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0日,拿到無罪判決書的劉忠林
劉忠林本是吉林省遼源市東豐縣會民村的一個農民。
1990年10月,吉林省東遼縣凌雲鄉會民村村民在清理河道時挖出一具女屍,時年22歲的劉忠林被認定為犯罪嫌疑人。1994年7月,遼源市中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劉忠林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次年8月,吉林省高院裁定核准劉忠林死緩。
通過減刑,刑滿釋放時,劉忠林已48歲。
又等了2年多,2018年4月20日,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認定劉忠林故意殺人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宣告劉忠林無罪。
51歲,他拿到了460萬元國家賠償,他獲得了當時同類案件最高的國家賠償金。
從小胖子到「殺人犯」
那時,他還是個小學輟學後就一直種苞谷的農民,家裡人都叫他「小胖子」。
1990年10月28日,會民村的莊稼地裡挖出一具女屍,經鑑定為同村走失一年的少女鄭某。據封面新聞2018年報導,發現女屍的當晚,警察把睡著的劉忠林從被窩裡拽了出來,塞進警車,送到了遼源的看守所。
表哥常春祥說,那次事件不久,劉忠林的親哥回過村裡一次,以四千多元的價格賣掉了家裡的房和地,又到看守所給弟弟留下了200塊錢,之後便南下打工,又入贅到山西的一戶人家,再沒過問過劉家的事。
可常春祥不相信小胖子會殺人,每隔幾個月便騎上兩小時自行車到看守所轉一圈,留下新襯衫、黑色方口布鞋以及50元或100元現金就走——他當時每月工資28塊,錢都是從親戚朋友手裡湊來的。
案件偵查、起訴、審理的四年多,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劉忠林不能會見親屬。直到1994年7月,劉忠林案一審宣判時,常春祥才在法庭上再次見到小胖子。
雖然只有劉忠林自己的口供,沒有目擊證人、沒有物證,遼源中院仍判劉忠林犯故意殺人罪,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常春祥與被告席上的劉忠林隔著老遠,只記得他話都說不利索,光顧著哭。
「拙」
判決後,劉忠林從遼源市的看守所被轉到了長春市的監獄。
東豐縣城離長春160多公裡,一早出發趕車,要三四個小時才能到監獄,等探視回來已是日暮。那幾年,常春祥得了肝硬化,不好兩地奔波,收入來源也斷了,家裡為治病欠下不少錢。他顧不上監獄裡的小胖子了。
劉忠林感覺自己被遺忘了。他給村裡人寫信,希望他們幫他伸冤,求他們去看看他,但最初的十幾年,始終沒人去探望。
他比過去更加孤僻,更加少言寡語了。12個人一間的號子裡,他只和一個自稱有冤在身的人說話,對別人不理不睬,也從不解釋自己的冤屈。他認為其他人都是罪有應得,和他「沒有共同語言」。
監獄裡,每個犯人都要勞動,織毛衣、做門窗框,但劉忠林不做:我沒罪,憑什麼幹活?他說自己為此挨了不少打,渾身是傷,鼻血直流。但他依然不服從,依然拒絕勞動,以致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被打後,他還是不肯和人交流,脾氣上來就亂砸東西,不鏽鋼盆、飯碗,抓到什麼就使勁往地上一摜,或者砸在窗戶玻璃上,等著再挨下一頓狠打。
因為不做工、砸東西,劉忠林被送進了「小號」——禁閉室。在他的記憶裡,那是一張單人床大不了多少的監室,裡邊除了一個敞著口的抽水馬桶外,別無他物。
「小號」不在監獄的主建築裡,牆薄,四面透風。冬天,屋裡只有兩片薄薄的暖氣片,早晚供熱兩次。劉忠林被送進去時是一月,長春日均氣溫零下10攝氏度左右,雖然穿著棉衣棉褲,他的手腳依然冰冷。
從「小號」出來,劉忠林得到了不必工作的特許,平日裡只負責監室內的衛生。掃地、拖地、抹桌子,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做,心情不好時乾脆展開被子,縮在下面睡大覺。
他把自己在監獄裡的生存方式稱為「拙」——一個東北話裡罵人的字眼,意思是不懂變通,愚笨任性。
劉忠林就這樣「拙」了十幾年,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嘴上「認罪」以獲得減刑,也參加勞動,做門窗,綁掃帚。小學畢業的他,還從管教那裡借來一本新華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翻找查詢後寫下了自己蒙冤的經歷,並寄往吉林省高級法院。他想為自己申訴,但信件一次又一次石沉大海。
26年的傷疤
在遼源老家,劉忠林的大姑、老姑兩家人始終惦記著這個外甥。他們相信他沒殺人。表哥常春祥曾到全村人家挨個敲門,希望找到女屍案的目擊者,或說服誰站出來為表弟的品行做證明。老姑則說服了女婿王貴貞,讓他幫忙替侄子伸冤。
王貴貞答應下來是2008年春節,那之後,他到長春的監獄會見室中見了劉忠林一面。他就問了劉忠林一個問題:「人到底是不是你殺的?是你殺的,就好好服刑改造。不是你殺的,姐夫幫你申訴。」
對面的劉忠林泣不成聲,伸出了自己的雙手——當初被翹掉指甲、血肉模糊的十根手指依然腫著,指甲支離破碎,指尖上結了痂。劉忠林說,那是他十幾年前招供的原因,「姐夫你替我申訴吧,我不能冤枉下去。」
從那時起,王貴貞放下了內蒙煤礦上的車隊生意,頻繁來往於長春、北京,開始了10年申訴之旅。他總是坐夜車的硬座,省下一晚旅館錢,到了北京就住在天壇醫院旁邊的小旅館,一夜幾十塊。有時候天氣不錯,手頭又緊,他乾脆在橋洞和地下通道湊合。兩本案卷加起來一千多頁,王貴貞複印了帶在身上,每見一個律師就要留下一份,諮詢費一次至少幾百塊。
劉忠林、王貴貞和律師們的努力終於起了作用。2012年3月28日,吉林高院對案件啟動再審,但此後遲遲沒有開庭。2016年1月,劉忠林從監獄裡走了出來,不是被宣判無罪,而是刑滿釋放。
老姑的女兒、王貴貞的妻子王煥珍記得,表弟離開監獄,是農曆臘月裡一個寒風直往人心裡鑽的下午。她僱了一個司機,早上7點便等在長春的監獄門口。可幾個批次的刑滿釋放人員出來,她始終沒聽見表弟的名字。
下午3點,有人念到了「劉忠林」,一群穿著灰色單衣單褲的人了走出來。王煥珍使勁辨認,看到了那張熟悉的圓臉。她沒敢叫小胖子,問了一句「你是劉忠林?」26年前的少年彼時已經年近五旬,他低頭看看女人,「你是我二姐?」
王煥珍開始抹淚,拉著表弟到車裡,從內衣內褲到棉襖棉褲都換了新的,親手把扣子挨個繫上。劉忠林說,「姐你別哭,人都出來了,哭啥?」他還想把監獄裡新發的翻毛大頭皮鞋留下,被表姐制止了,她說「這裡的東西一件都別帶出去」。
與入獄時的全乎人小胖子相比,出獄時的劉忠林身上多了許多深淺不一的傷疤,右腳大腳趾被截肢,十根手指指甲破碎。常春祥說,他的指甲是灰的,指尖腫著,血痂中偶爾會滲出血來,吃飯只能用食指和大拇指指肚勉強捏住筷子;腳趾的殘疾讓他行動不便,兄弟倆一起爬山,上山時還好,下山時劉忠林只能側身緩緩挪動。
來源:重案組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