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看《黃金時代》便聽說點映時不停有人在逃離。公映後好評、差評鋪天蓋地而來,票房表現也非常「冷靜」。可是當我走進影院去感受《黃金時代》時,3個多小時,三分之一的上座率,整個片場鴉雀無聲,觀眾不能容忍弄出哪怕一點點聲音來破壞觀影氛圍,更別說逃離了。坐下來細細品味,覺得整部片子從拍攝到觀影群到蕭紅的一生,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悖論」。
悖論一:觀眾選影片還是影片選觀眾
故事講述的是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的中國,那是一個民氣十足、海闊天空的時代,一群年輕人經歷了一段放任自流的時光,自由地追求夢想與愛情,有人在流離中刻骨求愛,有人在抗爭中企盼家國未來……蕭紅,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子,一路流亡,從北方到南方,從哈爾濱到香港,一邊躲避戰亂,一邊經歷著令人唏噓又痛徹心扉的愛情與人生。對生的堅強對死的掙扎在她筆下穿透紙背,她的人生亦是如此。
上映後,不,應該說是《黃金時代》海報推出以來,微博、自媒體上就沒停止過評說。幾乎所有影評中都提到了一個觀點:這將是一部非常考量觀眾的電影。也就是說,電影本身對觀眾群是有挑選的。對於觀眾,李檣提出的要求是「應該讀一點蕭紅」。
《黃金時代》毋庸置疑是一部在大多數國產片水準之上的精良佳作,是一部有深度、有厚度的片子,買票進來看的人多數熟知那段歷史,因此觀影時出現屏息凝神很正常。這裡的悖論是多數有深度、有厚度又熟知那段歷史的人,進電影院的少。當下多數觀影群更關注的是高科技、高智商、故事化、輕鬆詼諧等等。有人說,現在就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而許鞍華在這個黃金時代裡,安安靜靜拍了一部並不能迎合時代潮流、並不能討好眾人的作品。
這是一部有門檻的文藝傳記片,3個小時的長度也是一個坎。如若對那段歷史不了解,對蕭紅不熟知,在加上片中多處概念化的解讀,確實有點晦澀難懂,味同嚼蠟。如果不是中文系的學生、不是蕭紅的讀者、不是許鞍華的粉絲、沒有一定的文學素養,三個小時會是一個比較漫長的煎熬。如果再加上據說影院為了效益,排片子的時候故意去中心化,那麼慘澹的票房可想而知。
創作者藉由劇中人緩緩說出一句:「寂寞身後事,千秋萬歲名。」這句話給出的暗示就是,拍這部電影他們的目標受眾並非現在的觀眾,他們是為了一個更長時間範圍內的觀眾拍的。也就是說,這個電影渴望像蕭紅的作品一樣在後世流傳下去,所以寧可現在寂寞些。
但是我們應該感謝許鞍華導演,她勇於拍出這樣也許票房很慘澹的片子,去傳達一種文化,本身就是可敬的。在《黃金時代》上映前,記者採訪過《黃金時代》端木蕻良和聶紺弩的扮演者朱亞文、王千源,都表示只要是許鞍華導演,不給錢也一定會演。「一生能遇到這樣的機會是一種榮幸。」其實厚度又有知識深度的電影,和通俗易懂喜聞樂見的電影一樣,都該在這個市場上有它的「應許之地」。
悖論二:真實的藝術還是藝術的真實
開場第一個鏡頭,就是蕭紅直面攝影機的獨白:「我是蕭紅……生於……死於……」她像一個跳出角色的靈魂,為大家講她的故事。隨後,蕭軍、舒群、白朗、羅烽、胡風、梅志、許廣平、丁玲等眾多蕭紅生前好友或是當時的文化名人都一一亮相,為你講他們眼中的蕭紅。而且每一句話都是有典可出,力求詮釋一種真實的藝術。因此可以說,《黃金時代》是一部能夠記載一個時代的、帶有實驗性質的「藝術片」。
在關於《黃金時代》的影評中,「間離效果」是被用的最多的名詞之一。簡而言之,就是演員們演著演著,突然對著鏡頭開始了自白、旁白,或者演著演著就將眼睛盯著鏡頭,或者演著演著後面的背景已經是在另外一個時空。《黃金時代》身上有很多的實驗性特質。劇中,丁玲、聶紺弩、白朗、羅烽、錫金等民國文人錯步上前,面對鏡頭講述他們眼中的蕭紅。自白與演繹不時對換,呈現出十分新奇的觀影感受。這裡的悖論是,這種方式雖勾勒出民國文人群像,但是讓觀眾不斷跳脫敘事主線去了解那段歷史,如果觀影前完全不做功課真的會是一頭霧水。
從素材選取上,《黃金時代》主要以蕭紅的散文、小說、書信,以及蕭軍、端木、聶紺弩等人的文章作為基礎,電影裡很多的細節、場景,甚至說的話都在試圖還原曾經的過往,力求客觀。在兩蕭分手的事件上,就提供了三種版本。這裡的悖論是,歷史本來就眾說紛紜,很難不帶上個人情感傾向來創作一個角色。
風格上,《黃金時代》也許更類似傳統的編年體傳記,卻又完全不同。很多觀眾講它打破第四道牆,《黃金時代》最大的特點是視點的選取,但這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
悖論三:蕭紅的一生是從這個問題進入另外一個問題
第一段婚姻,犧牲在叛逆與妥協之中。
蕭紅從年少時就不斷的與封建思想和男權主義鬥爭,渴望獨立,拒絕從屬感。在許鞍華的鏡頭裡,蕭紅一出場就是叛逆者的姿態:她愛上表哥陸哲舜,毅然與表哥出走,在家庭與家族中眾叛親離。但是,抗爭的結果是表哥扔下她走了。生活所迫,不得已投奔未婚夫汪恩甲,懷孕後慘又遭拋棄。留給她的是已達四百多元(一說六百多元)的欠款和要賣她抵債的現狀。這裡展示了蕭紅人生的第一個叛逆與現實之間導致的悖論。
與蕭軍的戀情,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與蕭軍認識有一個「英雄救美」的開頭,但它又不是傳統意義的英雄救美,是蕭紅的才華吸引了他。因此,彼此互相吸引的特質也會成為分手的誘因。不少觀眾稱讚影片有著亂世佳人的氣質與愛情味道,湯唯與馮紹峰的組合動人心脾。影片細膩的表現了倆蕭饑寒交迫卻如膝似火的細節,一起拿臉盆喝水、去洋車夫大排檔喝肉丸子湯、用路邊碎玻璃割下自己的一段鞋帶給愛人穿上……。也因此,彌留之際的蕭紅臥於香港病床上時,她會念叨:「如果蕭軍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
但是,蕭軍與蕭紅在愛情與自由、理想與現實、思想與意識形態等方面,都表現出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黃金時代》裡有一段精彩對白,充分展示了蕭軍的性格。「你關於愛的哲學是什麼?」;「愛就愛,不愛就丟開。」;「如果分不開怎麼辦?」;「丟不開便任他丟不開吧。」短短四句對話,個性鮮明的蕭軍躍然紙上。他後來的出軌也就必然了。當蕭紅和蕭軍相遇時,愛情就等於自由,當蕭紅和蕭軍分手時,愛情已經和自由背道而馳,甚至水火不容。愛情和自由之間,她最終選擇了——自由。
在魯迅幫助下,蕭軍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與蕭紅的《生死場》同時出版,蕭軍朋友的看法,皆認為蕭紅更有才氣更是文學,而蕭軍雖有深度,但更多是靠勤奮,這讓蕭軍很不是滋味。過于堅硬的大男子主義和要求獨立拒絕從屬的新時代女性之間的悖論必然引發背離。蕭軍也曾在暮年回憶稱:「我的主導思想是喜愛恃強;她的主導思想是過度自尊。」
兩人在政治方面的分歧也是顯而易見的。蕭軍不僅僅安心於寫作,更希望追隨作家女戰士丁玲當遊擊隊前去戰鬥。但蕭紅只想找個安靜的環境過日子寫東西。蕭紅後來告訴胡風,願做無黨派,在政治方面自己是個外行。與當時多數左翼作家相比,她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因此她的《呼蘭河傳》也是後來才被認可的。
與端木的婚姻,愛與依賴中搖擺
蕭紅與端木初識,開始了「蕭軍之後另一個問題的開始」。 「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麼過高的希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蕭紅從愛情比較弱勢的一方轉成了強勢而比較主動的一方。叛逆與婚姻自主再一次引發悖論。蕭紅對端木的不是愛,是依賴。
男演員中,飾演「懦弱公子哥」端木蕻良的朱亞文表現最為精準,端木蕻良的出現,拯救了蕭紅。蕭紅並不是「被遺棄的」,她的一生,倒是更符合端木蕻良的扮演者朱亞文的評價,「不作死就不會死。」她的每一次人生轉擇,都是個人選擇的結果。
端木蕻良,幾乎是以一種溫吞的、懦弱的形象出現在電影裡的。他將挺著大肚子的蕭紅拋在日軍轟炸的武昌,自己奉命拿著唯一的船票去了重慶;他在日寇攻陷香港後,放下病床上的蕭紅,去找記者協會尋覓逃難名額。朱亞文告訴記者,雖然從小的生活環境造就了端木比較溫吞的性格,但是從唯一給過蕭紅婚姻這個角度上說,無意端木又是敢擔當的。因此在隨後的生活細節裡,影片力求顛覆端木的負面印象,阻止蕭紅做手術,耐心守候在床邊為愛人一遍遍吸允痰和膿。多少板正了概念化上端木的形象。
恢弘巨製中,悖論無處不在
用丁玲映襯兩種道路。電影似乎更想講述不同個體在歷史轉折期走出的不同軌跡。蕭紅和丁玲,在電影中形成明顯的互為對照的關係。對待戰爭,蕭紅選擇了避退,她的追求是「只想有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寫作」,而丁玲,卻做出另一種選擇,她對著鏡頭講出了,「投身人民戰爭的洪流,來書寫人生這本大書!」
在蕭紅與端木之間關係曖昧的時刻,蕭紅與聶紺弩有一場談話,蕭紅拿著手中把玩兩年有餘的小竹竿,對聶紺弩說,前段時間端木想要過來,但我不是很想給他,不然你幫我告訴他,這個小竹竿你拿去了?聶紺弩緊接著勸導蕭紅,你要記住,你是《商市街》、《生死場》的作者,你要看重你在文學上的地位!談及對蕭紅的看法,王千源告訴記者一個鏡頭:第二天啟行,在人叢中,我向蕭紅做著飛的姿勢,又用手指天空,她會心地笑著點頭。「飛吧,蕭紅!如大鵬金翅鳥般的飛翔!」他認為蕭紅更適合徜徉在文學的海洋中。
在後代人看來,魯迅是蕭紅文學上的伯樂,也堪稱是精神上的導師。在《黃金時代》的表達中,王志文飾演的魯迅與湯唯飾演的蕭紅,自結識之後,後者就對前者充滿依戀。尤其是在與蕭軍處於感情危機的時期,苦悶的蕭紅經常在魯迅家的院子裡坐著不走,以至於許廣平要特意囑咐梅志:「你去陪一陪蕭紅吧,她每天都來,我這麼忙,那有時間照顧她?」送走蕭紅後,她也面對鏡頭,表達了她的無奈:「蕭紅抑鬱、孤僻,我知道她是走投無路才來的。」
影片最具特色的還有蕭紅的嘴巴始終不閒著,不是吃東西就是在抽菸。意外碰見弟弟的時候,蕭紅盯著咖啡館鄰桌的奶油蛋糕;投奔未婚夫時,蕭紅狼吞虎咽般吃著排骨;與蕭軍落魄的時候,吃黑列巴和白鹽;兩人經濟條件稍微好轉了,吃的是肉丸子和豬頭肉;去做客,一邊看別人排練喜劇,一邊努力吃餅乾;直到病重,蕭紅也要咬一口蘋果……。還有,整三小時不停吸菸。小旅館裡沒錢付帳,點一根;遇到蕭軍,點一根;跟著蕭軍進入文藝圈,點一根;寫稿子的時候拼命吸;愛情遭遇冬天,煙捻到胳膊上;生命終結還得讓別人去找火柴。據說,吃象徵著對生活的熱愛,抽象徵著生命的終結。難道與秀外慧中、文質彬彬的形象不是悖論麼?
悖論四,黃金時代還是被困籠中
電影《黃金時代》之前的名字,叫作《她認出了風暴》,來源於蕭紅曾經給魯迅朗讀過的一首詩。後改名《黃金時代》,是因為蕭紅留學日本後,在給蕭軍一封信上說「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關於這個問題,記者也請教了朱亞文和王千源,他們一致認為這裡的黃金時代更多的是指思想上的自由。
從電影本身我們也不難看出,雖然從始至終湯唯飾演的蕭紅是絕對的女主角,但同時也在講述她身邊這些文人的命運。民國時期,舊的封建主義思想剛被打破,新的制度尚未建立,在此情況之下,每個人的思想都是絕對自由的,思想決定性格,性格決定選擇,選擇註定了一生。每個文人都有絕對的空間來表達自己的文學理想,這恰恰是文學創作領域的「黃金時代」。
然而,即便文人們思想上再自由,依舊抵擋不過時代的動蕩。戰爭、貧窮、文人之間的內鬥,都讓他們的創作之路頗為坎坷。魯迅在當時的文壇上獨樹一幟,卻依舊在電影中發出了「最可怕的是生活在身邊的蛀蟲」的感慨。丁玲創作出《莎菲女士的日記》之後,將文學才華投入到革命當中,電影裡與蕭紅那一番對談,顯示出兩人文學理想上的巨大差異。因此蕭紅寫給蕭軍的信裡,還有這樣一句:「這真是黃金時代……只不過是在籠子中度過的」。
許鞍華在電影中借蕭紅之口有兩次對黃金時代進行解說,「我不能選擇怎麼生怎麼死,但我能選擇怎麼愛怎麼活,這就是我的黃金時代」,
「有賭未為輸」。文藝片我們一貫都為它們劃出另一片天地。因為即使是好萊塢,評獎也在走向深度。所以文藝片的價值不僅僅在票房體現,更多的是流傳。走進電影院感受這部影片魅力與動人之處的人收穫的是對歷史、對人物的再認知。沒有走進來的,在外面也感受到了一種文化,也是一種踟躕的美麗。
來源:第一院線 專稿 作者:王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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