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曰龍崗的山不少,我去的龍崗在溫州龍灣。比起我畢生守望的秦嶺,它的海拔只有二百多米,實在算不上雄偉。可山不在高,有禪則靈。我去龍崗的時候,正是秋天,氣候非常適宜,龍崗的山石草木呈現出絲絲縷縷的禪意,為我帶來生命的愉悅。
在五十歲那年的秋天,我從溫州來到了龍崗山。我是一個戀古之人,在龍灣博物館參觀了出土有新石器時代晚期至戰國時期的石器和陶器遺物,便動了心。
龍崗山屬於大羅山的支脈,位於龍灣區瑤溪街道上河濱村與瑤溪村境內,俗稱半山,因山背有摩崖石刻龍崗二字,故稱龍崗山。
上山不久,就看見了古道旁的文物保護石碑以及幾個考古發掘的坑。資料上說,整個遺址範圍大約在一千五百平方米。四五千前,龍灣這一帶還是一片海,大羅山就像現在的洞頭一樣是一片海島。這裡可以說是龍灣人文明的起點,那時的溫州人除了上山打獵,就是出海捕魚來維持生計。經考古專家的科學考證,遺址文物印證了早在原始社會的新石器時代與奴隸社會的前期,就有人類在瑤溪一帶居住活動。
龍崗的文物主要是石器和陶器。石器有柳葉形石炭,穿孔石矛,陶器種類更多,有夾砂紅陶、泥質紅陶、黑皮陶、印紋硬陶,器型有釜、瓿、缽、壺、罐、紡輪等,拍印紋飾有籃紋、直條紋、編織紋、雲雷紋及刻劃的曲線紋。根據出土器物特徵分析,上限在新石器時代晚期,下限在戰國。匍匐在龍崗的山坡上,我傾聽著數千年的石器與陶器發出的聲音。在星辰的寂靜中,傳來石器和陶器的叮噹。那流瀉的音樂聲,是我夢中的韻律。沉澱許久的生活,在歲月的餘音裡,點點浮現。我無法讓時光倒流,否則,我也會成為一片石器或陶瓷。
龍崗的石器和陶器,是流瀉在大地的聲音。這是一座古老土地上的輝煌。古老的龍灣人人把夢想刻在石器上,把生活盛在陶器中。在龍崗的史冊裡,我仿佛看見了古老的龍灣藝人的生活:梳著辮子的小男孩,泥凳旁做坯的母親,滿臉皺褶、汗流浹背的父親。這是生活寫真,逼真到了詩意的境界。生活不是詩,這我知道。但若干個歲月過去,我們在享受著現代生活的時候,依稀看見了塵封多年的龍灣人額頭上的汗珠,聽見了他們的喘息聲。久而久之,那汗珠、那喘息,就成了《詩經》裡的句子。
龍崗山的偉大,正是在於龍灣人用汗珠和喘息創造了中華的文明,提煉出了生活的雅致。
龍崗嶺古道,是龍崗山從東麓通過龍崗西往李王尖、甌海大茶山等村的古道。行走在原始的石階上,心中是按捺不住的愜意,層層石板上,雕刻著多少代人的腳印,如今我也來了,腳板小心翼翼地踩踏其上,生怕驚擾了他們曾經的生活。那是沉重、艱辛的生活,是滿是老繭的腳板,是牲畜的喘息之聲,甚至還有木質的車軲轆聲,像是遺失在遙遠年代的古禪聲。其細節我想像不出。
沉重已成為歷史,還是欣賞龍崗山的景致吧。我沉浸於古道的腳印以及兩旁造型奇趣的石頭,隨風搖曳的草木,飛鳥蟲子的鳴啼,我分明悟出的是禪意。風,流浪的風,穿越歲月的夢想,在山谷間流轉,閒暇,悠遠,草木在風中輕搖,宛若禪聲。聽說山中有龍崗寺,那誦經之聲伴著香火越過寺牆在山間流蕩。我以為,佛是通禪的,是物象中距離禪最近的那一個。山中藏著廟宇,風聲竹韻、大鐘木魚、泉水竹管,或吟唱,或沉寂,都是禪意的境界。
龍崗古道,是凝固的歲月。
古道旁的蟲鳴,低吟淺唱,時不時就迷住了我的腳步。宛若徐志摩在《天目山遊記》中的表述:「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身心恍若入禪,這是何等美妙的感覺。
龍崗山色秀雅,以「溪石皆色」而聞名。山中不乏奇石秀水,石皆成趣,水可濯纓。剪刀巖、獨秀巖、龍蛙石等天然石峰與奇峰怪石,姿態各異,似人若物,移步換形,妙趣橫生。濯纓,洗濯冠纓之意,說的是水之清澈,出現在摩崖小路旁溪中的一塊石上。《孟子·離婁上》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後以濯纓比喻超脫世俗,操守高潔。所謂「天下名山僧佔多」,名山自然與佛禪息息相關。
龍崗山秋天的絡石花令我心儀。五個潔白的小花朵繞著黃色花蕊旋轉,形狀宛若梵文中的「萬」,故名萬字茉莉。它細碎、白色的花朵很像風車的樣子,又有風車茉莉之美稱。它的花盛期雖是五月,但可以延續到11月,因之我的眼前依然可以領略到它的風姿。或含苞,或燦爛,或凋謝,一棵樹好像子孫同堂的大家庭。能從草木的身上觸摸到人性的氣息,這當是禪心所為。
聽說,洛石花的整個植株是有毒的,不宜家養,但是它開花的香味是沒有毒的,所以我敞開呼吸,陶醉於龍崗山的花香之中。
沿著龍崗嶺一路攀登,蒼勁的楓樹屹立兩旁,巨大的樹冠在地上遮出一大片陰涼。
龍崗紅葉,這應是一座山最美的物象。我的家鄉秦嶺北麓牛頭山的那面坡上,長著許多的楓樹,覆蓋了整個坡。秋深的季節,那是牛頭山絕美的風景,那時沒有相機,無法留下它的倩影。我曾收藏過一片楓葉。這片扇形的楓葉,正反兩面都是金黃色,邊緣分布著七八個輪桷,葉脈堅硬,質地精緻。楓葉背面還有幾圈迴旋的花紋,花紋中間點綴著或大或小的圓點,圓點的色澤有深有淺。
我還發現,這些花紋的附近,隱隱約約透露出一些高山流水的痕印。這些圖案,像極了一幅山水素描。保存這片楓葉的起因,是因為它具備著藝術的特質。人到中年,喜歡上了宋代詩人楊萬裡,看到了他的《紅葉》,詩中寫道:「小楓一夜偷天酒,卻情孤松掩醉客。」在他眼裡,楓葉竟是偷喝了「天酒」而被染紅的。每次回家鄉,腳步就牽著我不由自主地走向牛頭山。不知什麼原因,那面坡的楓樹很少了,唯剩下孤零零的幾株,為一面山堅守著風景。
龍崗山古道旁的楓樹令我喜出望外,相比童年時牛頭山的楓葉,它呈現出萬紫千紅。大紅、深紅、淺紅、橘紅、橘黃、紫絳,世間所有悅目的色彩,全聚集於龍崗嶺,令我目不暇接,仿佛小醉。紅色的楓葉掛滿樹,陽光下熠熠發光,古道上落葉片片,讓我眷戀。四周寧靜安然,有小鳥的鳴叫,清脆宛轉,樹皮冰涼的,帶著昨夜的雨水。靜靜的,我把臉貼在它的樹幹上,聽到了它的呼吸。它凝聚了一座山的雨露山嵐,像是一個無限敬仰的老者,寧靜如斯,非有大智大愚的胸懷所不能。青青子衿,幽幽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我拿我無限熱愛的心撫摸著它的容顏,寧願與它一起永恆於這龍崗嶺。
此時此刻,人物我兩忘。
龍崗紅葉,宛若昔日的戀人。
龍崗山的空氣、陽光、流水也有禪意。一進山,空氣清潤得直透肌膚,幽深的林間仿佛時時有風,搖曳著我的呼吸。腳下溪水繞石而過,親密無間。陽光透過樹枝樹葉灑出一片光亮的影。蟬時有嘶鳴,鳥偶爾脆啼。再靜心,可以清晰可辨「篤篤」的聲響,仿佛啄木鳥敲樹的聲音。喜歡啄木鳥的形狀和它的尖嘴,更喜歡它啄樹時的聲音。再往上走,路蜿轉著沒入林木深處,陽光彌散在空氣裡,觸摸著溼潤的空氣,伸手一抓,那從指間滑過的全是它們的軀體。
山上的溪澗,細得全無形蹤,偶爾在地勢凹處會積出清澈的一潭,手放進水裡,冷冽清甜的氣息似從血脈中逆流而入,直抵心頭。空氣、陽光、流水,是天目山的軟物質,相比於古樹、巖石、蒼鷹所傳達出的抵達心靈的禪意,它們的禪意絲絲縷縷,輕鬆愜意。禪意,沉重是一種美,輕鬆也是一種美,全在於諦聽者的人生閱歷和審美感覺。在這樣古木幽澗的旁邊,愈發覺得空氣涼潤,每片葉子每滴水都在大聲的呼吸。仿佛靜默森林,在獨奏一種樂曲,不是沉默的人,聽不到那種聲音,也聽不見水木低吟,甚至聽不見鳥群清清的歌唱。有時俯在水潭邊照影,上方是高高的巨巖,不知矗立幾千年。有風,不知從何方而來,一下子穿透身體。那些涼意,能將骨頭浸軟,想起譚盾的音樂,他就是將那些水的聲音穿起來,太過純粹,所以更無從把握。
終於看見了龍崗寺。
進寺之前,我在被稱之為仰天鑊的三個天然沼澤池站了許久。資料上說這是大羅山巔明代唯一的天然湖池,因排列的形狀與鑊灶相似,故稱仰天鑊。三個池分別稱裡鑊、湯罐、外鑊,三個天然而成的大水潭被石塊圍了起來,龍崗的山水精華仿佛在此凝聚。
水是萬物的本原和母腹。好像希臘哲人泰勒斯說過如此的話:「水生萬物,萬物復歸於水」。他認為大地是靜止的,是浮在水上的。水是生命的載體。
面前的這面碧水,是龍崗山美麗清澈的眸子。
靜心潭邊,聆聽隔世的暗香和樂府新聲波動在潭水中。潭邊之風,如詩的翅膀,自然,清爽,在水面滑過道道漣漪,隱約有聲,仿佛古譜樂符。忽然想起長沙作曲家、指揮家譚盾的音樂,他就是將那些水的聲音穿起來,演繹出各種豐富多彩的聲音,引領人們經歷著奇妙的精神旅程。我躺倒在水潭邊,蜷縮成一隻蝦的形狀。倘若,能真的靜心修煉成水中的一隻蝦,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我的生命裡,註定了對水的虔誠,也決定了我的審美情趣。一看見水,我便身體裡的血液就會汩汩流淌。水的蕩漾,賦予了一座山詩人般的靈感。
觀水,就要情溢於水。在靜心潭邊,我蹲下身子,掬一捧清泉入口,頓時舒筋解乏、神清氣爽。幽深、清純的靈氣,為我洗去心中的塵埃。
龍崗寺氣勢宏偉,內含五進六座石殿,始建於明正德年間。據載白雲寺後來毀於颶風,1986年在十方善心人士的慷慨解囊相助下於舊址建成現今的龍崗寺。古寺上至殿脊、飛簷、翹角、牆壁、棟梁、拱門、欄杆,下至地基,全部採用大羅山所出產的天然花崗巖,是全國少見的全部石結構的著名寺院。古寺原名白雲寺,後因寺南側有摩崖石刻龍崗兩字,傳說是神仙用腳掌寫成的,因此改稱龍崗寺。
對於建築,我是外行,唯有從細節處捕捉它的建築之美。
龍崗山空谷裡不僅迴響著遠古先祖的足音、文人墨客的吟誦,還有那悠悠的木魚敲打聲。
龍崗山需要記述的還有許多,譬如半山摩崖石刻,殘留有官至明代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的王叔果的行草、楷體題詞。王叔果為溫州人為官清正,辭官後熱心公益,修築海塘、建置水閘,改善家鄉水利,並修建學校、問民疾苦,在此隱居20餘年,營建半山,留跡山崖。他撰有《半山藏稿》,可見對半山深厚情感,為之寫下許多詩篇,而我就記住了這句:「半山愛結白雲廬」,在此與白云為伍,此等境界,媲美那個桃花源的陶潛啊。
下山,夕陽下的山色更加斑斕,高高低低的楓樹像是太陽的燃燒,在濃密的林中光芒萬丈。晚霞射進密林,恍恍惚惚,如若仙境,一陣風,美麗的落葉,紅的黃的,飄飄蕩蕩,象舞蹈的仙女,似翩躚的蝴蝶,在原始的布滿苔蘚的石頭古道上紛紛揚揚。這是一幅多麼多麼絕妙的山水畫啊,我不知道我是在山中還是在夢中。
離開龍崗的路上始終在想,紅塵艱辛,生活桎錮,於重重塵煙之下,得入龍崗山一日,洗盡蒙塵生命,貼近自然,當每一下呼吸都融化在裡邊時,心懷怎麼能不開闊呢?縱一日之後再回紅塵,我亦能漸漸把所有的悲觀、煩苦、憤怒、無明都歸簡到一種豁然的曠達裡,我竊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天知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