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1、美國跟中國之間的合作是順應全球公眾期待的,拜登將有可能重新回到原來的巴黎協定中去,中美在氣候、疫情等多個領域可能有一些合作,但是合作的幅度不能給予過高的期待。
2、川普使得全世界吃驚的倒不是他做了什麼事,而是他講話的內容和方式。拜登不會在這方面給我們太多的刺激和驚奇,他講話會很有分寸,會儘可能地不用冒犯的字眼。但在未來的4年之內,無法完全拋棄川普的一些做法。
3、美國把中國視作長期的頭號競爭對手,不是因為某個總統,而是受到結構性的要素影響:在全球的 GDP總量中,美國和中國之間所佔的比例;中國的生產技術成分;軍費支出等等。
4、美方聲稱中國出現所謂「戰狼外交」,其實一些美國人認為這恐怕也是受到川普的刺激。拜登上臺後,美國官方的聲音不會再像川普的時候「麻辣燙」到那個地步,那麼可能其他國家對美國的反應也會降溫。
5、在未來的十幾年內,中美關係在競爭方面牽涉的面越來越多,在競爭的關鍵點上越來越針鋒相對,但未必非要落到把臉皮撕破的地步。只要不發生小型武裝衝突以上的武裝對抗,也能夠找到和平共處的方式。
鳳凰網香港號的觀眾朋友大家好,歡迎收看今天的節目,我是陳箋。如果沒有意外的話,1月20號拜登將會入主白宮,成為美國下一任總統。那中美關係是不是有改善的可能性?中美之間的競爭應該是必然,能不能是一種良性的競爭,而不是惡性的博弈呢?十年後的中美在世界舞臺上將扮演怎樣的角色呢?相關的話題。今天節目時間陳箋請到的是知名的社會學家丁學良教授,一起來探討一下。
中美合作領域增多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丁教授您好,美國大選基本上已經是塵埃落定了,您認為1月20號拜登上臺之後,中美關係有沒有改善的可能?
丁學良:改變的領域肯定有。第一個改變的領域應該是在氣候變化這個全球關心的大問題上,拜登當局將會順應絕大部分發達國家的民意,有可能重新回到原來的巴黎協定中去。因為這是關係到全人類前途的問題。拜登在競選中間做了許諾,在大選的情況已經比較明朗的時候,他自己本人也強調過,他最重要的競選團隊中間有好幾位資深人員也重複過這個觀點,就是氣候變化是全人類的共同的利益。所以在這方面,美國跟中國之間的合作是順應全球公眾期待的。
第二個大領域是,雙方會找到新的對全球疫情後經濟復甦有效的合作方式。毫無疑問,疫情的復甦看樣子是要拖到比所有人預期都要晚,要拖到2021年的下半年。在貿易方面,在一些重要的生產鏈的調整方面,雙方之間不是所有的共同點都能找到,但是能找到一些共同點。還不不太清楚的是,在未來的半年之內,雙方有沒有可能在疫苗方面找到合作的地方?美國方面有很多的呼籲,但這好像也不僅僅取決於專業人員,而是要兩國政府、法律機構、醫療機構之間,機構對機構之間的合作。
第三,雙方對待伊朗制裁的方面,有可能會稍微緩和一點。因為最近幾個星期之內,隨著美國大選拜登得勝的跡象越來越清楚,伊朗也增加了自己石油的產量和出口量。川普時期對伊朗的制裁的力度越來越大,而中國在跟伊朗之間的能源合作的方面的尺度也越來越大。那麼拜登當局上臺以後,很有可能會緩解一部分對伊朗的制裁。這樣一來,中美之間在伊朗原油的開採和出口方面的妥協餘地也會多一些。
還有一些領域也可能有一些合作,但是合作的幅度有多大呢?不能給予過高的期待。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丁教授您在80年代初就去美國留學,還是早期的哈佛中國博士生。這30多年接近40年的時間,您是親眼目睹見證了中美關係的發展歷程。記得早在99年的時候,您就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這篇文章之後也被收錄在「丁學良文集」當中,您就提到中國將成為美國的「首要敵人」的幾個條件,現在回看正好給您不幸言中。那麼此刻,我們能不能跳出美國政黨輪替的局面,來展望一下未來的十年,甚至是十年之後,中美關係將會是什麼樣子?中國在國際舞臺上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美國又會是怎樣的模樣?中國的軟實力將會如何體現?影響力又會如何?
丁學良:你提出這個問題有好幾個層次,一步比一步更深入。應該這樣講,首先我們要給川普4年要有一個比較持平的評價,因為他的任期快完了,如果沒什麼特殊的情況下的話,也就幾周的時間。那麼在4年中間,毫無疑問在對外政策方面,美國對中國的做法是全球最關注的事情。如果我們看一下川普上臺一開始的時候,似乎他還想走出一個新局面,到後來新局面基本上沒走出來,而是把情況搞得越來越糟糕。
把中美關係搞到現在這個狀況,川普本人在這過程中起得作用只是一小部分,還有其他的一些要素。即使川普已經不在白宮了,那些要素大體上還在,所以川普之後的行政當局拜登會怎麼處理這些事情?我們可以稍微看一下過去的8年,歐巴馬的第二任期的4年和你剛才提到的川普的4年,一個是民主黨,一個是共和黨,一個是美國的國際主義者歐巴馬,一個是主張美國優先的川普。所以如果說把8年作為一個總體的參照系的話,我們可以這麼說,拜登上臺不會完全延續歐巴馬的對華政策。所以在這之前也有少部分人說,拜登在歐巴馬期間是副總統,拜登本人重要的助手,現在又在他的競選團隊裡面,而且會很可能進入他的行政當局,歐巴馬用過的一些重要的助手和顧問,也會是拜登非常看重的。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一部分人說拜登上臺以後可能是歐巴馬的2.0。
現在很多人很懷疑,我本人屬於懷疑派。因為歐巴馬最後的4年,也做了一些很實實在在的防範中國力量繼續上升的做法。歐巴馬的特點就在於他是學法律的,講話講得比較平和,很有分寸,不太願意在語言上得罪人。川普真正使得全世界嚇一跳、吃一驚、反彈很厲害的倒不是他本人做了什麼事,而是他講話那些內容和講話的方式。所以拜登不會在這方面給我們太多的刺激和驚奇,他講話會很有分寸,講話會很持平,措辭會儘可能地不要用冒犯的字眼。比如說到現在為止,他最重要的外交政策成員,不管以後做什麼職務,包括現在已經任命的和即將任命的像國務卿,國家安全委員會的顧問和副顧問,還有駐聯合國的大使,以及下一任駐華大使,像這樣一些重要的外交團隊人員,他們到現在為止,基本上用的字眼還是中性的字眼。
中國將是美國長期的最重要的競爭對手,他們沒有用更壞的字眼比如說「敵人」,他們用的是 competitor(競爭對手),是一個中性的詞語。所以拜登上臺以後,會在一半以上的政策領域延續歐巴馬的後4年。但還有將近一半的領域裡,拜登行政當局至少它的未來的4年之內,無法完全拋棄川普4年的一些做法。比如說因為疫情的原因,對重要生產鏈的重新配置,以國家安全的尺度而不是以價格尺度,這對他們來講是一件大事;又比如全球5G網絡,在最重要的高科技領域裡面,拜登當局將會延續一部分川普的政策;又比如在南海爭端問題上,拜登行政當局會改變一些措辭,他現在的團隊已經變成了用其他中性的字眼,但是他仍然會經常派軍艦、派飛機到這裡來巡航,而且仍然會同他們的盟國舉行中等甚至大規模的軍事演習。
我比較關心的拜登的行政當局會在多長時間之內調整這兩大政策:一個是移民政策,中國的移民是重要的來源之一。第二,對於國際留學生進入美國高校,這一點上,我想他會做出很重要的調整,因為這也是中國大陸很多年輕人和他們家庭所關注的問題。還有兩個非常敏感的問題。現在兩邊力量的拉著他,一派想使他變得更像川普的某些做法,另一派希望他更像歐巴馬的某些做法。這些問題一個是牽涉到對中國大陸和臺灣海峽的局勢問題,他會怎麼做?第二,對於中國周邊的一些局勢,他會怎麼做?
未來的中美競爭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剛才您說了一點很關鍵,就是川普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他說話是非常不靠譜,所以大家都看到是川普把中美關係推到了最糟糕的境地。但是您認為拜登上臺之後,言辭上會溫和很多,態度會好很多,但是實際上也是會針對中國的。那麼為什麼美國會把中國視作是長期的頭號競爭對手呢?
丁學良:這裡面有好幾個最重大的要素,英文講稱之為是structure(結構性),也就是說不是因為川普或者拜登上不上臺,或者歐巴馬是什麼樣的總統就能夠改變這些結構性的要素。像這些結構性的要素,未來的10年甚至15年,恐怕基本上這些結構性的要素都還在那兒,幅度上會有一些相對的變化。是哪幾個結構性的要素呢?
第一,在全球的 GDP總量中,美國和中國之間所佔的比例。中國在全球GDP佔的比例還是會繼續緩緩地上升,雖然上升不像以前那麼快。美國二戰結束後沒有人敢碰,就是因為那個時候它佔全球GDP將近40%-50%。在疫情之前,它只達到全球GDP的1/7,變化是很大的。那麼在未來的10到15年之內,美國絕對不會再回到二戰結束以後,那種佔全球40% GDP的這種狀況。相對的經濟比重,也不僅僅只有中國變得越來越大,像印度也會變得越來越大,甚至像中等國家,像越南、印度尼西亞都會變得相對越來越大,這種都是結構性的因素。
第二個結構性的因素就是,中國的生產技術成分,在過去十幾年中有了非常持續的上升,那麼上升的速度在未來的10年15年之內也可能有些變化,但總體上是往上走,也就是說中國並不是僅僅靠著以前做那種附加值最低、勞動力密集程度最高、技術含量偏低或者接近於中下等的那種水平。而中國的很多生產環節,雖然不是整個製造業的體系,越來越多的環節,即將走向中上等,在有些環境方面進入上等。像這種技術競爭的壓力,這是結構性的要素,未來的10年到15年不會有根本的變化。
隨著這兩個要素的持續的上升,對於中國的軍事技術以及軍費的正面影響也是會可以預測的。當然每年軍費增加多少,是每年3月份中國的兩會,全球都關注的。以及中國在海軍、在空軍、在太空部隊,特別美國重視的網絡信息戰方面的能力。美國現在在整個全球軍事布局方面有兩個最重大的趨勢,而這兩個最重大的趨勢,頭號針對的目標就是中國。是哪兩大最重大的趨勢呢?他們將逐漸把以前美國最重要的軍事資產,包括物質的、人力的、信息的,從最重要兩個集中點減少,一個是歐洲,一個是中東阿拉伯,往哪兒調整呢?往亞太和印度洋,現在用的概念叫Indo-pacific region(印太地區),就是從印度一直到美國的加州海岸這一帶,在未來的10年15年美國最重要的軍事資產只會越來越集中。第二個,在中國大陸周邊的軍事資產中,美方將越來越不把軍事實力集中於有多少只軍艦、有多少架飛機、有多少部隊駐紮在這裡,不是看數字,而是看素質和力量,在素質和力量中,信息網絡的能力是頭號的重點,這是非常重大的趨勢。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隨著中國的經濟總量在不斷地提升,那十年之後中國有沒有可能超越美國成為NO.1?
丁學良:中國的GDP的總量怎麼個算法?在經濟學界、外貿界也是有好幾種算法。你比如說傳統上以前算法都是用外匯,以美元為標準。最早提出重大建議的勞倫斯,原來我們在哈佛當校長,還做過美國財政部長,也做過世界銀行的第一副總裁,他那個時候就建議用PPP,我們講購買力評價法。在最近一兩年購買力的評價法做了新的調整,不同的幾個經濟體之間的相對的比重也有變化,這都是一個技術性的問題。未來也可能過三五年以後,他們計算的標準又會有調整。不管怎麼調整,有2點是可以做出這樣的預言的:第一,中國的總體的產出會持續上升。第二,在總體產出的上升中間,高科技相關部分的上升也是會持續。
美國情況會怎麼樣呢?美國顯然在科技的創新能力方面仍然是世界第一。美國講了那麼多厲害的話,威脅這個威脅那個, 整天用「美國優先」,「美國再次變得偉大」等等這些口號。美國遭受的批評最多的就是你在忽悠,你在吆喝。要想把你吆喝變成現實的話,得要加大兩個領域裡面的投入,一個是加大美國政府和美國民間對高科技的投資比重。那麼在這中間你會看到一個非常重要的變化,因為美國的投資的主要的來源是來自於民間,包括股票市場,包括金融市場等等。美國在什麼時候政府也對高科技的領域進行重大的投資呢?是在二戰期間,那是因為全面戰爭。贏得了二戰勝利以後,美國一度連政府也撤出了投資的領域。但什麼時候又加大了呢?那是蘇聯的衛星上天的時候。這也就是為什麼過去幾年川普老忽悠吆喝,批評他的人就說,你為什麼不把這種吆喝變成政府選擇最重要的高科技領域進行投資呢?那麼我想在拜登的4年中間或者拜登之後,這個趨勢是可以預測的,就美國除了民間以外,政府也都要對高科技領域進行重點的投資和支持。這就和中國之間的競爭越來越激烈。
說句很道地的話,我們在美國看得很清楚,50年代、60年代後期以後,美國最重要的科學技術的發展以及商業化絕大部分都來源於早期國防的投資,在國防投資的時候,他們沒預計到有這樣的民用的效果或者對整個經濟體全面的影響,但源頭是來自那個地方。我認為在未來的4年8年12年之內,美國將會重新學習他們當年做過的這件事情,把冷戰期間美國政府對最重要的基礎科學以及這些基礎科學向應用科學的發展方面,進行重大的投資。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剛剛您就提到說在未來的5~8年,中美之爭可能最激烈的會是在網際網路高科技領域,我們要做好這方面的防範。另一方面,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中國在量化指標上超越美國可能不會是一個問題,但是我們展望一下,在8年,10年後中國的軟實力,影響力到底會如何呢?
丁學良:過去講軟實力的時候,是像講競爭一樣,它一定要放在一個全球的平臺上講才有意義。你看川普4年中間最後兩年遭受的最嚴重的批評,就是川普在國際上降級了美國的形象。我認識的一些美國白人,那種痛苦難受、焦慮甚至感到羞恥,是很真誠的。在私下我們交流,說川普怎麼把我們美國的形象搞得這麼糟糕呢?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假定以後美國總統,他的行政當局繼續一些在國際上說不好聽的話,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前天晚上還有一個美國的知名教授我們私下聊天時他講,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這一點,即便川普後兩年在很多事情上做得這麼糟糕,在國際上形象這麼糟糕,還有7000多萬美國選民投了他的票,這就說明川普即便他4年中就2年都做得那麼難看,對這些選民來講,他們不在乎這一點,他們在乎的是他們身邊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我講有些結構性的問題在那裡,我們真的不能歸於個人。
比如說拜登,他會比較注意的事情,這一點我想對中國在國際上的影響也會造成很重要的壓力也好,挑戰也好,或者是頭碰頭手撞手的這種直接交鋒也好,拜登會很在乎聯合其他美國的盟友和夥伴以結成在國際上的統一戰線。在有些最重要的問題上,對中國提出難題、甚至挑戰,這點我們不能忽視。這些東西怎麼做,以及怎麼樣改變方式方法,這在未來的幾年裡,我們將會看到一個明顯地區別。看看拜登的做法和川普的做法相比,效果怎麼樣。而這種效果在國際上他都要跟幾個重要的大國相比,要跟中國的、德國的、日本的、印度的、俄羅斯的做法相比。
實際上在我看來,比川普更厲害的,那是中生代的共和黨人已經躍躍欲試,而這些中生代的共和黨人比川普要靠譜的多,要厲害的多,而且他們都年輕,他們年紀都是在50歲到60歲之間,他們如果在4年之後拿下白宮的話,對世界競爭的力度,要強過川普的4年,這點我們千萬不可忽視。
強化夥伴關係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我們看到川普確實對中國的態度是非常的糟糕,在多個領域制裁中國。同時,他的那種逆全球化,美國優先的政策,也使得美國在國際形象上是降級的,他的盟友對他也很有意見。而另一方面,我們看到拜登上臺之後,正如您所說,他在言辭上,外交的方式會讓他的盟友所接受,所以這些盟友也會團結到美國身邊。記得曾經我也問過您,中國在國際舞臺上有沒有可能扮演一個旗手的角色?您說旗手很好,但是不要一個國家來做,需要有一個team。那麼目前來說,中美的這樣一個激烈的競爭關係不會改變的情況下,未來10年之後中美能不能和平相處?中國會不會有自己的朋友圈、有自己的盟友呢?
丁學良:在國際法的角度來講,都有一些約束條件。你剛才提到了盟友,因為50年代的時候,我們很小的時候不大懂為什麼中國對於不結盟運動那麼支持。實際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不久,嚴格地講起來,只有跟兩個國家是國際法意義上的盟友,一個就是以前的蘇聯,一個就是朝鮮。中國之所以參加不結盟運動,就是希望國家和國家之間是夥伴關係,是英文講的是partner,而不是盟友關係。那麼美國在中國的周圍有盟友的有好幾個,那麼我們都知道最鐵桿的是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然後下來接近於盟友的是紐西蘭,跟菲律賓也有類似關係,它現在可能正在考慮這一點,這對中國非常重要。美國現在非常想同印度尼西亞、印度、越南這三個不結盟國家強化他們的夥伴關係,那麼甚至想走向盟友。我們都知道印度是不結盟運動最大的老大,印度尼西亞是不結盟運動的老二,在以前越南跟蘇聯有盟友關係。假定美國在中國的周圍增加更多盟友的關係的話,這個壓力就會變得很大,因為盟友跟盟友之間是有責任的有義務的。
在強化夥伴關係那些方面,我覺得中國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因為現在基本上已經看不出來中國會跟其他的國家建立盟友關係,國際法所指的那種盟友關係。但「一帶一路」本身就是個夥伴關係,雖然跟不同的國家,夥伴關係的強度和廣度不一樣。我想中國至少在周邊有些領域裡面,在未來的5年10年之內,會強化一些夥伴關係,我想這個是可以展望的。但是我們現在沒有任何具體的證據說明中國會增加自己跟其他主權國家的盟友關係,因為這個是一個重大的改革,這裡我們很難預測。那麼我作為一個已經出國三十幾年的一個中國學者來講,我很客觀地可以講,站在中國的立場上,我們在中國周邊的局勢中間,即便我們在軍事力量,特別是軍事力量中的高科技領域會有持續增長,訓練的水平上有持續增長,但是一旦發生了最嚴重的軍事角色的時候,只有盟友才能保障對方,來跟你一起打仗。在這一點上我們千萬不要誤解。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剛才您詳細地從國際法的角度,給我們詮釋了「盟友」和「夥伴」的不同,盟友是有約束力的,也就是說彼此是有責任和義務是需要遵守的。另一方面,若中美長期的競爭關係不會改變,不會因為政黨輪替而改變,也不會因為彼此有沒有盟友而改變的話,您覺得中美關係有沒有可能會掉入 「修昔底德陷阱」呢?
丁學良:其實修昔底德陷阱這個東西因為講得年份太久了,而最早把這個事情講得那麼厲害就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因為在講歷史比喻的時候,用列寧的話來講,任何比喻都是瘸子,也就是說只有一條腿在管用,也就是任何比喻只是局部性的而不是全面的。因為當今的國際關係,包括美中關係、中美關係等等,已經同當年古希臘的這種競爭很不一樣了。嚴格地講起來,現在美中之間的關係,美國針對中國做的好多事情,中國針對美國做的好多事情,已經不僅僅就是當年希臘和斯巴達一個什麼新進的強權要挑戰一個以前的強權,已經不是這樣子的,因為那個時候斯巴達和雅典之間的競爭,基本上就是力量的競爭,並沒有其他方面的領域的競爭。不像現在,因為全球之間互相接觸、交手已經非常緊密。所以可以講在未來的10年15年內,美中關係只會在競爭方面牽涉的面越來越多,然後在競爭的關鍵點上越來越針鋒相對,但未必非要落到把臉皮撕破的地步,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而且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這一點。實際上中國以前只有兩個具體籤約的盟友,蘇聯和朝鮮,但是在70年代初期的時候,無論是中方還是美方,都把兩個國家之間的親密的夥伴關係看作是接近於盟友關係,雖然沒有正式籤約。所以除非在未來的10年15年內,世界局勢發生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否則美中之間再走向70年代初期那樣子的準盟友、強化夥伴關係的可能性,現在基本上沒有,這是我們能夠很清醒地看到。
走出川普時代的惡意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剛剛您對歷史的比喻很有意思,您說歷史是瘸子,從來就是片面的,當然「修昔底德的陷阱」這樣的一個比喻到現在的時代也已經是不合時宜了。我們看清了中美關係將會是長期的競爭關係,還會越來越激烈。我們有什麼方法至少從川普時代對中國的這樣的一個惡意的、沒章法的打壓,或者是彼此之間惡性博弈中走出來呢?
丁學良:當然我們作為學者來講,會提出一大堆建議,但是提出這些建議也稱不上是紙上談兵。在我的心目中,對於國際大格局,像毛澤東、鄧小平這樣的人,因為打了一輩子仗,他們對有些尺度是能把握好的,有哪些話能講,哪些話講歸講,但是在有些方面不要做。這很簡單,基辛格剛剛訪華以後,不久尼克森來了,然後毛主席就講,他說,你在北京機場看口號了嗎?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蘇聯修正主義,打倒各國反動派。但那時候我們喊喊而已,我們不可能跟所有人都打。其實這是很實事求是的一句話。
鄧小平當時也要解除中美建交時候美方的一個擔憂。因為美方當時就想,中國已經在軍事技術武器方面落後了很大一截路了,特別是對早期預警的防範。因為那個時候中蘇關係那麼緊張,因為蘇聯有可能對中國發動突然襲擊,但是中國當時的預警技術很差。美國願意向中國租借、出售,但是又怕技術過了若干年以後被蘇聯拿走。鄧小平對他們講的很清楚,中國對於什麼是中國最大的安全的威脅有清醒的判斷。
所以我想打過仗的人是不一樣的,現在很少有人再像毛澤東鄧小平一樣打了一輩子仗的。我想只有打過仗的人,才能把一些分寸搞得很清晰。我希望中國的個人怎麼講是次要的,中國官方的發言人講話可能要多學一點周恩來,因為周恩來畢竟是中國最了不起的外交家。周恩來辦外交的時候,什麼話講得狠、什麼話講的溫、什麼話講的很輕,是拿捏到基本上無與倫比的地步。我想像這些偉大的遺產,鄧小平、毛澤東的遺產,周恩來的遺產,即便是到了21世紀,中國的綜合實力已經增長了,仍然不要淡忘。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周恩來去世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唯一能看到的國際上的反應就是《參考消息》上面的翻譯。你看那片讚揚聲,沒有一句話講的是官話,講的都是很誠懇的話。就像周恩來把一個弱國的外交,雖然是一個大國,能夠在他的親自過問下辦成那樣,這是20世紀的奇蹟。我想我們要好好地把這些重要的、歷史的、偉大的、先進的典範放在心裡。我想在未來的10年20年內,處理好和美國的關係也好,和日本的關係也好,和印度的、俄羅斯或者周邊國家的關係也好,我們就能夠出5分力,達到8分的效果,出7分的力就能達到9分的效果,而不是相反。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最近看到我們中國的幾位高級外交官在不同的場合都提到說,希望美國能夠正確地看待中國,覺得中國是被美國所誤讀了。為什麼會出現這樣子的一個誤差?是因為中西方的話語體系不一樣所導致嗎?
丁學良:我想在這中間有幾句話,我們要更進一步地釐清,才能夠找到改進或者提升的關鍵點。至少周恩來辦外交那樣成功,講話那麼有正面效果,但周恩來完全沒有採納西方的語境,他恰恰就是採納的中華文化傳統中最精緻的那些部分,再應用在現代。也就是說我們不要以為像中國這樣的一個古老的東方大國辦現代外交必須要完全採納西方的語境,這一點我們沒必要擔憂。
第二點,如果說看民間測驗的話可以看出來,最近兩年來真正對中國有負面評價最高的國家,還不是美國,日本就非常的負面,雖然日本人表面上不這麼說,我們千萬不要忘記日本和韓國是受儒教文化影響最深的兩個國家,第三個是越南。所以在這裡也不能夠把西方和東方看得那麼樣的機械,看得那麼樣的絕對。
第三,因為像美國有些國家大,總會有人會講一些刺激人的話,比如說現在自媒體講刺激人的話增加點擊量,美國有很多人也講一些很混帳的話,who cares?但是關鍵問題就是正式的一個國家的發言人講話是另外一回事情。就是說小報、小媒體自媒體怎麼樣忽悠是一回事,這個國家最重要的媒體怎麼講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我想要把這兩個界限分清。
當然這裡面我們還必須要講到另外一點,之所以(美方聲稱)中國出現所謂「戰狼外交」,其實一些美國人認為這恐怕也是受到川普的刺激。你看川普不就經常講話,像放了很多的麻辣的麻辣燙嘛?他被叫川普也可能跟他喜歡吃川菜有關係,放了很多「麻辣」刺激人。我想到了拜登的時候,美國的聲音尤其是美國官方的聲音,不會再像川普的時候「麻辣燙」到那個地步,那麼可能其他國家對美國的反應也會降溫,這是我的基本估計。你看歐巴馬講話,每一個字眼都非常斟酌,以至於歐巴馬講過話以後,人家甚至有時候聽不懂他講什麼,他用的措辭太複雜了,用的是法律語言。川普就不用這種語言,所以人人都能聽得懂,他想得罪誰,效果馬上達到。
避免小型以上的武裝衝突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在未來的十年中,中美關係中國方面能不能反被動為主動呢?
丁學良:在這方面我再舉一個我們年輕的時候親自經歷過的事情,還真的不是在書上讀到的,而是聽領導給我傳達。我們小時候天天講的就是要準備打仗,因為那時候美國要跟我們打,蘇聯要跟我們打,印度跟我們發生過摩擦,然後越南也打過兩次,更不要說韓戰等等的。所以老是覺得我們要打仗,一直到什麼時候呢?一直到了70年代的中後期,那個時候我們比較懂事的時候,聽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傳達,說鄧小平同志和幾個老帥葉劍英,聶榮臻,徐向前他們討論過幾次,討論過後做出了一個綜合判斷,說世界大戰看樣子一時打不起來,要打不起來的話,我們就要跟世界上更多的國家,關係要走向緩和。儘可能地和平合作也好,做生意也好,互相之間都有好處。這是中國採取開放政策的最重要的前提條件。所以中國的一個成語叫退一步海闊天空,就有時候按照一條路往下想往下走,越走這個路越難走,越走周圍的火爆的局勢越嚴重,這時候你恐怕要想一想在我們諸子百家中間,還有道家莊子的智慧,老子的智慧,辦大國外交必須頭腦有諸子百家的智慧,而不能只有法家的智慧。所以鄧小平當年和幾個老帥的商量,使得中國對外開放有了一個大的定心丸,世界大戰一時打不起來,我們能夠和平發展。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剛剛您非常深刻地說出了我們中國其實手上還是有很多牌的,我們可以用傳統文化,比方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又或者是以柔克剛,用這樣的方式在世界舞臺上展現我們這個文明古國的新形象。最後我想請教您,在十年之後,中美關係將會怎樣?
丁學良:只要在10年之內,中美之間不發生小型武裝衝突以上的對抗。小型的衝突是可能發生的,只要不發生小型武裝衝突以上的武裝對抗,那麼這兩個大國之間在10年以後也能夠找到在最重要的、最根本的領域裡面和平共處的方式。因為如果不能和平共處的話,任何一方也不能滅掉另外一方。而只要雙方發生中等以上的武裝衝突的話,大半個地球都很難自保,這是我們必須要看清楚的。小型的武裝衝突可控,中等以上不是任何一方能受控的,只要預防到這一點,10年以後和平共處格局仍然是可以展望的。
鳳凰網香港號陳箋:謝謝丁教授帶給我們新的思路,讓我們從新的理念、新的方法來看清中美關係今後的發展之路。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