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個打工妹,梅、蘭、竹、菊,她們同一天進廠,又住在同一間宿舍,梅和菊同一個車間,蘭、竹在不同的車間,都是普工,她們親如姐妹,當然,也會有磕磕碰碰。
這天,下班鈴聲剛響,梅便竄到了卡架前,飛快地抽出了寫有自己名字的工卡插向打卡機。保安嬉皮笑臉地說,梅姐,這麼急去會情人呀,卡都打反了。梅臉紅了一下,可不,真是打反了,便又一次把卡插了進去,嚓嗒——卡上列印了一行鉛字:5:30。梅將卡放回到卡架,後面的員工推推擠擠已排出了打卡長龍。一定要搶在蘭、竹、菊進宿舍前趕回去。梅想。也顧不了許多,扭著肥碩的腰肢,一路小跑地下了車間,直奔飯堂,餐票在奔向飯堂的過程中已攥在手裡。
一盤紅燒肉。梅從打飯窗口遞進去八塊錢的餐票。
梅,你這麼豐滿,還吃紅燒肉呀!打飯的老馬接過餐票,順手在梅肉乎乎的手上捏了一把,嘴角掛下一線晶亮的涎水,老馬順手一彈,彈入了盛菜的大盆裡,用瓢攪和攪和,嘿嘿一笑:加點調料,加點調料。
德行!多噁心。梅撇撇嘴:多打點,多打點啊,謝啦。梅端了飯菜,走得飛快,脖子前抻,像只鵝。上五樓,直奔宿舍,推門一看,宿舍沒人。梅長長地籲了口氣,向自己的床上瞟了一眼,深藍的印花床簾在輕輕晃動,上面印的白梅花仿佛在凌風搖曳。梅笑了,故意捏了嗓子咳嗽了一聲,見床簾裡面紋絲不動,梅笑著說,出來吧。
床簾一動,鑽出一顆睡眼睲松、頭髮蓬亂的腦袋,是梅的男人。男人壓低聲音說,下班了!梅將飯塞進了男人手裡,說,先放在裡面,等我們加班時你再吃。男人朝飯缽看了看,哇!紅燒肉。男人哇得很誇張,很港臺味兒。這地方的打工人,多多少少都學會了一兩句粵語。男人摳一下眼,摳出一粒眼屎,彈在了床外,手在床簾上捏巴捏巴,拈了一塊紅燒肉放進口裡嚼著,油手便伸過來攬了梅的腰。
梅瞪了男人一眼:村相!把爪子擦乾淨。但還是讓男人在奶子上摸了一把。又說,別亂動喔,她們上來了。說著將男人推進了床裡邊,拉嚴了床簾。說,乖乖躺在裡面,忍耐一下別出聲,被保安逮住可完了。梅看見男人的鞋一正一反疊在床前,慌亂用塑膠袋裝好塞在涼蓆底下。菊便進來了。梅的臉紅了一紅,一陣慌張,說,菊,你也拿回宿舍吃呀。用眼角瞟菊,見菊沒有注意到她這邊的情況,便面對著菊坐了下來,說,晚上又要加班吧。
菊盯著梅的臉。梅說,怎麼啦?菊說,沒什麼。我覺得你今天有點怪怪的,像個賊。菊說著又盯著梅的床簾看了一眼,笑了一下,低頭吃飯。梅說,你才像賊。梅說的沒有一點底氣。
2
這間宿舍住了四個女工,梅、蘭、竹、菊。四張鐵架高低床,一邊兩張,面對面放著,逢中拉了一根鐵絲,上面掛著五顏六色的手巾,像萬國旗。電風扇一吹,飄飄蕩蕩。靠窗的地方放了寫字檯,這張桌子其實幾乎屬於竹一個人專用。竹愛看書,看了還愛寫。竹的文章還上了報紙雜誌,她的志向是當個打工作家。姐妹們都說竹在這廠裡做員工是大材小用了,竹笑一笑,繼續看書寫字,她很少同這三姐妹交流。其它三個,寫封信什麼的,一般都趴在床上,拉上床簾,躲在自己的小天地裡,寫得歪歪扭扭,也寫得哭哭啼啼,偶爾從床簾裡鑽出一顆頭,紅腫著眼說,竹,「羨慕」兩個字咋寫?……
這裡的宿舍,特別是女工宿舍,都要拉上床簾的。床簾上都印著小碎花,將鐵架床圍得嚴嚴實實。從外面看,像是一個布柜子,裡面的東西什麼都看不見。每一個床簾裡都是一片屬於自己的小天地,人躲在裡面,幹啥都行,也不會影響到別人,對外面又能看個一清二楚。
本來一間宿舍是四張上下鋪,要睡八個人的,可現在是淡季,工廠減員,這個宿舍便只有四個人了。梅和菊的床在裡面,面對面。蘭和竹的床靠門口,也是面對面。床上的印花床簾是四種不同的花色,還是四姐妹一起去鎮上市場選的。梅的床簾是藍底印著梅花,粗糙的幾筆,畫功很劣,顏色也老氣,蘭說不好看,梅說我們都老了還講什好看不好看,中用就行。蘭的床簾是淡綠底,上面印幾簇深綠的幽蘭。竹的則是白底色上印著一桿杆綠油油的修竹,還有幾隻燕子穿飛在竹林間。菊的床簾是深綠底色,上印一簇簇金黃的菊花。四姐妹除了梅的真名叫李紅梅外,其它三個人的名字與蘭、竹、菊並無關係。四人買回床簾拉上的那一天,姐妹們你看看我的床,我看看你的床,竹就說,咱們這是梅蘭竹菊,四君子哩。這一屋子雖然小而亂,卻也是芝蘭之室了。梅說,可不,還真是梅蘭竹菊。後來她們叫起對方來便直接叫床簾上花草的名字:梅、蘭、竹、菊。漸漸地,覺得真名反不如這四個字好聽、順耳。竹說,姓名本就只是一個符號。梅、蘭、菊便覺得,還是竹讀書多,說的話就是有知識。
買回了床簾,大家幫手將床都圍嚴實了,便各自開始妝飾自已的空間。梅和菊都是已婚的,對於小空間的妝飾倒不太熱心,只是在靠裡的牆上貼了白紙,釘了釘子掛衣。床上長年有未織完的毛衣,下了班,坐在小空間裡織幾針,心裡也織出了一片溫情。織好了的也放在床頭,過年時帶回家。
一面夾有男人和孩子照片的小像框是不可少的,每天下了班將像框捧在手中看了一遍又一遍。梅和菊相處得最好,一是同在一個車間,再者年齡相當,兩人平時談論最多的是各自的老公、孩子、以及毛衣的花式針法。竹的床上也沒怎麼妝飾,靠裡堆了一堆的書,有各種各樣的文學名著,也有各種打工雜誌,高中時的課本。躺在床上,一伸手便是書。竹下學後就出來打工了,竹總是渴望有一天能再去讀書。竹有點瞧不起蘭,年紀輕輕天天想著摳靚仔。
蘭用了三個小時妝飾她的小空間,靠裡的牆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明星像,謝庭鋒,陸毅,趙微,林心如。蘭有一個小隨身聽,有一堆歌帶,歌帶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小盒子裡。靠腳那邊放了一個箱子,箱子上放著一個小音樂盒,插上電,五顏六色的彩燈一閃一閃,生日快樂的音樂就會輕輕響起。音樂盒是她的前任男友送的,後來她跳到了這個廠,與男友隔遠了,開始還寫信,沒多久,便不寫信了,音樂盒卻留了下來。箱子上還有一堆化妝品,眉筆,唇膏,腮紅,香水,蘭說這都是名牌,一共花了四十多塊。竹說,這都是假冒產品,竹說一瓶好香水要好幾百。蘭因此不喜歡竹。
菊一口一口地吃飯,見梅在看她,說,梅姐,你不吃?梅說,吃過了。菊說,吃過了?這麼快!梅說,不……沒,我不太餓,不想吃。又說,今晚加班到幾點?菊說,黑板上不是寫著嘛,從六點到九點半。你怎麼啦?菊說著又向梅的床簾看了一眼,笑了,緊扒了幾口飯,便拿著碗出去了。梅覺得菊笑得很古怪,心裡便不踏實起來。
蘭和竹是在飯堂吃的。竹吃完飯去廠外的草地上看雲去了。這是她的習慣,每天下午吃過飯總要用這短暫的空閒在草地上躺一會兒,看天上的雲,也看西邊的落日。蘭吃了飯便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就叫,爬五層樓,累死了!脫了鞋鑽進了帘子,看家裡剛剛來的信,信是她娘來的,蘭知道信是娘請別人寫的。但蘭還是看得眼淚直流,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看到了娘坐在那兒對她講話。放下信,蘭雙手抱著後腦勺仰躺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床頂,想著信裡的內容,娘說家裡一切都好,早稻打了五千多斤,晚稻也插下去了,讓她放心。家裡的母豬這個月初六下了一窩崽,十二個,個個肉乎乎的,歡著呢,家裡不缺錢用。娘還說,村裡好几上比你還小的男娃女娃都有了對象,娘說你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婚姻大事一天不解決,娘就一天不安心。蘭流一陣淚,又幸福地笑一陣。抹了把眼淚,把頭從帘子裡鑽出來,說,梅姐,我家裡來信了。梅此刻躺在床上,她男人正死皮賴臉地對她動手動腳,梅半推半就著。梅聽見蘭叫她,慌忙哦了一聲,在她男人手背上狠掐了一下,男人奓了一下嘴,沒敢叫出聲來,動作卻輕了。
3
男人是偷偷進來的。其實這個廠裡,經常有女工的男人偷偷進宿舍來睡覺。在整個珠三角也是極普遍的現象,反正拉上了帘子,動靜小一點,還是很難被人發現的。就算同宿舍的人知道了,只要沒讓她們看到什麼,也沒什麼問題,都是打工的,理解萬歲麼。
梅的男人在另外一個鎮上打工,天天加班,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天的休息,便早早地對梅說了,下午趁保安不備早早地溜了進來,躲進了梅的床簾裡。梅當初選中這印有梅的床簾,並不是看中了上面的花,而是因為這帘布的底色是深藍色,遮光,外面看裡面,什麼也看不見,不像竹的那種,薄如輕紗,從外面看裡面,隱隱約約。
梅正閉著眼,心裡春潮湧動,猛聽見蘭在叫她,一把甩開了男人的手,攏了攏頭髮,扯了扯衣服,慌忙鑽下了床,掩好床簾,將下垂的地方一一紮進了涼蓆底下,紅著臉說,你媽來信了?又催你嫁人了吧。蘭說,煩死了。又說,梅姐,你覺得阿昌怎麼樣?阿昌是廣東仔,在倉庫做。梅覺得阿昌不可靠,梅覺得廣東的男人都花心。
梅見蘭一臉幸福,不想潑她的冷水,說,阿昌不錯呀,長得靚仔。蘭痴痴地說,就是太靚仔了,我心裡沒底。蘭的眼裡仿佛有雲霧在飄飄渺渺。阿昌總對我說有好多女孩喜歡他呢。蘭說。起身和梅坐在一起,梅嚇了一跳,慌忙伸手擋住了蘭,說,別——蘭說怎麼啦?正在這時,上班的預備鈴就叮鈴鈴地響了起來。梅籲了口氣,忙說,上班嘍。蘭將信放在了枕頭下,說,吃的飯都還沒下去呢,又上班了,梅姐,走吧。梅說,哎!好。卻東摸西摸地磨蹭著不走。蘭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說梅你真肉,摸什麼呢?要遲到了。便先跑下了樓。
梅見蘭走了,砰地關上了門,男人便急不可耐地鑽了出來,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兩張嘴也粘在了一起,呼吸都急促起來。然而正在他們難捨難分之際,正式上班的鈴聲又催命似地響了起來。梅掙扎著,男人極不情願地鬆開了梅,梅走到門口時,回頭看見男人的手還那麼伸著,梅又說,我上班去了,還是回過頭去親了男人一下。梅跑到車間時,拉長已收了她的工卡。梅慌了,說拉長,我,拉肚子,跑慢了。梅裝出大口喘氣的樣子,捂著肚子。拉長說再這樣就要籤你的曠工了,說著把卡還給了梅。梅一連說了兩個謝謝拉長。梅將卡插入了打卡機,抽出來一看,卡上打著紅色的字:6:35。遲到5分鐘,十塊錢沒了。梅不心痛這十塊錢,她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下,梅偷偷地笑了。
晚上加班管得不是太嚴,工人們邊幹活甚至在小聲地聊天。反正老闆不會來,拉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梅不時地往打卡機那兒看,那上面有時間,平時晚上加班覺得時間過得挺快的,今天梅心裡有了一份期盼,也有了一份擔心,便覺得時間走得格外地慢了,去卡機那兒走了四次,時間才走到八點半。梅覺得有點頭昏腦脹,渾身的那一股燥熱已漸漸冷卻下去。她只是機械地做著手裡的活,心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會兒眼前是一片晃動的印花布簾;一會兒是男人那瘦削滾燙的臂膀。耳朵裡嗡嗡嗡嗡是秋蟲的鳴叫。男人該不會被保安發現吧!梅在心裡暗暗地祈禱菩薩保佑。機械地把手上的產品往下流去,她看見她男人將她拉進了床簾裡,男人滾燙的唇噴吐了她滿頸的熱浪。她和男人變成了兩隻小鳥,在開滿了梅蘭竹菊的山野裡飛翔。
啪嗒一聲,將梅從遐想中拉了回來。拉長將一堆不合格的產品扔在了她的面前。你怎麼搞的你,看看你做的東西,你今天晚上下了班將這些產品返完工才能走。拉長吼著。梅呆呆的看著拉長那塗著口紅的唇像兩根香腸一樣在她的眼前一張一合。
4
梅聽見下班鈴響了。
梅看見工人們都湧向了卡機前。
梅愣在了工位上。面前還有一堆要返工的產品,最少要一個小時才能返完。梅想站起來打卡,但她的雙腿使不上勁。梅瓷了半晌,心想男人還在等她呢,下了班她要是不快點回去,男人憋在床上,不定會急成什麼樣,萬一被人發現……梅想到這裡,知道發愣是沒有用的,便加快了手腳。
車間裡的人走完了,燈也熄滅了。人聲遠去,只有梅的工位前還亮著燈。梅的鼻子一酸,想哭,但沒有哭出來。她本不是一個愛流淚的人,不像同宿舍的蘭,動不動就哭鼻子。梅早已過了動不動就流淚的年齡。梅的手上下翻飛,但眼前那一堆待反工的產品仍舊如一座山,壓在了她的心頭。
梅姐,我來幫你吧。
菊站在了梅的面前。
梅嚇了一跳,見是菊,說你嚇死我了。菊就坐在了梅的身邊,說,梅,你去吧,我來替你。
梅說:你替我?梅的嘴張成了一個巨大的O。
菊點點頭。
梅說,還是我們倆一起來吧。
菊對梅眨了一下眼睛,說,別跟我裝了,快回去吧。
梅的臉紅了起來,扭扭捏捏地。
菊說,看你,都是結過婚的人,有什麼躲躲藏藏的。快回去,蘭和竹都是小女孩,穿了梆叫兩個小姑娘難為情。
梅便不再客氣,急匆匆地下了樓,一口氣衝回了廠區對面生活區五樓的宿舍。梅胖,從一樓爬到五樓,便氣喘籲籲。梅靠在樓梯的欄杆上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的呼吸快速地平復了下來,才穩步往宿舍走去,迎面卻碰上一個保安,梅心裡一驚,故做鎮定的昂起頭走了過去。
宿舍裡亮著燈,卻沒有人。梅裡裡外外走了一遍,確信蘭和竹還沒有回來,這才長長籲了一口氣,將自己的床簾小心地掀開了一個角,卻見男人只穿了一條內褲躺在床上,衝著她傻傻地笑,眼裡卻燃燒著兩團火。梅輕聲說,我先去衝涼了。男人伸手來薅梅的手,沒薅著。
梅拿了衣服,又將床簾四周檢查了一遍,扎得嚴嚴實實,這才放心地提了桶拿了衣服去衝涼房衝涼。此刻的梅,腳步像長了翅膀一樣輕盈。衝涼時,她甚至輕輕地哼起了歌,她哼的是童安格的《一世情緣》。梅想到了和男人戀愛時,男人最愛聽她唱歌。多少個秋風沉醉的夜晚,她和男人躺在草垛旁,她躺在男人的懷裡,深情地唱著這首歌,一直唱到和男人結婚,後來有了小孩,就都沒那心情了。後來她出來打工了,沒有一個月,男人也出來了。雖然都在南方,但兩個人還是過起了牛郎織女的生活,一個月難得見上一面,有幾次見了面,甚至是隔著廠門的鐵柵欄,簡直如同探監。當然他們也是可以在旅館開房的,但兩人的工資都不高,開個雙人間,少說也要百八十塊,不值。好在大家都有床簾相隔,都有屬於各自的一個小天地,梅又給男人偽造了一個廠牌。男人在過去的一年裡也曾成功地混進來三次,雖然是偷偷摸摸的三次,雖然兩人只能在同室的人熟睡了之後才能倉促地解決一下饑渴。但每一次過後,他們又都在渴望著下一次,那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和男人談戀愛的時光。其實梅只是想能躺在男人的懷裡便已心滿意足了,然而這個小小的願望於她,卻是如此地艱難。梅又想到了菊,想到菊平時話也不多,沒想到她卻如此善解人意。
梅回到宿舍時,竹坐在了書桌前寫文章,書桌靠裡,橫在梅和菊的床之間。梅的心裡一咯噔,愣了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晾了衣服,在竹的背後站了半晌。竹埋頭寫字,沒有回頭。梅便乾咳了一聲,說,竹,這麼晚了還寫呢。
平時竹寫作時,梅是從來不打擾她的。竹的脾氣有點怪,不愛理人,心情好的時候她同你親如姐妹,心情不好時為一點小事就會同你翻臉。但今天不同,梅必需將竹從書桌前支走,這樣她才能保證自己進床時不被竹發現她的床上有個男人。然而竹並沒有要走的意思,竹只是「嗯」了一聲,繼續寫她的。竹的面前放了厚厚一疊稿紙,看來竹又要寫長篇大論了。聽說竹現在開始寫小說了,竹想早日離開這間廠,但她沒有文憑,她說她要靠筆寫出一條路來。梅想到了竹說的那個有名的打工作家安子,從一個初中生寫成了打工明星,出了幾本書,中央電視臺還播過她的事呢。梅因此對竹總是懷有一份敬意,認為竹將來會寫出點明堂來的。然而現在,梅必須暫時阻止竹向安子邁進。
梅坐在了床頭,坐得床咯吱叫了一聲。男人的手就伸過來摸她的屁股。梅背過手用指甲狠狠地掐了男人一下,聽見男人吸了一口冷氣。梅便鬆了手,說,竹,又寫小說了,你將來肯定能寫成安子那樣的。
竹便停下了手中的筆,眼時閃過了一絲欣喜,梅看見竹的眼裡有一朵火苗亮了一下。竹說,你認為我會像安子那樣!
梅說,一定能的。
竹卻冷笑了一下,手中的原子筆在紙上恨恨地畫著圈說,安子算什麼,她不過是運氣好,被政府樹為了典型。她的《青春驛站》其實很臭。
梅一愣,本想討竹歡喜的,沒想竹這樣說。梅說,我也不懂,瞎說說。
竹眼裡的火光暗淡了下去,嘆了口氣,說,知道你不懂的。將畫了圈的那頁紙揉成一團,紙團像一隻斷了翅膀的小鳥,一頭栽出了窗外。竹低下頭,繼續運筆如飛。
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尷尬地坐在那裡。這時,蘭回來了。下了班雖說已經很遲了,蘭還是和那個叫阿昌的廣東仔在廠外魚塘邊的香蕉樹下親熱了一陣兒,沒料到被幾個治安仔發現了,說他們亂搞,要帶回治安隊。兩人好說歹說,罰了50塊錢才了事。蘭受了氣,氣呼呼地回了宿舍,一進門,見竹趴在桌上寫東西,蘭便覺得特別不順眼。蘭故意大聲說,梅姐,衝過涼了?梅小聲說,衝過了。蘭說,衝涼房人多不多?梅說,這會兒該不多了吧。蘭說我去衝涼了,蘭說著就找衣服拿桶,把盆啊桶啊搞得咚咚嚓嚓直響。完了又說,哎呀!我的洗髮液用完了。梅說用我的,說著爬到床架上層去摸洗髮液。
蘭故意大聲說話,本來心裡受了氣,加上平時蘭就不大喜歡竹,她覺得竹太高傲。平時竹寫文章,梅和菊會分外小心,只有蘭不以為然,還替梅和菊鳴不平,經常故意弄出大的動靜來氣竹。
竹几次停筆,想說什麼,又終是沒說,只是回過頭來挖了蘭一眼,將筆一丟,拿了一本書,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看書。
蘭的嘴角露出得意的一笑,哼著歌拎著桶衝涼去了,小小地勝利讓她消了剛才在治安那兒受的氣。竹小聲說,沒修養。竹躺在床上看書,將書頁翻得譁譁響。梅討好地說,竹,別跟蘭一般見識,她還小,不太懂事。竹說,我才懶得跟她一般見識呢。
5
梅將寫字檯前的那張凳子移開了。沿著床角將床簾拉開了一道縫,魚一樣地鑽了進去,見男人用床單捂著頭,背朝外彎著身子,活像只蝦米。梅將床簾從裡面扎嚴實了,故意大聲地說了聲,累死我了!我是要早點睡了。說著從男人的背後輕輕地抱住了,將身子貼在男人的背上。
男人慢慢將身子放平,臉轉向了梅。梅指指竹的床,搖了搖手,偷偷地笑。男人也笑。梅的笑是甜蜜的、心跳的。男人的笑,有幾分緊張,有幾分無奈、也有沮喪,嘴角的肌肉使勁地往後拉,幾乎是在抽搐,比哭還要難看。男人用胳膊環住了梅,一雙手便在梅豐腴的背後輕輕地摩娑著。梅感覺熱,身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但她仍緊緊地摟著男人。男人的手開始順著梅的背脊往下遊走,梅把男人的手拿開。男人的手又不屈不撓地向下挺進。梅便不再抵抗,兩人都有點呼吸急促,臉上火燒一樣,燙手。就聽見蘭說話的聲音:咦,菊到哪兒去了?現在還不見人。梅姐,梅姐,你就睡了!梅慌忙推開男人,用被單罩住男人,裝著剛入夢被吵醒的樣子,伸了個懶腰,說蘭,別吵了,早點睡吧。蘭說,我還要給我娘回信呢。哎梅姐,你說阿昌到底行不行啊?我給我娘回信要不要提這事呢?梅說,你還是先別提吧,提了你娘又該更加操心了。梅說著,緊張地注視著蘭,怕蘭大大咧咧掀她的床簾。
竹聽見蘭在說阿昌,合上了書,倒頭睡覺。翻了兩個身,也睡不著,又爬了起來,坐回到了梅床邊的桌子前寫起了文章,寫幾行字,撕掉,揉成一團,又寫,寫幾行,又撕掉。大家知道竹快要發火了。一時間,房間裡便靜了下來,靜得只聽見風扇的呼呼轉動身。梅的男人又湊了過來,梅一手摟著男人的頭,故意翻身將床板弄得咯吱吱響,以掩蓋男人翻身時弄出的聲音。
不一會兒,菊下了班。菊見竹坐在書桌前,又瞟了一眼梅的床,那深藍色的床簾上,梅花隨著風扇的吹動飄飄搖搖。菊聽見梅床上傳出的均勻呼吸聲,很清晰,很張狂。菊知道梅沒有睡著,她輕手輕腳地收了衣服去衝涼。菊衝完涼再回來時,竹還在桌前伏案疾書。看來沒有一兩個小時竹是不會罷休的。菊替梅著急,她是過來人,她的男人也偷偷進來睡過覺,所以她特別能理解現在的梅。
菊想替梅支走竹,便坐在了床邊,看竹寫字。竹抬頭看了菊一眼。菊說,寫小說。竹點點頭。菊說,要注意身體,你看你身體多弱,這麼苗條,不到八十斤吧。竹好不容易才靜下心來找到一點感感覺,又被打斷了,便收了原子筆。菊說,腦力勞動最辛苦的,竹妹子,你的小說好久也讓我們看一看嘛。竹說,你愛看小說!菊說,是啊。竹問,看誰的?菊說,瓊瑤啊。瓊瑤的書我都愛看,《幾度夕陽紅》、《在水一方》、還有電視《還珠格格》,我最喜歡小燕子了。竹的熱情便沒了,說,我最討厭瓊瑤和小燕子。菊討了個沒趣,又說,你們小說發表了有錢的吧。竹說,寫作不是為了錢,為了錢就寫不出來了。見菊的臉上閃過了一絲不快,又說,有,不多,一篇萬字的小說有六七百的稿費。菊驚呼道,媽也,比我們一從月的工資還要多呢。是要多寫點。竹嘆了口氣,不是寫了就能發表的,我寫了好幾篇小說了,都沒有發表,不過《大鵬灣》的編輯說了,這一期要發我一個中篇的。你看《大鵬灣》嗎?菊說沒看過。竹搖搖頭,覺得她們打工真的都打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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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聽竹說她的一篇小說可掙六七百塊,心裡很不服氣,哼了一聲,故意喊:梅姐,梅姐,千裡「召召」的召字怎麼寫的?梅沒有理她,裝睡著了。蘭鑽下了床,說,死梅姐,肥人瞌睡多,這麼快就睡著了,哎,梅姐,「召」字到底怎麼寫嘛?蘭故意不問竹,卻問梅,想氣一氣竹。沒想到把個「迢」字念成了「召」。竹冷笑一下,小聲說,繡花馬桶。雖然聲音很小,蘭還是聽見了,蘭說,你說什麼?
竹不理她。竹知道蘭不太好纏。
蘭見竹這樣,越發來勁,跳下了床衝上去,說,你說誰是繡花馬桶,你說誰是繡花馬桶。
竹這下倒不示弱了,說,就說你,怎麼啦?
蘭的手指著竹的鼻子,說你給我說清楚,我怎麼是繡花馬桶了。
菊一見蘭這勢頭,說蘭你今天怎麼了,便上前來勸蘭。蘭見有臺階下,也準備見好就收,她並不想和誰過不去,不過今天被罰款又掃了興心裡不舒服,便想找點東西撒撒氣。竹卻說,是千裡迢迢,不是千裡「召召」。
蘭一聽,又蹦了起來,覺得面子上過不去。蘭揮著兩隻手,像只大龍蝦。蘭手一揮一揮地說,我就愛讀「召」,我就愛念「召」,礙你什麼事了。蘭揮手時腳也在一顛一顛,很有節奏感。蘭越說越來勁,便用手使勁去推竹,竹本纖瘦如竹,弱不禁風,經蘭這一推,便坐倒在梅的床上。
她們吵架時,梅和她男人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雙眼直盯著床外,嚴密注視著外面的一舉一動。沒想到一不留神,竹便坐倒在了她的床上,撞開了床簾。梅來不及伸手去擋,竹便將床簾衝開,倒在了男人身上。竹一起身,回頭看梅的床,梅想遮掩已是來不及了的,男人便暴露在了眾人面前。男人慌忙裹緊床單向角落裡縮去,臉上的肌肉古怪地扭動著,張了幾下嘴,終於是沒有敢發出一點聲音,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梅脫得只剩下褲叉乳罩,一身白花花的肉直打顫,像起伏的波浪。竹和蘭幾乎同時尖叫了起來,一聲尖叫過後,屋裡是死一樣的沉寂,只有幾個人急促的呼吸聲。梅慌亂地穿衣,一臉尷尬。
這一陣沉默雖說只有短短的幾秒鐘,卻如一個世紀般漫長,誰都不知該說什麼是好。竹的臉已羞得通紅,竹突然伸手將寫字檯上的洗髮液、書一股腦兒地砸到了地上,指著梅的男人說,你給我出去。梅的男人此刻羞愧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但地沒有逢,他是不會出去的,只是將身子往床角裡縮了又縮,然而他沒有縮身法術,再縮也還是在那兒。
菊伸手將梅的床簾拉了下來。
宿舍外的保安聽見這邊的尖叫,咚咚咚地跑了過來,吼道:叫什麼叫?誰摔的東西?
竹說,我。竹說這話時居然一點也不驚慌。
保安說,為啥摔東西?
梅想,完了,躲在床裡不敢出聲。菊拉了拉竹的衣角,眼巴巴地望著竹。蘭也怯怯地看著竹。竹鄙夷地看了一眼保安,說你兇什麼兇,我又沒摔廠裡的東西,我自己的東西我愛摔。
保安氣得直瞪眼,說喲嗬,你還挺狠的是吧。
菊和蘭便去勸保安,說沒事,沒事,我們鬧著玩的。
保安說,鬧著玩兒?深更半夜的你們鬧著玩兒!明天還上不上班了!
竹說,你出去,我要脫衣服睡覺了。竹說著過去關了宿舍的燈。保安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罵了聲:「丟!」氣呼呼地走了,砰地一聲把門關得山響。大家都長長地鬆了口氣。蘭上床睡了,都是她惹的禍,這會兒,她也蔫了。都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曾想竹卻突然啪地把燈又打開了,將摔在地上的東西一件件撿起來,整理好了,又坐在桌前看起了書。
梅只好厚著臉皮說,竹,對不起,我老公來找工,沒地方住,就………
竹說,你老公來不來,關我什麼事。再不理梅,又去看書,一字一行的看,很認真,很投入。梅將頭又縮進了床簾裡。一會兒便十二點過去了,竹看書已看投入了,好像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一樣。看樣子她是不打算睡了。
菊小心地說,竹,別生氣了,不早了快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竹說,你睡,我不生氣,我看完這本書。竹的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書,看了還不到一半。菊嘆了口氣,鑽進了床簾裡,側身睡覺。梅和男人坐在床上,男人呆呆地看著梅,梅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這事鬧的,梅也沒有了心情。梅突然掀開床簾鑽了出來,狠狠地盯著竹。梅想你竹也太過份了,梅想只要竹回頭就同她理論一番。竹連頭也沒有回。梅站了一會,一肚子的氣也洩了,搖搖頭,卻鑽進了菊的床簾裡面,和菊並排躺著。菊說,梅………你?梅嘆口氣,不說話。兩人四隻眼,盯著床頂發呆。
7
夜,安靜了。床裡有一隻碩大的花腳蚊子在「嗡嗡嗡嗡」叫得讓人心煩。遠處偶爾傳來一聲汽車喇叭聲,兩聲狗叫。這個小鎮的夜,已睡了。但這宿舍裡的人卻都沒有睡意。凌晨一點多了,竹終於合上了書,又關了電燈,一會兒,竹的床簾裡便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菊用胳膊拐了拐梅,示意她回床睡覺。梅卻沒有動。菊在黑暗中看見梅的眼裡有兩道亮晶晶的東西譁譁往下淌,像一條小溪,菊順著小溪的譁譁聲進入了夢中。
第二天早起來,梅的眼紅紅的。像桃子。竹的眼紅紅地,也像桃子。
梅將深藍色印花床簾扯掉了,換上了一幅透明的白底印著碎花的床簾。床簾是化纖布的,薄而輕,風一吹,飄飄浮蕩蕩。梅說,比以前涼快多了。
竹卻辭工了。沒有誰知道她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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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處女的長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