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慄原小卷:見證中日文化交流的藝術常青藤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慄原小卷在中國是和高倉健、中野良子、山口百惠齊名的日本影星。儘管絕大多數中國觀眾熟知慄原小卷是通過影視作品,而她本人給自己的定位首先是舞臺劇演員。30年前,慄原小卷曾以布萊希特的話劇《四川好人》令中國觀眾第一次在影視作品之外領略了她的舞臺魅力。30年後的今天,她帶來的最新作品獨角戲《松井須磨子》在北京菊隱劇場連演兩場,再次引起轟動。這位藝術常青藤以其紮實的舞臺功底,向觀眾全方位地展示了她的永恆魅力。在慄原小卷女士演出之餘,本刊總編王眾一對她進行了獨家專訪。
接受總編王眾一專訪
王三十年前,您的舞臺劇《四川好人》給中國觀眾帶來了巨大的藝術震撼,請談談當時的具體情況。
慄原《四川好人》是一部寓言劇,講的是三位神仙下凡到人間尋找好人的故事。我在劇中同時飾演了兩個角色,一個是女主角——善良的沈德,另一個是象徵邪惡的表兄水達。
話劇《四川好人》中飾演沈德
這部話劇由千田是也先生導演,它跨越了語言障礙,準確地演繹了人世間的善惡,社會中的善惡,以及布萊希特對帝國主義的批判,使我們能夠與與中國觀眾一起分享這部名劇帶來的感動。
這部劇在北京、上海、廣州以及香港,都受到了熱烈歡迎,這是我在日中交流和演藝生涯中一部重要的作品。
話劇《四川好人》公演後和作家曹禺在一起
在上海,我和千田是也先生、著名畫家東山魁夷夫婦、作家中村真一郎先生、事務局的白土吾夫先生和橫川健先生受邀到文豪巴金先生家中作客,親耳聆聽了巴老的教誨。這對我來說是終生難忘的寶貴回憶。每當憶起當年,都還能感到歷史沉甸甸的分量。
王這次又給中國觀眾帶來了《松井須磨子》。請談談您出演《松井須磨子》的經過。在日本公演之後有怎樣的反響?
慄原松井須磨子女士是在日本最早從事新劇(即中國的話劇)表演的女演員。我本人十分尊敬須磨子。有很多以她為題材的小說和電影。我也曾在電視劇中飾演過須磨子。從那時候起,我就很想在舞臺劇中飾演松井須磨子女士。2014年我第一次實現了這一願望。託大家的福,演出產生了很好的反響,到今年為止,已經演出了56場。
獨角戲《松井須磨子》劇照
王此次實現了《松井須磨子》在中國公演的願望,您與中國各方面交流有哪些感想?
慄原在日本,我一直以演員的身份從事著舞臺表演,因此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來中國演出這部劇。今年恰逢日本中國文化交流協會成立60周年,終於實現了在北京演出《松井須磨子》的願望。
日中交流是人與人、心與心的交流。與其說感想,更多的是感謝。在此我特別要想向孫家正先生及中國文聯、向濮存昕先生及中國戲劇家協會、北京人藝和菊隱劇場、還有李華藝女士和眾多給予我幫助的人表示感謝。各位文化工作者和戲劇工作者的友情,讓我感激不盡。
獨角戲《松井須磨子》劇照
王松井須磨子是100多年前的動蕩時代日本女性和日本舞臺劇的先驅人物,為什麼您要向今天的日本和中國觀眾講述她的故事?
慄原這部作品的主題是要表達女性在社會中的自立,以及由女演員而不是男演員來飾演女性角色的重要性。
100年前的日本,對一位女藝術家來說那可真是舉步維艱。松井須磨子與男權社會的偏見做鬥爭,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日本的女演員能夠站在舞臺上,為觀眾表演,其實都歸功於松井須磨子的努力。要讓後人銘記松井須磨子的歷史功績,是創作這部作品的最大初衷。
您所說的動蕩時代,我想應該是指日中兩國那段悲慘的歷史。一想到在戰爭中犧牲的人們,我的內心就隱隱作痛。這部劇的結尾就提及了須磨子的自殺。
須磨子所處的時代、她的人生、藝術和文化,最後都毀於那樣一個時代背景。也許從社會角度看這部作品,松井須磨子不過是眾多犧牲者中的一員。希望這部劇能夠喚起人們對歷史的記憶。
王您選擇出演這部劇,是否因為主人公對待藝術的態度與您相契合?
慄原松井須磨子演繹的《復活》中的喀秋莎、《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海上夫人》中的艾梨達,以及《安東尼與克利奧帕特拉》中的克利奧帕特拉等角色,我也曾飾演過。松井須磨子一定深入思考過日本女演員飾演西方女性的意義。對待藝術的態度我和松井須磨子確有共鳴。
王電影《望鄉》通過對戰爭的反省和批判,讓中國人對戰後日本有了新認識。請您談談當時到中國與觀眾交流的情形是怎樣的?
電影《望鄉》中和田中絹代對戲
慄原記得巴金先生與謝晉導演看過這部影片後,對日本人誠實正視歷史的態度給予了高度評價,這讓我感到非常榮幸。中國的觀眾們,把我飾演的角色和我個人聯繫在了一起,直至今日依然深愛有加,對此,我表示十分感謝。
王 1972年您在日本因《忍川》成名,1979年您在中國因《生死戀》走紅。好像您很小的時候就已讀過小說《愛與死》,是什麼因緣讓您在日後選擇出演取材於這部小說的電影中的主角夏子?2002年,在北京舉辦了慄原小卷主演作品個人展,中國觀眾時隔30年首次看到您出演的日本成名作《忍川》。您選擇出演《忍川》的主角志乃的契機又是什麼?
慄原小說《愛與死》的作者武者小路實篤無人不曉,他的作品也是盡人皆知,尤其是在我們的青年時代。我出演這個角色,希望將其演繹成為青春電影的集大成之作。所以,當確定由我來飾演夏子的消息傳來,真的非常開心。
電影《生死戀》中的夏子是一代中國人的青春偶像
能夠被眾多中國觀眾接受並長久喜愛,尤令我深受感動。我在北京大學演講時,有日語系的學生告訴我,老師把電影《生死戀》選入了授課教材。這讓我深切感受到,電影超越了國家和時代。
電影代表作《忍川》中飾演志乃
《忍川》作為文學作品深受大眾喜愛,而主角志乃也是我本人特別想飾演的角色。這部作品觸及了日本人獨有的情感和美學,因此我很想知道其他國家的人怎麼看。雖然純愛故事的精髓是相通的,但血緣的問題和羞恥的概念,或許是日本文學的獨特之處。因此2002年我建議將《忍川》作為我的代表作在個人展上放映。
王在您從事藝術事業的漫長人生中,飾演了年齡、性格、社會地位等不盡相同的各種角色,有沒有接近您本人的角色呢?演藝事業貫穿您的一生,而在生活中,您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慄原我演過很多角色,所以還真想不出哪個和我本人具有可比性的角色。
不過有一點可以說的是,最近飾演的松井須磨子對藝術的態度和熱情令我深感共鳴。從長谷川照子的反戰勇氣和信念當中,我也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個人的生活,至今仍以舞臺工作居多,休息時間也在忙於準備工作。
從去年10月第一天就開始演出的話劇《瑪麗斯圖亞特》持續到了今年3月;今年8月起上演的《松井須磨子》也要到12月才告結束。另外,2017年3月和4月,我還要出演《櫻桃園》中的郎涅夫斯卡雅。
王您在《戰爭與人》和電視劇《望鄉之星》中都飾演了說漢語的角色,而兩部作品的製作整整間隔了10年,隨著兩國關係的變化,拍片時的情況一定有很多不同吧?
慄原很多重量級演員都參與了《戰爭與人》的演出,那可是陣容恢弘。山本薩夫導演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社會派電影導演。我是持反戰立場的新劇演員,所以出演的也是反戰立場的角色。拍攝《戰爭與人》的時候,還無法實現在中國實拍。但在拍《望鄉之星》的時候,已經是80年代了,我們得以在上海、重慶進行拍攝。我覺得這是很大的變化。我確信,日中交流會一步步堅實地走下去。
王《戰爭與人》中的趙瑞芳、《望鄉之星》中的長谷川照子,以及這次的松井須磨子——您飾演的角色多是自立的,主張反戰的女性。是不是因為這些女性和您本人的價值觀一致?請您談一談您作為藝術家的價值觀。
慄原回首演藝生涯時,看到自己演過那麼多值得驕傲的作品,感到非常幸福。演員這項工作特別講究創造性,非常值得挑戰。在舞臺上,我演繹了從聖女朱麗葉到絕世惡毒的麥克白夫人等諸多角色,每一部都是代表作。在銀幕和銀屏之上,我選擇的都是符合自己價值觀的角色。和平、平等、人的尊嚴這些世人珍視的價值觀,也是我所珍視的。
電影《戰爭與人》中飾演趙瑞芳
王《望鄉之星》是第一部中日合拍的電視劇,也是唯一由鄧小平提寫片名的影視作品,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您能否給我們講述一下飾演該劇主人公長谷川照子的往事。
鄧小平題寫的《望鄉之星》片名
中日首部合拍電視劇《望鄉之星》中飾演女世界語者長谷川照子
慄原鄧小平先生提寫片名是這部作品的最大意義。我認為《望鄉之星》的作品主題正是中日友好,不論是在創作過程中以及作品完成之後,我心裡裝著的也都是日中友好。長谷川照子是一位在戰火中呼籲反戰的勇敢女性。我通過閱讀有關她的著作,扮演她,再次深刻感受到了戰爭的悲慘與和平的寶貴,這是這部作品給我的最大收穫。從機場開往重慶市區的途中,透過巴士車窗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清風;在上海輪船的汽笛聲傳入我的耳鼓。好幾次這樣的瞬間讓我感覺自己和長谷川照子仿佛融為一體。於是我覺得自己已經變身為照子,完全入戲了。
王您是怎樣決定出演《清涼寺的鐘聲》的?您對謝晉導演的印象如何?能否談一談您和濮存昕演對手戲的感想以及對他本人的印象?
清涼寺鐘聲中飾演日本母親
慄原在這部影片裡,我飾演的是日本戰爭孤兒的母親。作為日本演員,我感受到了我飾演這個角色的使命感。謝晉導演拍攝過《芙蓉鎮》等諸多電影經典,被譽為世界電影大師。當時他和我打招呼時,我全身感到緊張。濮存昕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演員,很有才華,表演真實自然,富有創造力,他飾演的角色能永遠被觀眾銘記。和他演對手戲的時候,我沒有感覺到任何文化差異和語言障礙。這次《松井須磨子》能在菊隱劇場順利公演,還多虧了濮存昕先生的關照。
王您好像從90年代以後,就開始專注於舞臺表演了。作為舞臺劇演員,要想保留自己所追求的藝術性,我覺得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都不是件易事,那麼,是怎樣的信念在支撐著您?您對有表演志向的年輕人有什麼建議?
慄原在日本,全國各地都有持續關注舞臺劇的會員組織。這些會員組織以實現世界和平為自己的崇高理想。是他們一直支持我們的戲劇活動。對舞臺劇演員來說,這是非常難得的環境。能夠畢生從事演藝工作彌足幸福。我對全世界女演員的建議是契訶夫作品中的一句臺詞:「對於女演員而言,最重要的是善於忍耐」。每當遇到困難時,我都會想起《海鷗》中妮娜的這句臺詞。
王在北京文聯發起的座談會上,您談及文化交流作用的發言令人印象深刻,能否請您再具體談一談?
慄原我多年從事與中國和俄羅斯的文化交流。日本在政治層面和中國及俄羅斯都存在著必須解決,卻又難度很大的課題。但是文化交流卻不同。正如我所尊敬的劉德有先生所言,心與心的交流,友情是基礎。通過電影交流也好,通過戲劇交流也罷,相互尊重和信賴才是基礎。很榮幸我能以演員的身份參與這樣的交流。
藝術常青藤慄原小卷
王作為有著60年歷史的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副會長,您對未來的發展有怎樣的設想?如何能讓更年輕的一代參與並繼承到這項事業中?
慄原我覺得日本方面應該做的事情很明確。那就是首先了解從歷史中學到什麼,要向下一代傳遞什麼。在此基礎上,踏踏實實地開展文化交流。我相信,這樣的交流會一點點延伸下去。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主力是千田是也先生、井上靖先生、東山魁夷先生、團伊玖磨先生、滝澤修先生和杉村春子先生等人。現在,我們努力學習他們的交流經驗,盡我們的綿力,以他們曾經到達的高度為目標努力攀登。我想年輕一代一定能夠在各自的藝術領域通過不斷磨練,拓寬自己看世界的視野。
(攝影:王眾一、陳克,部分圖片慄原小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