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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曾說過，沒有任何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不能描寫的。這果真不是她自誇，一篇敝帚自珍半生的《色戒》，惜墨如金到了字字珠璣的地步，竟也只用了幾句冷言冷語又漫不經心的訴說方式，寥寥幾筆就使亂世沉浮的慾念躍然於紙上。
為了一個女人的愛情，一座城淪陷了，成全的是《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另一個女人為了成全愛情，活生生搭上了一群人的性命，這個女人就是王佳芝。在張愛玲眼裡，愛情仿佛是個輕易間的東西，卻重得怎麼也提不起來。寫的都是些不相信愛情的人，卻也都為了愛情豁出了性命。
與胡蘭成溫州一別後，張愛玲寫道：「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愛也好，恨也好，寫盡了也只是些泛黃的紙張和一聲輕嘆，是她心底永遠的痛，反覆刪改，竭盡簡潔之能事，仍能從幾乎不帶一點感情色彩的白描中，絲絲縷縷地洩露出些惘然，倒像足了曹七巧手上冰冷的鐲子和那個蒼涼的手勢，含著一股子無名的悲意。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悽涼。
《色戒》問世半個多世紀以後，遇見了拍電影的李安，於是李安奉獻了一部拿獎拿到手軟的影壇經典，也為國際影壇貢獻了湯唯。李安曾說過，他覺得《色戒》是張愛玲寫得最好的一部小說，讓他印象深刻，他第一次看完後就想拍這個小說。
而圈圈之所以寫這部電影，是因為圈圈如此鍾愛張愛玲，她在圈圈心中區別於任何一位女作家，擺在一個特殊的地位。圈圈也如此鍾愛李安，一部《色·戒》讓我驚覺，一個男人可以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王佳芝都不懂自己，可李安懂了王佳芝，對她的情與欲都拿捏得十分精準。在張愛玲的筆下，王佳芝對易先生的也不是愛，而是……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李安就用這一句話，撐起了一部150分鐘的電影。
李安說：色，是我們的野心，我們的情感，一切著色相；戒，是怎樣能夠適可而止，怎樣能做好，不過分，不走到毀滅的地步。談到劇中人物，各個帶「色」：鄺裕民的愛國熱情，同學們的天真響應，太太們麻將桌上的提防攀比，易先生的色慾、恐懼和絕望，王佳芝的貪戀…… 各個都「戒」不掉，因此事情一發不可收，走到了絕處。
影片裡香港部分的計劃活脫脫地像場話劇表演。梁閏生用那從娼妓處得來的一點倉促且笨拙的性啟蒙，開導了王佳芝為了革命任務破身這場戲，就是充滿了意淫的舞臺表演。老曹的死冗長而寫實，鏡頭一改片頭麻將桌上乾脆利落地快速切換，那種鈍感的血腥，那扎出去的每一刀，在李安看來都是必要的。一群演過了一場成功的愛國戲就躍躍欲試，自以為能為國家做件大事的熱血青年們終於受到了教育，很有必要地為他們上了一堂血淋淋且沒有回頭路的一課。
計劃一半是出於愛國青年的過高荷爾蒙，一半是出於對鄺裕民的愛慕。當舞臺上的一束追光打在鄺裕民臉上，王佳芝在幕布後面痴迷地望著，那鏡頭就像一場少女心的幻境。為了革命任務獻身，身體之愛和靈魂之愛也必將徹底割離。王佳芝生命裡的靈魂之愛電光火石般只是一閃，就黯淡下去了。回到上海失去舞臺的她，猶如一具行屍走肉，由一個鮮活的女大學生迅速變成了一個平凡落寞的女人，似要馬上隨著千千萬萬平凡的女人一樣，消失在時代的洪流中不見一絲血滴了。然而，鄺裕民的重新出現如一道光線，又將王佳芝黯淡的生活和臉龐同時照亮。王佳芝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天生的演員，入戲到人戲不分的程度。王佳芝的身份並不能滿足她，她是麥太太，是和易先生周旋時仍然沉著鎮定的女人。不是天分，全憑本能。但她最終失了一分算計，懵裡懵懂就把自己同別人推到了南郊黑潭邊的死亡深淵，至於對易先生的那份不清楚的愛還是不愛，連瞑目也不必了。
而易先生呢，怎麼看怎麼都脫不乾淨胡蘭成的影子。胡蘭成說過：「天下人不死於殉惡，而死於殉善，怎樣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魘禁忌，它便不好了。」易先生肯定不是善人，他不光是鑽進王佳芝身心去的一條蛇，他還是76號魔窟裡殘暴的打手頭子，日本人豢養的一條警犬，也是各方勢力博弈中戰戰兢兢心懷鬼胎的一粒棋子。他的麻煩一大堆，影片開頭就出現了，借老吳之口強調美國援助重慶方面的一批軍火被易先生截下了，奇怪的是日本方面也在找。不言而喻，易先生在給自己留後路。
回到家中的他，頭一件事就是借著脫帽更衣的當口在走廊的鏡前佇足，仔細端詳自己，客廳的談笑聲隱約傳來，又遠又近。李安的影片沒有閒筆，這個鏡頭更是反覆出現。易先生對王佳芝說過，仔細留心，沒什麼事是小事，也沒什麼話是廢話。他就是這樣一個多疑警惕的人，一個戰鬥經驗豐富的獵手，觀察環境、鎮定精神、整理思緒、審時度勢，且只對自己忠誠。利用王佳芝的善也好，愛也好，周全的是他自己，然後又毫不留情地抓了王佳芝一干人。結尾時，當鑽戒被張秘書扔在桌面上晃動不止，哪怕王佳芝已被抓到了樓下，但對他來講都已如前塵。他用震怒撇清自己沒有馬失前蹄，證明和重慶方面並無聯繫。就像在日本藝伎館時他說的，他比王佳芝更知道怎樣在這種時局變遷中當個曲意承歡的「老娼妓」，他也知道美國人一參戰，時局就見底了。
影片中易先生與王佳芝有三場出格的「床戲」，從做愛到虐愛，姿勢和形式都花樣翻新。為了堅持保留這三場「床戲」，一向儒雅內斂的李安一反常態，哪怕影片被定級為18A，只能在少數院線放映而大大影響了全球票房也在所不惜。李安是對的，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從來都是在床上。在床上分出勝負，分出徵服者與被徵服者，分出誰更愛誰，誰才是輸家。而對於王佳芝和易先生，這床又不只是戰場，而是變成了一葉諾亞方舟緊緊包裹著他們，載著絕望的男女竭盡全力地交歡，暫時用彼此取暖來逃離各自的虛無，讓彼此都喘口珍貴異常的活氣兒，都感覺著自己還活著。
描寫男女情事有這樣一句話：兩人相逢相吸，眼角眉梢，你進我退，猜測試探，多少辛勤準備，赤身肉搏，就為那欲生欲死的一瞬。而後大海退潮，清光萬裡，吹雪繁花落盡。易先生和王佳芝的幾次見面，汽車邊、牌桌旁、裁縫店、第一次晚餐，每一次見面段落的時間長短、光線控制、音樂選擇、衣著舉止、室內設計、剪輯效應，每一細節無不精心打造設置。配合著女勾男引、逐步深入的氛圍，可謂是危機共挑逗一色，曖昧與衝動齊飛。危機共挑逗顯然是可以和危機與恩惠相提並論的。
《色·戒》裡王佳芝對易先生的挑逗，其實從在香港那次吃飯就開始了。易先生陪著王佳芝去裁縫店改旗袍，王佳芝穿著旗袍太合身，前凸後翹的，打算脫了再改改。易先生看王佳芝的眼神很放肆，只說了兩個字，穿著。這是命令的語氣，不容回絕，也是易先生明顯的性信號。男人徵服女人，雄性徵服雌性，首先就從語言的「施暴」開始，這是雄性的魅力。兩人吃飯時，無一不是眼角眉梢，你進我退，那場杯籌交錯的閒談別具深意。酒杯沿上王佳芝留下的那一抹口紅印，是王佳芝的性信號。果不其然，儘管第一次來得太晚，但終究還是來了。
第一場床戲，王佳芝的扮相很是精美。上海的梅雨陰霾，音樂沉鬱，湯唯有精緻的五官與鮮紅的雙唇。一身30年代的大衣配上壓得過低的禮帽，忐忑地走進了公寓。男女之事，生理也好，心理也罷，一切過程都是進退。易先生悄無聲息地坐在門後像只審視的鷹，叼著一根煙，擺弄著打火機。王佳芝倚在床邊，將眼神慢慢地送過去。易先生用煙盒示意，王佳芝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腿跨過他的腿，腳蹭上他的腿，摘下了他嘴裡的煙。易先生突然起身抱住王佳芝，強行按住她的頭。她大叫著「頭髮」，讓他坐下。易先生坐下，王佳芝挑起旗袍，露出性感的吊帶絲襪。易先生突然撲到王佳芝面前就把她扔到了牆上，毫不憐惜，粗暴是唯一可以期待的。他扯破她的旗袍和內褲，將她扔到床上，抽出皮帶就衝著她抽了兩下子，把她的雙手反綁住，卸下槍，鬆了褲子就暴力地入侵，扭過王佳芝的頭狠狠地親吻。
王佳芝又受辱又怨恨地回頭看他，易先生就摁住她的頭。發洩，只是發洩，原始的發洩，絲毫沒有感情，只是情慾挑撥積累的必然爆發，單純的雄性與雌性的碰撞，和欲要強烈佔有的好奇。這場虐愛是王佳芝與易先生的進退被推到極致的誇張體現，一切都是作戲，一切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一切也仿佛都還能還原。她放逐自己的身體，任由他鞭打蹂躪，就此拉開兩人之間充滿扭曲關係的序幕。事後易先生抽菸，王佳芝衣衫凌亂淚痕未乾地躺在床上。易先生穿衣走人，狠狠地冷冷地說，你的風衣。一個大特寫，分明看到王佳芝嘴角勝利的一笑。好戲開場了，她足足等了三年。這一場表面上是易先生佔了上風，但王佳芝的一抹淺笑，卻更像是勝利者的宣言。
第二場床戲之前，兩人對話的碰撞相當精彩。王佳芝多日見不著易先生，假意要回香港，收拾行裝。易先生破門而入，王佳芝躲閃到床邊，實際上是拉上了窗簾，然後她說，你相不相信我恨你。易先生說，我相信。
兩人心裡都在糾結著擁抱時，易先生說，三年前不是這樣的。王佳芝說，我恨你。易先生說，我說我相信，我已經很久都不相信任何人說的話了。你再說一次，我相信。王佳芝說，那你一定很寂寞。易先生說，可是我還活著。王佳芝說，你一走就四天一句話也沒有，你知不知道我每一分鐘都在恨你。易先生說，我現在回來了，你還恨嗎？王佳芝噘著嘴，淚眼婆娑地說，不恨了。
不恨了。看不見時恨死了，恨不得殺了他，剮了他，咒死他。一看見時立馬就不恨了，恨不起來了。
這一場床戲是王佳芝生理淪陷的開始，印象最深刻的是易先生常常用手按住王佳芝的頭，這樣的性愛壓抑且苦悶，但也同時因扭曲而倍感刺激。兩人用各種姿勢相互折磨，若說有情感上的交流，那就是劍拔弩張的尖銳，單純地誰壓倒誰，誰主宰誰。被喚醒的身體衝垮心靈的堤岸，拙劣開墾的痕跡被狂風暴雨的踐踏抹得一乾二淨，卻奇蹟般地生出一股體恤之情。因這踐踏而忘我，毫無保留到暴露出深藏著的絕望，沒有比絕望更能撫慰絕望了。Y形姿勢時兩人是痛苦與恨，是敵人，王佳芝看易先生的眼神裡有恨，渴望的恨。愛的愉悅在這裡並不存在，心有些疼，因為視覺效果很痛苦。
人在生理上遭受極度的痛苦時，大腦會自動分泌產生快感的化學物質，越痛苦就越快樂。正是把痛與快感這兩種趨於極端的情感結合在一起，王佳芝對易先生的情感發展的第二層次才近乎殘酷地展現了出來。十字形姿勢時是恐懼。孤獨站在舞臺上的王佳芝，初識易先生時眼裡沒有恐懼，三年後也未必有。可她到底是變了，同樣的任務不復單純，她要逃離什麼尋找什麼證明什麼成就什麼，自己也說不清，焦慮由此而生。幾番拉鋸，數度積鬱，絕望先是一點，繼而洇出一塊，不知不覺蔓延開去。相互試探的遊戲一旦開始就身不由己，本以為目標明確，掌舵的卻還是易先生這樣的老江湖。她回過頭來，遵從慾念的本能想看清楚壓在自己身上的此刻無比親近的男人，卻被易先生蠻橫地扳過頭去，一次又一次。他從來都是恐懼的，剛開始的周旋試探他便毫不隱晦。他怕電影院的黑暗，更怕黑暗中瀉進哪怕一縷光線。眼前這個女人就是一道危險的光線，他怕自己的貪戀壓斷一直緊繃的弦。回形針形的姿勢恰似洪荒降於人世之初，嬰兒回到母體的形狀。兩人互看，一直深深地互看，是不解。別人的身體與自己的內心，真的這麼容易掌控嗎？
與其他段落死沉壓抑的氛圍相比較，這次床戲的攝像機位的設置和鏡頭運用頗為靈動，甚至富有生氣，視覺衝擊力很強。李安也說過，如果人物的情感狀態不能夠引起觀眾共鳴的話，再多的鏡頭技巧也是白玩。所以他幾乎把所有的資源都給了角色，攝影機只對著人物打轉。大多數鏡頭都有主要人物出沒，沒有幾個鏡頭是單純留給環境、留給物品的，儘管導演花了無數的心血來重造40年代上海的環境與細節，但它們都退在背景處默默發揮。就連片頭那條備受寵愛的狼狗，那條給過兩次獨一無二大特寫的狼狗，也是牽在時刻警備的特務人員手裡，負責渲染易先生的工作、生活狀態，是為了角色服務。
這之後王佳芝對易先生說了這樣一段話：我能做的就是每天耗在這裡等你，也許，你還有別的女人。我不能睡，我想就這樣下去，慢慢地，你也就膩了。易先生問她每天就想些這個嗎？王佳芝說，還有輸錢，大輸特輸，我跑單幫辛辛苦苦賺的那一點錢已經都輸得差不多了。這是一個女人的不安和抱怨，此時，也許愛情已經萌芽。如果不是愛情，兩人便都是做戲的絕頂高手。王佳芝說過，易先生比誰都更懂戲假情真這一套。易先生和王佳芝很像《臥虎藏龍》裡的李慕白和玉嬌龍。他們都是賭徒，賭的不是贏，是賭輸，不如說他倆都是癮君子，陷入了成癮的深淵。
第三場床戲是《色·戒》情感戲中的次高潮，有著一錘定音的力道，水落石出的同時也山窮水盡，直接為後面藝伎館的一幕奠定了情感基礎。王佳芝與易先生之間的糾葛已經正式從生理上升到心理，都全然釋放了自己，無論是身體，還是那顆深深隱藏的原以為早已死去的真心。汽車裡易先生和王佳芝說著審問犯人的血腥經過，說看見別的男人壓在王佳芝身上幹那種事。兩人做愛時，王佳芝在心理上已經成為了易先生的女人，更像是一對情人在做愛，一種叫作相濡以沫的做愛。床頭掛著的那把槍，始終在兩人的視線裡虛虛實實。終於，她用枕頭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沒有反抗，和第一次的殘暴提防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們終於俘獲了對方，也成了對方的俘虜。痛也不再是純粹的生理之痛，是心理上的掙扎與情感上的撕裂，是看不到結果的糾纏，是明知下一步就是深淵但依然被命運推著往前走的無奈與不甘，是一切沒有答案的問題，是人與自身欲望的戰爭，也是理智與情感的對立。這種強大的心理洪潮伴隨著生理高潮一同到來，沉重的肉也是理智與情感的對立。這種強大的心理洪潮伴隨著生理高潮一同到來，沉重的肉身終於填滿了無邊的虛無，最洶湧的浪潮摧毀了一切禁忌的防線。當這些無比強烈的情感與掙扎都推向極致時，眼淚是唯一的出口。王佳芝高高在上的主動是勝利，也是喪鐘。她似乎潛意識裡已經知道了，她贏不了。
路，終於走到了盡頭。這段路走得驚心動魄，先是彼此試探，再是暴力突破身體，王佳芝開始抵擋不住了，要脫身又得不到組織允許，對老吳喊出的那一段話絕望而無助，如同揮拳擊打著空氣，是無法宣洩的抑鬱。她知道他像條蛇，一直鑽一直鑽，不僅要鑽進她的身體，還要往她的心裡鑽。李安怎能如此了解女人，不僅在心理上細膩刻畫，竟然在與生理有關的細節上也可以做到細緻入微。
最後一場床戲結束時，王佳芝從生理到心理的感情變化已經充分交代清楚了，一切的鋪墊渲染終於完成，影片的高潮正式到來。
不是沒有過好時光，但那已是迴光返照。兩人在藝伎館裡的袒露，第一次無涉肉體。易先生微笑著用手一抹哭紅的眼睛，把心徹底給了她，那一席話分明是胡蘭成說給張愛玲的。《今生今世》裡記述道：「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臺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可歡從何來呢？
王佳芝為易先生輕輕唱著《天涯歌女》，聽著竟是一片肝腸寸斷。一個是她愛的男人，一個是民族大義，自己則是失守的陣營。這兩種強烈的情感被生生地撕裂，如同影片前一部分鄺裕民他們一刀刀、又一刀刀扎死老曹時一樣，沒有半點隱晦與遮掩，只有赤裸裸的殘忍。端然有憂色，慾念交纏的子夜過後，註定一切皆變。
這張床是他們的舞臺，舞臺之外，還有真實的世界要應付。舞臺一落幕，屬於愷撒的歸愷撒，屬於上帝的歸上帝。王佳芝成了另一個程蝶衣，人戲不分，欲罷不能，終至玉石俱焚。她錯就錯在以為這場戲會無限制地演下去。易先生也有這種錯覺，否則他不會面對陰暗的審訊室裡的血腥，眼前卻浮現出和王佳芝的軀體交纏著的欲仙欲死，不會以那樣體恤的方式送出一枚價值不菲的鑽戒。很久都不相信什麼了，現在想相信點什麼，也許真的是患難之交恩愛深。
所以當王佳芝戴著那顆鑽石時，他說：我對鑽石不感興趣，我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所以王佳芝欲摘下鑽石時，他說：戴著。又是命令式的兩個字，他承認她是他的女人。她也深陷在這身份裡掙扎不出。
毀滅從一開始就在前方招手，他們一眼看到，打了一個寒戰，沒有躲。其實不是不會躲，而是躲不了，因為上了癮，這恰似所有成癮，在其之初或之中一樣，被=安上了匱乏的發條，依賴的軲轆，過譽的軌道，只能朝著慣性走下去，無論是否具有強迫性，前途渺茫，甚至死亡。
張愛玲白紙黑字寫得明白，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閃了這念頭，王佳芝的戲劇人生算是走到了頭。舞臺的強光迷了眼，讓她說錯了詞。在最後一刻，她放走了易先生，毀滅了整個暗殺計劃，也送掉了她和一干人的小命。她無路可逃，有路她也不想逃，悲哀也許莫過於此。這就是張愛玲老辣的地方，她一向對所謂的崇高、使命、犧牲之類的話題沒興趣，而且不耐煩。所謂的大使命大事業，在她筆下，被一個女人微妙的心理變化就足以毀掉。她相信的是「人」身上最不可信的那一部分，正是那看不見、摸不著、不可知的一團漆黑指引著我們的命運。它危險而沉默，如同沒於水面下的冰山。她是何等勇敢的女子，敢於把女性生理上的享受寫入以如此父權和男性化的戰爭為背景的故事裡，敢把這樣一個主題放在如此巨大的畫布上。那麼小的一滴水，激起的漣漪卻大得驚人。
易先生雖然驚魂未定，但還是心思縝密地開始行動了。王佳芝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好不容易攔到一輛黃包車，下意識報出的卻是易先生公寓的地址。三輪車上=的三色風車和她一起天旋地轉，街上路人唰唰地在身邊飛過。封了路，知道大限將至，她拿出縫在衣領裡的毒藥，聽到了一聲「王佳芝」，回頭看到的卻是當年那幾個滿腔熱血的夥伴在做死亡的召喚。那毒藥終究沒吃，或許，是心裡還隱存著希望。
對於王佳芝，易先生是一種春藥，她色誘了他，卻也被他色誘了。對於易先生，權力才是一種春藥。兩個如此不同的人，偏在對峙中結成了絕望的同盟，這場知己做得儼然兵氣森森，血不濺刃。今生的色，前世的情全都成戒，亙古的死寂下，仍有不甘的火星一明一滅。理解苦痛從而學會悲天憫人。色與戒，戒不掉的並不是愛欲情仇，而是人與生而來的掙扎。但是，說什麼也都枉然了。
張愛玲一貫秉承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精神，對她小說中的人物一視同仁地冷酷。對人物有所偏私而修飾一下性格，讓人物披上點玫瑰色看起來討喜一些的行為，她是決計不做的，更不齒於在結尾對劊子手和人性以美化。這無疑是令她曾經被人忽視，甚至遺忘的原因之一。
在張愛玲的小說結尾，易先生對王佳芝有的僅僅只是感動。女人的感情強烈到放棄了一切，可到頭來卻只是一顆棋子，一個可有可無的紅顏知己。易先生處決王佳芝後，甚至是慶幸的，得意的。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情感都不相干了，只有感情。他與王佳芝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這就是張愛玲式的決絕與殘酷，張愛玲對男人是從來都不信任，也從不抱任何希望的。張愛玲的心，什麼東西到了那裡都失了溫度，不過是一把灰，一滴淚，一捧虛無，一場空夢而已。她一早就說過，我將只是萎謝了。
以這個標準來衡量電影《色·戒》，便會察覺李安添了太多玫瑰色，電影總是比小說溫情或煽情。說到底，李安是個男人，他沒辦法站在張愛玲的立場上，所以結局安排了易先生對王佳芝動情的細節，讓王佳芝最後淪陷得可悲，但不至於那麼徹底。易先生蒼白消瘦的臉在陰暗的燈光下，獨坐在空蕩蕩的床沿，滿目的淚水，他是愛王佳芝的。牆上的掛鐘不徐不疾敲了整十下，易先生回頭一望，床單摺痕猶新，曾經那般鮮活的存在，此後已灰飛煙滅。
李安到底比張愛玲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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