準了唐代碑刻,梁巘所言「學書須臨唐碑,到極勁健時,然後歸入晉人,則神韻中自具骨氣。否則一派圓軟,便寫成軟弱字矣。」幾乎成了當時所有書家的共識。於是,一股復興唐碑的風氣在帖學籠罩下的書壇上迅速形成,通過研究,大多數書法家已清楚地認識到唐碑淵源篆分,可以改變書壇由趙孟、董其昌書風流行帶來的萎靡之風氣。作為唐代書壇重鎮、中國書法發展史豐碑式人物的顏真卿,因為其書法富含「篆隸筆意」,客觀上又「兼有帖學碑學之長」,被有識之士視為診治帖學病症的金玉良方,又為碑學書家接受,成為大多數書法家師法的對象,不僅在帖學向碑學的渡中起到橋梁作用,而且成就了一批熔鑄碑帖於一爐的大師。
清朝書法家師法顏真卿且最能得其神髓者有劉墉、錢灃、伊秉綬、何紹基、張廷濟、趙之謙、翁同和、譚延闓等人,依據他們對顏真卿書法的觀點、立場、書法藝術觀以及對顏真卿書法的理解、繼承和發揚,可大致分成三派。
一、帖學傳承派
主要代表人物有劉墉、張廷濟、翁同和。他們站在帖學的立場上,取法顏真卿主要是醫治帖學書法的萎靡和流滑,大多取顏書的雄健寬博意趣。
劉墉,字崇如,號石庵、日觀峰道人,山東諸城人。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太子少保,享年八十六歲,諡文清。因作書喜用濃墨,故世有「濃墨宰相」之譽。劉墉書法初學董其昌、趙孟,中年以後師法蘇東坡,大字宗顏真卿,深得顏書壯博寬厚神韻,貌豐骨健,味厚意足,加上分行布白爽朗疏宕,整體氣氛和婉通靈、雍容恬靜,如聞黃鐘大呂,似睹朝廟明堂。劉石庵位高權重且享高壽,使他在,嘉年間書壇盛名有加,康有為在其所著《廣藝舟雙楫》中譽為清帖學集大成者。
張廷濟,字叔未,浙江嘉興人,著名金石學家。其書法取法較廣,沙孟海認為其最得力處在顏真卿。其楷書取法顏真卿的《多寶塔感應碑》、《東方朔畫贊》,全面地承繼了顏真卿楷書的篆籀用筆方法和結字的外密中疏,老辣蒼勁、寬博雄強。清代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包世臣以為字與字之間「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張廷濟可謂深諳此理,為此他行書宗《裴將軍詩》、《蔡明遠帖》,化出了自己的風格,一行之中,字形忽大忽小、筆畫忽粗忽細,大小粗細的比可達一比二、一比三,「成此面目,常人無此大力」。
翁同和,字叔平,號松禪,又號瓶廬居士,江蘇常熟人。其書法由錢灃借徑、由錢入顏恪守一生。翁同和在同治、光緒年間兩為帝師,授業同治光緒二帝,官至內閣大學士,再加上於顏真卿之外亦碑帖兼取,對王羲之、王獻之的精美流暢也多有涉獵,其書法端嚴不呆板、凝重不滯塞,雍容大度寬博流麗,有莊嚴廟堂之象和典雅宏闊之氣,貌似顏真卿而匠心獨運,在晚清書壇上享有充分的話語權,為張揚顏真卿書法作出了突出的貢獻。
受翁同和的影響,北京和其家鄉常熟形成了學習顏真卿書法的風氣。江蘇南通人張謇,光緒甲午年狀元,書法由翁入顏,書以人傳而頗得溢美之辭。以篆書而享盛譽的常熟蕭蛻,其行書的寬博凝重與翁同和有「血緣」關係。趙古泥更是與翁同和如出一手。他們幾人雖然在書風上繼翁同和餘緒,傳承了顏真卿,但較翁同和來說,則更為樸拙,更具金石味。
二、碑學派
代表人物有伊秉綬、何紹基、趙之謙。他們早年均取法顏真卿,精研其用筆結字,深得三味後,逆流直上,轉而漢隸和魏碑,遺形取神。伊秉綬、何紹基隸形顏神,趙之謙顏底魏貌,都熔碑鑄帖,以碑學大師而永炳書史。
伊秉綬,字祖似,號墨卿,福建寧化人。基於「方正、奇肆、姿縱、更易、減少、虛實、肥瘦,毫端變化,出於腕下:應和、疑神、造意、莫不妄拙」的意識和追求,「用顏真卿的楷法寫隸字,但同時,他也用隸字的方法來寫顏字。用隸的方法寫顏字,真是師顏之所師,『此秘待我發』,他可以自豪了」。伊秉綬隸書以中鋒行筆,筆畫粗細大致均等,橫平豎直,撇捺內蓄而不外拓,結字方正對稱工穩,線條凝重圓潤率直,氣厚韻深,大巧若拙,與顏真卿晚年所作楷書殊途同歸、異曲同工。康有為稱其為清朝集分書之大成實不為過。伊秉綬其它各體也是一落筆就和別人分出仙凡境界來,特別是行書專學顏真卿《劉中使帖》,雜參以篆隸筆法,點畫瘦細緊結剛勁硬朗富有彈性,體勢疏朗流動而含峻峭,奇崛樸拙氣高韻古。
何紹基,字子貞,號蝯叟、東州,湖南道州人。楊翰《息柯雜著》說:「貞老書專從顏清臣問津,積數十年功力,探源篆隸,入神化境。」何紹基自己也說:「平生於顏書手鉤忠義堂全部,又收藏《祭伯父文》、《祭侄文》、《大字麻姑仙壇記》、《李玄靖碑》。」(《跋重刻李北海書法華寺碑》)「餘少年亦習摹勒,彼時習平原書,所鉤勒者即盡與平原近」(《跋張薦山藏賈秋壑刻閣帖初拓本》)。何紹基行書以顏真卿稿帖為基礎,雜揉北碑篆隸,以回腕執筆書寫,變顏真卿點畫圓渾、氣韻內斂為筋骨縱肆,筆勢開張,線條空靈不乏凝重,渴澀而灑脫,極富金石氣息。何紹基對顏真卿書法的學習與張揚在清朝後期的書壇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澤被民國以至當代。其兄弟何紹業、何紹祺、何紹京均以學顏為主,長孫何維樸書承家學,所作酷似其祖。除本家以外,另有吳雲、沈葆禎、齊白石等與何紹基書法有淵源關係。
趙之謙,字扌為叔,號益甫、悲庵、無悶、冷君等,浙江會稽人。趙之謙書法初從顏真卿入,後博涉魏造像秦篆漢隸,兼採眾長,遂自成一格。其楷書以顏書為底,取《賈思伯》、《張猛龍碑》,化陽剛為陰柔,委婉通達,突破了時尚與流俗,別樹一幟,不同凡響。趙之謙行書早年以顏體面世,中歲之後呈現北魏碑板的特徵,在章法上,借鑑漢碑字距大、行距小的特點,隱去行距,相互交錯,頗具新意。對趙之謙行書,當時有「魏七顏三」之說。縱觀趙之謙行書,形質雖為魏碑,然神採流便暢貫,可知其深通顏真卿行書的奧旨。
三、專師派
主要代表人物有錢灃、譚延闓。他們恪守顏真卿家法,形神兼取,雖不脫顏書面目,卻光大弘揚了顏真卿書法,也將永遠被寫入書法史而光照千秋。
錢灃,字東注,號南園,雲南昆明人,官至監察御史。為人剛強磊落,曾兩次冒生命危險彈劾權相和珅,對顏真卿的忠義貫日月的操行、寧折不彎的人格、正大端嚴的書法均推崇備至。其書法主要學顏真卿,吸取了顏書的端嚴大方、茂密雄強,並度以己意形成了樸實深厚、莊嚴雍容的個性特徵。對此錢灃深得時譽:「自雲學前賢書,未有不變其貌而能成家者,獨有南園學顏真卿,形神皆至。」(楊守敬《學書邇言》)「初學告身以得筆法,後於魯公諸碑,靡不畢究,晚年更參以褚法,非宋以來學魯公者所可及,能以陽剛學魯公,千古一人而已。」(李瑞清《跋錢南園大楷冊》)「尋常學顏字,只知聚,不知散,只知含,不知拓,他(錢灃)可是能散能拓了」。
譚延闓,字組庵,湖南茶陵人,民國初年曾任湖南省督軍兼省長,國民政府主席及行政院長之職。其政治活動雖主要集中在民國,但其前大半生都生活在清朝。譚延闓於書法極為推崇顏真卿,同時在筆法上收取錢南園、何紹基、翁同和等學顏大家的意趣,從而形成了天骨開張、氣象闊大、軒昂磊落的譚氏風格。譚延闓書法楷書似錢南園,行書意在何紹基、翁同和之間。譚氏兩代在湖南位居要津,聲名極隆,今人吳萬谷先生在《譚組庵先生書法》中寫道:但他在世之日,湘人效法他的字體,可以說風靡一時,一般中上人家,沒有不以掛上一幅組庵先生的字為榮的。他的聲光幾乎並駕道州何紹基先生……由此可見其對湖南影響之巨。其弟譚澤闓書風與其相近,亦有名與當世;其女譚淑、其子譚伯羽和其秘書朱玖瑩均能傳其家法,以善書名世。
在清代師法顏體的書法家中,無論是帖學傳承派、碑學師法派還是專師派,雖然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由於歷史和書法自身發展規律等各種因素的影響,帖學派和專師派所取得的成就遠不及碑學派。劉墉、翁同和、錢灃、譚延闓雖不失為一代名家,但他們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始終無法與伊秉綬、何紹基、趙之謙相比。伊、何、趙三家客觀上順應了書法發展的歷史脈絡,師筆不師跡,師顏真卿之所師,終於自開新境,成為一代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