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碩/文
恐怖襲擊的接連發生,讓很多人或憂心忡忡或幸災樂禍地問「西方末日來臨了嗎?」「歐洲在伊斯蘭化嗎?」在這種「西方」與「非西方」、「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文化主義思維陷阱中,陳舊的二元對立觀制約著人們的大腦,也成為恐怖主義暴力背後的一個魔咒。
「伊斯蘭化」的簡單判斷
灼灼夏日的歐洲,人們度過了一個黑色七月。2016年7月14日法國國慶之夜,尼斯濱海大道一輛卡車的瘋狂碾壓造成至少84人死亡、多人受傷;7月18日,在德國巴伐利亞的城際列車上,手持斧頭與刀的暴徒一邊大喊「真主偉大」,一邊瘋狂襲擊旅客,最終造成21人受傷,其中4名中國香港公民受重傷。自此以後,一周內德國接連發生了4起血腥攻擊事件,其中3起竟是由被人道救助的「難民」造成的。最殘忍並且最具有象徵性的是,7月26日,正當法國天主教神父雅克·哈梅爾舉行早彌撒的時候,兩名恐怖分子闖入祭壇,手刃了這位86歲的神父……
全球化帶給人們的是差異意識,但差異並不是衝突的根源。人們津津樂道伊斯蘭世界與基督教世界之間有「不可逾越的價值溝壑」,卻很少追問是哪些移民?什麼是「西方」價值觀? 圖為當地群眾自發紀念在恐襲中遇難的神父
我們不難發現,數字時代的恐怖襲擊比冷兵器時代(核武器和細菌戰除外)更有殺傷力、表演性和傳播度。暴徒使用刀斧卡車這些日常工具並甘當人肉炸彈,也極大程度的使人們的恐懼常態化。這除了歐洲禁止持槍的原因外,也證明襲擊者來自恐怖組織的底層、外圍(事實上有組織的恐怖襲擊從來不缺金錢購買軍火),甚至與其毫不相干。他們年輕衝動,盲目模仿,帶有明顯的自發性。
「伊斯蘭國」的宣傳機器在事件發生之後總是「下山摘桃」,宣稱他們製造了「讓你們(西方)大街血流成河」的襲擊,並發布「烈士」生平事跡——而暴徒多是不滿20歲的青年,以期激發全球青少年的另類化「英雄氣概」,並將全球視線吸引到「伊斯蘭國」的政體建造。這樣的做法從傳播學上看可謂成功,結果就是憤怒的民眾仿佛認可了一個簡單的等式:伊斯蘭=恐怖主義。但事實上二者截然不同——如果說伊斯蘭主義曾經針對基督徒和猶太人,把他們當成攻擊對象,極端恐怖主義的目標卻是平民百姓。從9·11到今天,各大慘案中的遇難者都有穆斯林。
亨廷頓教授早在1993年就提出了「文明衝突」論:「西方」與「非西方」,特別是「伊斯蘭文明和儒家文明可能共同對西方文明進行威脅和挑戰」。然而問題在於,如果說9·11的敵人來自外部,那麼2015年以來,恐怖分子卻多來自歐洲內部,2015年1月法國查理周刊和11月巴塔克蘭劇院及另外三處攻擊的主角都是本地出生的「法國人」,他們遠不是「典型的阿拉伯穆斯林」(不懂阿拉伯語、酗酒、吸毒、不穿罩袍),也根本無法代表「伊斯蘭文明」(他們中有人從未讀過 《可蘭經》)。然而,與其思考這些因素的複雜性,人們更願意說那都是歐洲「伊斯蘭化」的證明,都是由於歐洲「引狼入室」接納了太多的非洲移民。
白色恐怖的效應及價值觀多元紊亂
白色恐怖下的西方,普通百姓、各國政府及思想界都在彷徨迷茫,莫衷一是。人們有理由對「伊斯蘭化」焦慮,因為恐怖襲擊越來越頻繁地發生在日常空間。全球化的哈哈鏡被摔成碎片,折射出的變形再也無法辨認。
自我生命保護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第一權利。由此推己及人,形成了保護生存權的偉大文本《人權宣言》。而今天在走在街上就可能被砍殺的死亡威脅下,人們不想偉大了,哪怕很多人曾經只是口頭上的普世主義者。已經和平了60年的歐洲不再安全,原本自律的人類倫理不再天然有效,裂縫在自身難保的恐懼感中彰顯。價值多元、價值兩難和價值虛無才是人類今天面對的難題。人道主義者和仇視人類者都在其中糾纏不清。
在將人性歸結為個人利己主義的功利主義思路上,有人強調歐洲為了利己才利人,由於歐洲上世紀70年代開始進入超低生育率,需要非洲移民充當勞動力,進而也幫助了來自貧困地區的穆斯林,也就可以顧及全社會的利益。但首先,歐洲移民不只是來自非洲;另一方面,現實的難民問題也並不會給歐洲帶來什麼「利益」,而光是2015年,本國人口才8000多萬的德國就接收了超過110萬的難民。
全球化帶給人們的是差異意識,但意識與事實是兩回事,而且差異並不是衝突的根源。人們津津樂道伊斯蘭世界與基督教世界之間有「不可逾越的價值溝壑」,宣稱「非洲移民並不接受西方的價值觀」,卻很少追問是哪些移民?什麼是「西方」價值觀?
我從自己眾多的移民法國的穆斯林同事那裡看到的是,他們對上述「西方」價值有著深刻的認同。從伊斯蘭現代化的過程上說,廣大穆斯林也像歐洲人、中國人一樣具有「普天下」的人類情懷。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亨廷頓教授的「文明衝突論」顯出短板——他沒有看到衝突不是文明問題,文明的對立是虛構和藉口,因為文明在數千年的融合中形成了不可切割的灰色地帶。他是善意的,對世界懷有希望:「在不同文明之間,跨越界限(crossing boundaries)非常重要,尊重和承認相互的界限同樣非常重要。所以在文明基礎上建立世界秩序,才是避免世界戰爭的最可靠的保證。」但恐怖威脅與文明背道而馳,極端恐怖分子不跟「西方」講文明,也不跟廣大的穆斯林講文明。
在歐洲、美國或中國都有很多幸災樂禍的人,他們動機不同,但都將恐怖襲擊視為對「西方」普世價值的懲罰。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川普宣稱,「法國不再是法國了」,「德國不再是德國了」,藉此籠絡美國的民粹主義選民。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領導人、受過專業律師培訓的下屆總統候選人之一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立即抓住慘案,塑造愛麗舍宮「祥和」的新主人形象。她指責左派執政黨軟弱無能,自己政黨的主張未被採納,本來應當「驅逐一切激進分子」,要在歐洲「恢復國界」,並指出「接納移民的危險」已經被證明。
也許9·11是一個分水嶺。那之前人類的方向基本是清晰的,人類承認普世價值,歡呼文化多樣性,宣稱21世紀是合作的世紀。法國思想家莫蘭為新世紀的到來撰寫了《地球祖國》一書,從生命之始到文明社會發展都得益於倫理的「連結」,21世紀的人類面對共同的危機(生態、能源、安全、精神……),因此應當一起去建造「地球祖國」,就像非洲古老諺語所說的那樣:「要想成為兄弟,就一起建造家園」。然而9·11以後,人類似乎越來越困惑,普世價值遭遇批判和懷疑,自律的倫理大廈風雨飄搖,人們仿佛迷失在沙漠之中,車轍向不同方向伸展,路標都寫著「天堂路」。伴隨著全世界有產者聯合起來,無產者孤注一擲的瘋狂變得越來越頻繁,不管聲稱的是什麼宗教。
恐怖主義-伊斯蘭-阿拉伯的三位一體錯覺
恐怖主義暴徒喊著「真主偉大」進行殺戮,他們的旗幟上用阿拉伯語書寫著「聖戰」,伊斯蘭國叫囂重新徵服世界,於是恐怖主義-伊斯蘭-阿拉伯的三位一體成為人們的錯覺。
人們也許很少注意到,在15億穆斯林中絕大多數不是阿拉伯人,穆斯林人口比例最大的國家也不在阿拉伯地區。還有一個誤區可能來自語言,因為古蘭經的創始語言是阿拉伯語。我們應當澄清的是,恐怖主義不是伊斯蘭世界的行動,而是中東地區的一種當代現象。有位叫李子暘的網絡作者指出,他們可以在伊斯蘭聖訓中找到「聖戰」的依據,但利用「現代技術不區分地襲擊公眾、利用輿論擴大影響、製造社會恐慌、採取自殺式攻擊……,真正的老師是紅色旅、愛爾蘭共和軍、光輝道路這樣的老牌恐怖分子。
很多歐洲人大概自己都忘了歐洲上世紀70年代到90 年代的紅色恐怖。如果我們回顧一下成立於上世紀60年代末的秘魯光輝道路(極左恐怖組織),其製造恐怖的頻率和程度絕不亞於今天:1992年2月11日,一天之中在秘魯共和國首都利馬製造了36起爆炸事件,在美國駐秘魯使館旁當場炸死兩名守衛警察。同年6月5日凌晨,引爆一輛裝有600千克炸藥的汽車,炸毀了利馬一家電視臺,炸死炸傷20餘人。同年7月16日,在利馬繁華的米拉弗雷斯商業區,引爆兩輛裝有300千克炸藥的汽車,造成21人死亡,200多人受傷,300多座建築受損。
還有人給出的一種解釋是,在西方發動的恐怖主義攻擊是一次文明失落的掙扎,而非文明復興運動,因為它是反人類的。阿拉伯地區曾擁有過輝煌的文明,但有種概念叫「資源詛咒」,石油滾滾沒有改變物質匱乏,戰亂頻仍的現狀,沒有帶來中東的和平進程,沒有改變對西方的附庸。從效仿西方到立志趕超,到屢屢失敗,再到絕望、屈辱感和挫敗感轉變為嫉恨,從精英擴散到社會底層,被他們日常的艱辛所驗證,於是西方社會被當成所有失敗和不幸的罪魁禍首,憤怒和仇恨的發洩對象,而底層青年成為恐怖暴力的犧牲品。
而真正體現了文化融合的一個例子,是一位瑞士穆斯林思想家塔裡克·拉馬丹(Tariq Ramadan),他目前在牛津大學任宗教研究教授,其30多部法文與英文著作精彩睿智,深重而頑強。但同時,他的超越性複雜思維也受到了「西方」和「伊斯蘭」的雙重抵制。從下面的引文中我們完全能理解為什麼他被雙方都指責為騎牆者:「應當毫不留情地譴責伊斯蘭國的罪行,同時各方都要進行自我反思,首先是阿拉伯極權國家,其次是歐美,有必要對其經濟夥伴進行反思,不能只要石油犧牲自由和民主。然後是我們歐洲人,不能只有一種『選擇性的情感』,只對我們的死亡者感到悲憤,要想想美國伊拉克戰爭造成了50萬人死亡!我們不能在群體中助長仇恨,這只能激發更極端的恐怖主義。」
(未完待續,作者為法國華裔學者、香港理工大學中歐對話中心主任,跨文化人類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