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
從黑夜到白天的時刻。
從輾轉到反側的時刻。
年過三十者的時刻。
打掃乾淨迎接雞鳴的時刻。
大地出賣我們的時刻。
風從熄滅的星星吹來的時刻。
如果我們身後什麼也沒留下那會怎樣的時刻。
空洞的時刻。
空白,空虛。
所有其他時刻的深坑。
沒人在凌晨四點會有好心情。
如果螞蟻在凌晨四時心情好
——那就為螞蟻幹三杯。然後讓五點快到
如果我們還想活下去。
魯本斯的女人
女巨人,雌性動物群,
赤裸如那些轟隆隆的木桶。
她們伸開四肢慵懶地躺在蹂皺的床上,
睡著,大張著準備啼叫的口。
她們的眼睛逃進肉裡
深入腺的核心部位,
酵母從那裡滲入血中。
巴羅克風格的女兒們。生麵團
在揉面槽裡變厚,浴室蒸氣騰騰,酒發著紅光,
雲的小豬群在天空中疾馳,
喇叭嘶鳴著肉體的警鐘。
哦西瓜似的,哦過量的女人,
脫掉寬鬆連衣裙便膨脹一倍,
姿態猛地擺開時便膨脹兩倍,
你們這些愛情的肥肉餐!
她們苗條的姐妹早就起床,
在曙光照亮畫面之前。
沒人注意到她們怎樣排成一行
走向畫布那沒塗顏料的一邊。
被風格流放。她們的肋骨全露出來,
她們有鳥兒似的雙腳和手掌,
試圖用肩胛骨飛起來。
如果十三世紀,她們應當有黃金背景,
二十世紀——一個銀幕。
十七世紀沒有什麼適合那平坦的胸脯。
因為就連天空也是凸面的,
凸面的天使凸面的神——
大鬍鬚的福玻斯,騎著汗涔涔的駿馬
直奔沸騰的寢室。
—————
* 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巴羅克風格大師。
* 福玻斯:希臘神話裡的太陽神。
我太接近了
我太接近了,難以被他夢見。
我沒有在他上面飛過,沒有逃到樹根下
躲避他。我太接近了。
網中魚沒有用我的聲音唱歌,
戒指沒有從我的手指滾落。
我太接近了。一座大屋在著火,
沒有我喊救命。太接近了,
難以讓鈴鐺懸在頭髮上響。
太接近了,難以像一位客人
一走進來牆壁就自動分開。
我永遠也不會再像他曾經夢過的那樣
如此輕易地死去,如此不經意,
簡直算不上是我的肉體。太接近了。
我品嘗那個噓聲,我看見那個噓字閃亮的外殼
當我一動不動地躺在他懷中。他睡著了,
更易於讓她接近,我在他身邊
反而不及她,他只見過她一次,
那個有一頭獅子的流動馬戲團的女售票員。
現在對她來說他身上正長出一個山谷,
覆蓋著生鏽的葉子,在黯淡的藍色空氣中
被一座雪山封住。我太接近了
難以從天上掉向他。我的尖叫
也許可以驚醒他。我是多麼地
可憐啊,受我的形狀限制,
但我是一株白樺,我是一條蜥蜴,
我從我的繭裡出來,
我的皮膚閃爍著各種顏色。我擁有
從吃驚的眼睛裡消失的優雅,
這優雅是財富中的財富。我接近,
太接近了,難以使他夢見我。
我悄悄把手臂從這沉睡者的頭上移開,
它毫無感覺,布滿密集的針,
針頂坐著一大群墮落天使
等待被點算。
寫作的歡樂
那隻飛奔穿過寫書的森林的書寫的雌鹿在哪裡?
它會從複寫紙般反映它的嘴的
書寫的水中啜飲嗎?
它為何抬起頭?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它撐著從真理那裡借來的纖細四肢,
從我手指下豎起它的耳朵。
沉默——這個詞也在紙上沙沙響,
並脫離由「森林」一詞
引起的枝椏。
在白色書頁上字母們隨時準備一躍而起
——它們可能會碰上壞運氣。
句子可能會走投無路,
而這種絕境沒有解救之道。
在一滴墨水裡有好幾個
眯起一隻眼睛的獵手
隨時準備奔下陡峭的筆端
去包圍那隻雌鹿,舉槍瞄準。
他們忘了這裡不是生命。
是其他規則管轄這裡,黑字白紙。
我要把一瞬間維持多久就多久。
它將允許分割成一個個小實體,
每個都充滿在飛射中停頓的鉛彈。
只要我下命令,這裡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沒有我首肯就連一片樹葉也不會掉落,
就連一片草葉也不會在蹄下彎腰。
那是說,有這樣的世界,
我可以對它施加自治的命運?
有被我用符號的腳鐐拴住的時間?
有在我指揮下永恆的生命?
寫作的歡樂。
保存事物的機會。
對必死之手的復仇。
笑
我也做過小姑娘——
我當然認識她。
我有幾張她短暫
一生的照片。
我對她一兩首詩
感到又逗又可憐。
我記得三幾件事。
但是
為了讓那個此刻在這裡的人
大笑並擁抱我
我只想回憶一個小故事:
說說那個醜小鴨
幼稚的愛。
說說
她怎樣愛上一個學生
意思就是她希望他瞟她一眼。
說說
她怎樣跑去見他,
沒受傷的頭上裹著繃帶
好讓他至少,啊,問她
出了什麼事。
一個很逗的小人兒。
她怎會懂得
要是一個人能夠
有幸活得長命些,
就連絕望也會帶來利益。
我想打發她自己去買曲奇餅。
我想打發她去看電影。
去吧,我沒時間。
怎麼,你可以看到
燈光熄滅了,
你當然明白
門已關上。
不要猛拉門把——
那個現在大笑的人,
那個擁抱我的人
並不是你那個學生。
你最好回到
你原來的地方。
我不欠你什麼,
一個普遍女人,
她只知道
在什麼時刻
去洩露某個人的秘密。
不要看著我們,
你那雙眼睛
張得太大,
像死人的眼睛。
—————
* 詩中的我,是成大後的我,正在戀愛的我,那小女孩,也即「你」,是以前的我。以前我愛上一個學生,但那是單戀,現在我的男人,不是那個學生,但過去的我(那個愛上一個學生的我),正從照片望著我(愛上另一個男人的我)。
火車站
我按原定計劃
沒有抵達N城。
你已接到我一封
未寄出的信的通知。
你總算沒有在
預期的時辰抵達。
火車在三號月臺停下。
很多人下車。
我沒有佔據的空間
做了其他人的出口。
幾個女人匆忙填補了
我在
人群中的位置。
某個我不認識的人
跑向她們其中一個,
但她立即就
認出了他。
兩人互相
吻了不是我們的唇,
一個不屬於我的皮箱
丟失了。
N城那個火車站
輕易地通過了
客觀存在的測驗。
一切都維持不變。
那些細節沿著
指定的軌道飛奔。
就連這次見面也
按計劃發生。
在我們現身的
範圍之外。
在可能性的
失樂園裡。
不是這裡。
不是這裡。
啊,這些話聲音多清脆。
出生
原來這就是他母親。
這個瘦小的婦人。
一個灰眼睛的創始者。
一條他很多年前搭乘
駛向對岸的船。
他就是從她身上掙扎出一條
通往世界的路,
通往非永恆。
那個我曾跟他
蹈火的男人的母親。
原來這就是她,唯一
不把他當作完成和完整的東西
來選擇他的人。
她親自拉扯
那我所知道的皮膚
再把它黏附在
那些躲避我的骨頭上。
她親自辨認出
他的灰眼睛
他就用它們望著我。
原來這就是她,他的第一個字母。
為什麼他要把她拿給我看?
出生。
原來就連他也是出生的。
像每個人一樣出生。
像我,這個終要死去的人。
一個屬於這真實女人的兒子。
一個爬出身體深處的新來者。
一個走向最後一個字母的旅行者。
受制於
他自己的缺席,
在任何地方,
任何時候。
他的頭
撞向一堵
永遠不讓路的牆。
他的動作
閃避和擋開
普遍的裁決。
我明白
他已經走了一半路。
但他沒有跟我說這事。
他沒有。
「這是我母親,」
他就跟我說這麼多。
聖母哀子圖
在英雄出生的那個小鎮:
看見紀念碑,稱讚它宏偉,
用噓聲趕走廢棄的博物館臺階上的兩隻雞,
找出那位母親居住的地方,
敲門推門嘎嘎響開門。
她挺直腰身,頭髮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說聲我是從波蘭來的。
互相說些輕鬆話。大聲清楚提問題。
是的,她非常愛他。是的,他總是那樣。
是的,那時她正站在監獄牆邊。
是的,她聽見槍聲齊鳴。
後悔沒有帶一個卡式錄音機
和一部攝影機。是的,她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曾在電臺上讀他最後一封信。
她曾在電視上唱古老搖籃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電影,睜眼瞪著
強弧光燈直至流出淚來。是的,她被回憶感動。
是的,她有點疲倦。是的,會過去的。
站起來。表示感謝。說再見。走出去,
經過下一群遊客身邊。
每種情況
它可能已經發生。
它肯定已經發生。
它較早時發生。較後。
挨得更近。離得更遠。
它不發生在你身上。
你活下來因為你是第一個。
你活下來因為你是最後一個。
因為你獨自一人。因為你與別人在一起。
因為向左。因為向右。
因為下雨。因為有陰影。
因為白天有陽光。
幸好那裡有一片森林。
幸好那裡沒有樹木。
幸好有一條鐵路,一個鉤,一根棒,一個制動器,
一孔炮眼,一條曲線,一毫米,一秒鐘。
幸好水面上飄浮著一把剃刀。
結果,因為,然而,儘管。
那會怎麼樣,要是一隻手,一隻腳,
以毫釐之差,千鈞一髮
碰巧在不幸事故中保存下來。
原來你在這裡?剛避過毀滅的時刻?
那個網只有一個孔而你就從那個孔穿過去?
我徹底吃驚又徹底沉默。
聽,
你的心多麼急速地在我胸中跳動。
死者的信
我們展閱死者的信,並且都像無望的諸神,
然而畢竟是諸神,因為我們知道接著發生什麼事。
我們知道什麼錢從未歸還。
寡婦怎樣轉眼又結婚和跟誰結婚。
這些可憐的死者,熱戀的死者,
受騙、犯錯、笨拙地謹慎。
我們看見人們在他們背後作怪相和指指點點。
我們的耳朵聽到遺囑被撕成碎片的窸窣聲。
他們坐在我們面前,滑稽,彷佛坐在攤開的三文治上,
或者趕緊去追逐他們被風颳走的帽子。
他們的壞品味、拿破崙、蒸汽和電力,
他們給可治療的疾病的致命治療,
他們據聖約翰所說的愚蠢的末日景象,
和據讓—雅克所說的虛假的樂園……
我們默默觀察棋盤上他們的兵卒,
看見他們勉強往前挪了三格。
他們預測的一切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發生,
或略微不同,那也等於完全不同。
他們之中最熱情的人滿懷信心凝視我們的眼睛,
因為按他們的計算,應可在我們的眼睛裡看到完美。
—————
* 讓-雅克,應是指讓-雅克·盧梭。
與一個孩子晤談
馬埃斯特羅從不久前就一直跟我們在一起。
這就是為什麼他躲到各個角落裡去。
他用雙手遮住臉,透過一條縫兒偷看。
前額對著牆站著,然後突地轉過身來。
馬埃斯特羅厭惡地拒絕一個荒謬的想法:
一張沒人看見的桌子還必須繼續是一張桌子,
一張背對著人的椅子還依然呆在原處
而不設法趁機跑掉。
確實,要看見世界變樣是很困難的。
一棵蘋果樹在我們眨眼之間就已又回到窗前。
五彩繽紛的燕子永遠會及時變灰。
一隻罐耳永遠聽得見任何低語。
一張夜間桌子露出日間桌子的消極性。
一個抽屜試圖使馬埃斯特羅相信
它只包含早前一直放置在那裡的物件。
就連在一本童話書,哪怕你猛地翻開
畫中的公主也永遠有辦法坐回原來的位置。
他們覺得我是個陌生人——馬埃斯特羅嘆息道——
他們不想有新來的人參加他們的遊戲。
難道我要相信一切存在的事物
都只以一種方式存在,
都只處於一種恐怖狀態而找不到走出自身的出路?
不能來一次突破或改變?局限於它卑微的範圍內?
一隻陷入捕蠅器裡的蒼蠅?
一隻陷入捕鼠器裡的老鼠?
一條未曾脫開看不見的鏈的狗?
還有那火,難道除了再次燒傷馬埃斯特羅那值得信賴的手
就再也不能提供點別的什麼?
這是一個合適、終極的世界嗎?
財富撒落而不被撿起,
變成無用的奢侈和禁止的運氣?
不——馬埃斯特羅叫道並飛起所有供他
遣用的腿猛踢——懷著如此巨大的絕望
就連瓢蟲的六條腿也不夠他用。
自切
在危險中,那海參把自己分割成兩半:
它讓一個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個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個末日和一個拯救,
分成一個處罰和一個獎賞,分成曾經是和將是。
在海參的中間裂開一個豁口,
兩個邊緣立即變成互不認識。
這邊緣是死亡,那邊緣是生命。
這裡是絕望,那裡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這就是天平不動。
如果有公正,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處,不過界。
從獲拯救的殘餘再生長。
我們,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體和一個碎語,
分成肉體和詩歌。
一邊是喉嚨,另一邊是笑聲,
輕微,很快就消失。
這裡是一顆沉重的心,那裡是不會完全死,
三個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們不是被一個豁口分成兩半。
是一個豁口包圍我們。
—————
* 不會完全死,賀拉斯詩句,原文由三個詞構成。
讚美做夢
在夢裡
我像德爾夫特的弗美爾那樣畫畫。
我講流利的希臘語
而且不只是跟活人講。
我駕駛一輛
隨心所欲奔馳的汽車。
我很有才能,
寫雄渾的史詩。
我像真正的聖徒那樣
聽見聲音。
我是一個會讓你震驚的
精彩鋼琴家。
我以我們應有的方式飛,
就是自己飛。
從屋頂上跌下來
我輕盈地落到草地上。
我在水下呼吸
完全沒問題。
我不能抱怨:
我竟然找到了阿特蘭蒂斯。
很高興我總是可以
在死去之前醒來。
戰爭一爆發
我就翻一翻身。
我是我們時代的小孩,
但我不是非如此不可。
幾年前
我看見兩個太陽。
前天晚上我看見一隻企鵝
明朗如白天。
—————
* 弗美爾(1632-1675),荷蘭畫家,生於德爾夫特。
* 阿特蘭蒂斯,傳說中沉入大西洋底的島嶼。
在某顆小星下
我為把巧合稱作必要而向它道歉。
我為萬一我錯了而向必要道歉。
請幸福不要因為我把它佔為己有而憤怒。
請死者不要因為我幾乎沒把他們留在記憶中而不耐煩。
我為每一秒都忽視全世界而向時間道歉。
我為把新戀情當成初戀而向老戀情道歉。
原諒我,遠方的戰爭,原諒我把鮮花帶回家。
原諒我,張開的傷口,原諒我刺破我的手指。
我為小舞曲唱片而向那些在深處呼叫的人道歉。
我為在早晨五點鐘睡覺而向火車站的人道歉。
原諒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諒我一再地大笑。
原諒我,沙漠,原諒我沒有帶一匙水奔向你。
還有你,啊遊隼,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樣子,還在同一個籠
裡,
永遠目不轉睛地凝視同一個點,
寬恕我,即使你只是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腳而向被砍倒的樹道歉。
我為小回答而向大問題道歉。
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
啊莊嚴,對我大度些。
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紗的一條線。
不要指責我,啊靈魂,不要指責我擁有你但不經常。
我為不能到每個地方而向每樣事物道歉。
我為不能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而向每個人道歉。
我知道只要我還活著就沒有什麼可以證明我是正當的,
因為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障礙。
不要見怪,啊言語,不要見怪我借來笨重的詞,
卻竭盡全力要使它們顯得靈巧。
大數目
這個地球上有四十億人,
而我的想像力還是老樣子。
它窮於應付大數目。
它對小節特別有感覺。
它在黑暗中晃動猶如手電筒,
照出隨便射到的面孔
而其餘全部被略過,
想都沒想過,也不怎麼懷念。
可是就連但丁也無法精確無誤。
何況是我們?
哪怕把所有繆斯請來也幫不上忙。
不會完全死——過早的憂慮。
然而我完整地活著嗎,這足夠嗎?
它從未足夠,現在更少。
我的選擇是拋棄,因為沒有其他辦法,
但我拋棄的數目更多,
更密集,更前所未有地糾纏不休。
一首小詩,一聲嘆息,造成難以形容的損失。
我以低語回答那雷聲似的呼喊。
我無法告訴你我默默忽略過多少事物。
一隻老鼠在一座分娩的山下。
生命像留在沙灘上的幾個爪印。
我那些夢——就連它們不像它們應該有的那般有人居住。
它們包含的孤獨比喧鬧的人群更多。
有時候一個死去很久的朋友來串一會兒門。
一隻手轉動一下門柄。
一座空屋長滿了回聲的附屬建築物。
我跨出門檻朝山谷奔去,
它寧靜,仿佛不屬於任何人,已經過時落伍。
我體內為什麼還有這個空間——
我不知道。
從上面看
在一條髒路上躺著一隻死甲蟲。
三對小腿小心地合攏在肚子上。
不是死亡的混亂——而是整齊和秩序。
眼前的恐怖減緩,
程度僅限於本地,從毛線稷到綠薄荷。
悲傷不傳染。
天空晴朗。
為保持我們的平靜,動物的死亡似乎較淺淡,
動物不逝世,它們只是死去,
我們願意相信,它們失去的意識,失去的世界都較少,
我們似乎覺得,它們離開一個較不悲劇的舞臺。
他們卑微的小靈魂不糾纏我們的夢,
它們保持它們的距離,
知道它們的位置。
這隻死甲蟲便是這樣躺在路上,
沒被哀悼,在陽光中閃耀。
看它一眼就夠了,不用多深思:
顯然它沒有遭遇什麼重要事情。
重要事情是預留給我們的。
預留給我們的生,我們的死,
一種沒白活一趟的死。
恐怖分子在看著
炸彈將於一點二十分在酒吧爆炸。
現在還只是十六分。
還會有些人進去,
有些人離開。
恐怖分子已在另一邊。
那距離可保他不受任何傷害,
而且,嗯,很像在看畫:
一個穿黃色外衣的女人,她進去。
一個戴墨鏡的男人,他離開。
穿牛仔褲的少年,他們在說話。
十六分四秒。
最小的那個很幸運,騎上他的小摩託,
但那個較高的傢伙,他走進去。
十七分四十秒。
一個女孩,她經過,頭髮上繫著綠絲帶。
但那輛巴士突然遮住她。
十八分。
那女孩消失。
她是那麼蠢,竟然走進去,還是沒進去。
到時候點算屍體我們就會知道。
十九分。
看來不會有人進去了。
另一方面,一個禿頭胖男人離開。
但好像在搜衣袋褲袋於是
一點二十分還差十秒時
他返回去找他那對不幸的手套。
一點二十分。
時間,走得真慢。
一定是到了。
不,還不完全是。
好,就現在。
那炸彈,它爆炸了。
讚美姐姐
我姐姐不寫詩,
看來她也不大可能突然有興致寫詩。
她照料她婆婆,她也不寫詩;
照料她公公,他同樣不寫詩。
在我姐姐家裡我感到安全:
沒有什麼可觸動我姐夫寫詩。
而雖然這聽起來有點像亞當·馬切東斯基的一首詩,
但我的親戚們確實都不寫詩。
我姐姐抽屜裡沒有舊詩,
她手袋裡也沒有新詩。
而當我姐姐請我吃飯,
我知道她不是想給我讀詩。
她三兩下就能弄出極好的湯,
而她的咖啡不會濺到手稿上。
許多家庭都沒有人寫詩,
而如果有,就很少一個人寫。
有時候詩歌像瀑布般代代流傳,
在家庭關係中製造嚇人的旋渦。
我姐姐說得一口好散文,
她的文學著作全都在度假明信片上,
它們每年應允同樣的東西:
說是當她回來,
她會告訴我們一切,
一切,
一切。
—————
* 馬切東斯基應是虛構的,波蘭並沒有這樣一位詩人。這句詩可讀成:「而雖然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讚美自貶
禿鷲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罪過。
黑豹不知道什麼叫顧忌。
虎魚出擊,不會感到羞恥。
響尾蛇毫無保留地認可自己。
不存在自我批評的豺狼。
蝗蟲、短吻鱷、旋毛蟲和馬蠅
都自在地活著,高高興興。
殺人鯨的心臟也許有一噸重,
但在其他方面它們輕盈盈。
再也沒有什麼
比太陽第三個行星上的問心無愧
更像動物。
烏託邦
一切都變得清清楚楚的島。
這裡你可以站在證據的堅固地面上。
這裡除了抵達的道路沒有別的道路。
灌木被累累的答案壓彎。
這裡長著「猜對了」之樹,
它的枝椏自古以來就不糾纏在一起。
簡單直接得令人目眩的「解理之樹」
長在「原來這麼容易之泉」旁邊。
越是深入樹林,「明顯之谷」
就越是開闊。
要是有任何疑問,風就把它驅散。
回聲沒人呼喚地響起,
熱心解釋世界的秘密。
右邊,一個住著「意義」的洞穴。
左邊是「深信之湖」。
「真理」脫離水底然後輕盈地浮上水面。
山谷上高聳著「不可動搖的信念」。
從它的尖峰可以一覽無遺地俯視「問題的核心」。
雖然如此迷人,這島沒人居住,
而在海岸附近看得見的小小腳印
都毫無例外地伸向大海。
彷佛這裡只有離開,
躍入深處便一去不返。
生命那不可測的深處。
用一粒沙觀看
我們叫它一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
它沒有名字也過得很好,
不管是籠統、特別、
短暫、永久、不確切
或恰當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們的顧盼,我們的碰觸。
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見和碰觸。
它掉落在窗沿這一事實
只是我們的經驗,而非它的。
這跟它掉落在任何事物上沒有分別,
它並不知道已經完成掉落
或仍在掉落。
從窗口可以觀看到美妙的湖景,
但湖景本身不觀看自己。
它存在於這個世界,沒有顏色和形狀,
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痛苦。
湖底無底地存在著,
湖岸無岸地存在著。
湖水不感到自己是溼是幹。
波浪也不感到自己是單數或眾數,
它們掀起,聽不到自己濺在
不大不小的卵石上的聲音。
而這一切發生在原本沒有天空的天空下,
太陽在那裡不是沉落地沉落
不是隱藏地隱藏在一朵不覺得自己隱藏什麼的雲團背後。
風吹它,其理由
只不過是吹罷了。
一秒過去,
另一秒,
第三秒。
但它們只是我們的三秒。
時間像一個帶著急件的信使飛馳而過。
但這只是我們的比喻。
一個人物被創造出來,他的慌忙是假裝的,
他的消息不含人性。
奇蹟巡覽
一個老生常談的奇蹟:
就是竟然有這麼多普通的奇蹟。
尋常的奇蹟:
看不見的狗
在靜夜裡吠叫。
眾多奇蹟中一個奇蹟:
一縷飄渺的小雲
可以使大月亮黯然失色。
一個奇蹟中包含眾多奇蹟:
一株赤楊反映於水中,
並且從左到右相反,
並且從樹冠生長到樹根,
並且達不到底,
雖然水並不深。
一個屢見不鮮的奇蹟:
風變成柔風
又在風暴中變成暴風。
首先是一個古老奇蹟:
母牛是母牛。
其次但不可小覷:
從這櫻桃小核
長出這櫻桃園。
一個沒有大禮帽和燕尾服的奇蹟:
振翼拍翅的白鴿。
一個奇蹟(要不你怎麼稱呼它呢):
今天太陽在凌晨三點十四分升起
並將在晚上八時零一分沉落。
一個不為我們注意的奇蹟:
我們的手指雖然少於六隻
卻也多於四隻。
一個奇蹟,四下環顧就能看到:
這無可逃避的大地。
一個額外的奇蹟,平凡又非凡:
那不可想像的
可被想像出來。
橋上的人們
一個古怪的星球,還有星球上同樣古怪的生物。
他們受時間支配,但他們不願承認。
他們有自己表達抗議的方式。
他們製作小圖畫,例如這一幅:
乍看,沒什麼特別。
你看到的只是水。
還有其中一條岸。
還有一隻小船艱難地逆流而上。
還有水上一座橋,橋上的人們。
看上去人們正在加快步伐,
因為大雨剛從一團烏雲
突然傾盆而下。
問題在於,沒有再發生什麼事情。
那團雲不改變顏色或形狀。
那陣雨不增加或減弱。
那隻船繼續一動不動地逆著流。
橋上的人們此刻奔跑
但完全是在原地。
這個時候想不稍作評論是困難的。
這幅畫絕非幼稚無知。
時間在這裡停頓了。
它的規律不中用了。
它的影響已在這過程中被解除了。
它被忽視,被侮辱了。
根據一個叫做歌川廣重的
反抗者的說法,
(順便一提,這個生物
當然嘍,早就死了)
是時間絆了一跤,摔倒了。
這也許根本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惡作劇,
一個在小小兩三個星系範圍內的滑稽動作,
然而,為謹慎起見,讓我們
再加上最後一個評論,以示鄭重:
世世代代以來,按這裡的標準
應當給予這幅畫高度評價,
應當被陶醉,受感動。
還有些甚至認為,這樣還不夠。
他們甚至還聽到雨聲瓢潑,
感到冷雨一滴滴落在脖子和背上,
他們凝視那座橋和橋上的人們,
仿佛看見他們自己在那裡,
在同一次永不終止的競賽中奔跑,
穿越同一段無盡頭、達不到的距離,
而且他們竟然還相信
這都是真的。
結束與開始
每一場戰爭過後
總得有人去收拾。
畢竟事物不會
自己收拾自己。
總得有人去把
瓦礫清理到路旁
載滿屍體的大車
才可以通過。
總得有人疲累地
走過爛泥和灰燼,
走過沙發彈簧、
玻璃碎片、
血汙的破布。
總得有人去拖木柱
來支撐牆壁,
總得有人去給窗子裝玻璃,
給門裝框。
沒有採訪,沒有拍照,
而且需花多年時間。
所有的相機都已經
到別的戰爭去了。
橋需要重建,
還有火車站。
衣袖將被捲成
碎布。
有人手中握著掃帚
仍然記得事情的經過。
也有人聆聽、點著
他那未毀壞的頭。
但是其他人必然要在附近忙乎,
他們會覺得這一切都
有點兒悶。
時不時有人仍然得
從樹叢下掘出
一場生鏽的爭吵
再把它扔到垃圾堆裡。
那些知道
事情一切經過的
必須讓路給那些
知道不多的人。
以及更少的。
最後沒有什麼
比什麼更少。
總得有人去躺在
那覆蓋原因和
結果的草叢裡
牙齒咬著一根麥稈
呆望著雲團。
一見鍾情
他們倆都相信
是一股突來的激情撮合他們。
這麼肯定固然美麗,
但不肯定還要美麗。
由於他們以前沒見過面,所以他們相信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牽扯。
但聽聽街道、樓梯、走廊怎麼說——
也許他們已擦肩而過一百萬次?
我想問他們
他們是否記得——
在某個旋轉門
面對面的瞬間?
也許在人群中輕聲說過「對不起」?
打電話時對方一句粗率的「撥錯號」?——
但我知道答案。
不,他們想不起來。
要是他們知道
偶然已經暗暗捉弄了他們好多年了
他們一定會吃驚。
它還不太想
成為他們的命中注定,
它把他們拉近,又把他們推遠,
擋住他們的路,
堵住一個笑聲,
然後躲到一邊。
有過種種信號和跡象,
儘管他們都還沒讀懂它們。
也許三年前,
甚至就在上星期四
有一片葉子
從一個肩膀飄到另一個肩膀?
一個掉了什麼,另一個把它撿起來。
誰知道呢,也許是那個消失到
童年灌木叢裡的球?
有些門柄和門鈴,
一個握過按過,另一個
又握過按過。
行李箱檢查過後並排著。
也許,某夜,做一個夢,
到早上便模糊了。
每一個開始
無非是一個後續,
那綿延不絕的事件之書
永遠從中間看起。
種種可能
我偏愛電影。
我偏愛貓。
我偏愛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
我偏愛狄更斯勝過杜斯妥也夫斯基。
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歡
勝過我對人類的愛。
我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以備不時之需。
我偏愛綠色。
我偏愛不抱持把一切
都歸咎於理性的想法。
我偏愛例外。
我偏愛及早離去。
我偏愛和醫生聊些別的話題。
我偏愛線條細緻的老式插畫。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我偏愛,就愛情而言,可以天天慶祝的
不特定紀念日。
我偏愛不向我做任何承諾的道德家。
我偏愛狡猾的仁慈勝過過度可信的那種。
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愛被徵服的國家勝過徵服者。
我偏愛有些保留。
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
我偏愛格林童話勝過報紙頭版。
我偏愛不開花的葉子勝過不長葉子的花。
偏愛尾巴沒被截短的狗。
我偏愛淡色的眼睛,因為我是黑眼珠。
我偏愛書桌的抽屜。
我偏愛許多此處未提及的事物
勝過許多我也沒有說到的事物。
我偏愛自由無拘的零
勝過排列在阿拉伯數字後面的零。
我偏愛昆蟲的時間勝過星星的時間。
我偏愛敲擊木頭。
我偏愛不去問還要多久或什麼時候。
我偏愛牢記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黃燦然 | 三談辛波絲卡
1. 懷疑和天真
很多重要詩人的創作,都是一開始就很好的,後來一直保持優質的創作,甚至越來越朝著組詩和大部頭的長詩發展,邁向偉大。其中有一些人到了中年之後甚至要到晚年或死後才博得人們的稱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早期的創作是低水準的,而是表明他們有其不易為人接受的獨特性。重要詩人一開始寫壞詩,後來越寫越好的例子非常少,據說裡爾克初出道時極其平庸,可惜我們看不到他平庸到什麼程度,我們看到的是他經過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和嚴格訓練產生出來的傑作。
像波蘭女詩人維斯拉瓦·辛波絲卡那種創作演變的例子,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她早期的詩不只是詩質本身的平庸,而且是思想傾向上的平庸——攀附史達林主義,以當時的意識形態和教條(例如反西方)作為創作的基礎。據說,她早期兩本詩集無論在風格上、形式上還是語言上,都與當時大量生產的平庸之作沒有什麼區別,並且有一種政治上的簡單性。把辛波絲卡創作演變放置在東歐共產主義國家的背景下來考察,就會發現更加難能可貴。東歐共產主義國家的文學史告訴我們,很多在共產黨執政之前非常優秀的作家,後來紛紛自願或非自願地屈服於教條主義意識形態的壓力,越寫越平庸,不僅在創作上愧對藝術,在人格上也愧對自己和人類的良知。至於那些固執地堅持己見的詩人,等待他們的則是可怕的命運:或是自殺,或是被迫害至死,或是被驅逐出境,或是出逃流亡。
辛波絲卡的獨特性在於,她是聽從繆斯的召喚,進行自我演變和自我提升的。她在寫了一兩本平庸詩集之後便逐漸走上懷疑的道路,她不僅沒有屈服於教條的壓力,而且沒有屈服於另一種教條的壓力:反共的壓力。她這種取向,與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有著相同之處。希尼作為一位在北愛爾蘭成長的詩人,一直受到要求把他的詩政治化的壓力,而他一方面抵制這種壓力,尤其是抵制同行和同胞的指責,另一方面不斷在詩藝上精益求精,努力尋求並且找到了一條既不沉溺於詩藝、以詩藝迴避現實,同時又不以民族主義替代詩藝的鑽研的獨特道路。據說,辛波絲卡後來出版詩選,第一本詩集的詩作一首也沒有收進去,足見她的清醒。
辛波絲卡思想上的這種取向便決定了她詩藝詩的基本取向,她說自己「珍愛懷疑」。在取得懷疑的基本態度之後,接下來便是如何表述這種懷疑。她選擇了反諷,而她的成就不在於選擇了反諷作為她的表述方式,而在於她的「反諷的準確性」。她獲獎的理由即是她的詩「以反諷的準確性使歷史和生物的脈絡得以昭顯在人類現實的碎片中」。要寫反諷的詩並不難,事實上反諷技巧已成為現代詩的入門技巧,誰都可以露幾手。要把反諷貫徹於整體創作中,則是非常困難的,很容易滑入一般的諷刺——也就是說,很難把握和保持反諷的準確性。在討論辛波絲卡的詩歌風格時,應避免把「反諷」與一般「諷刺」混同起來。前者是一種理智的思考,後者具有輕佻的意味。辛波絲卡的反諷中,有著對人類前途的關注,對文明危機和價值危機的憂慮,並隱含伴隨這種憂慮而來的某種悲傷和懷舊。要在整體作品中達到反諷的準確性,則是一種高度的挑戰。辛波絲卡自稱,題材對她來說不是問題,困難的在於如何準確提煉。這種準確性,包含於作者的整體世界觀、人生觀和個人修養,也就是說,稍微失去制節,效果就會立減,甚至變成敗作。辛波絲卡的作品基本上保持水準,也就是說,她對一首詩的均衡的控制是比較好的。
二十世紀的詩歌,是以「嚴肅」著稱的。在所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中,也都是以莊嚴的風格和措詞著稱的。而辛波絲卡的前輩米沃什更是以莊嚴著稱,他詩中的譴責口吻和對於人類良知的不倦追求,為二十世紀詩歌樹立了一個典範。而辛波絲卡具有他們的一切重要思想特質,但卻以一種很少人採用,或者說不敢採用和羞於採用的手法來表達她對人類文明危機、價值危機的憂慮,這需要巨大的勇氣,或者說,需要一種「天真」。而「天真」,正是理解她詩歌的關鍵字眼。她自己也說,沒有什麼問題及得上天真重要。她閱讀範圍極廣,對一切充滿好奇。她喜歡閱讀科學、歷史和人類學著作,讀詞典和指南書。據說在她撰寫的無數書評中,僅有若干篇是屬於文學的,其他都屬於烹飪、旅遊、園藝、巫術、藝術史等等。這種天真與好奇造就的廣博,也應納入她總體詩學中來考慮。米沃什稱她的作品為二十世紀詩歌的異數,是十分中肯的評價。
她的詩是以人類的基本現實或者說基本處境為探索對象的,而不僅僅局限于波蘭具體的現實和處境;或者反過來說,她選擇了波蘭具體現實和具體處境中具有人類普遍性的「碎片」,來展示人類普遍的現實和處境,並進而揭示歷史和生物的來龍去脈。這也就是為什麼她的詩不僅能夠獲得波蘭讀者的共鳴,也獲得外國讀者的共鳴。據說,她的最新英譯本出版後,很快便賣完。
鑑於她的懷疑取向,讀者便不能因為她是女詩人而以為她有婦解傾向或女權傾向。她認為,在當今時代,沒有任何問題是不既牽涉到女性又牽涉到男性的,也就是說,男女均應放置在人類的普遍處境加以考慮,而不應以女性來對抗男性,或者相反。這與她的政治觀相一致,她說,她的詩是個人的,而不是政治的,並補充說:「當然,生活與政治交織,但我的詩是嚴格地不屬於政治的。它們更多地關注人與生活。」因此,她的詩充滿日常的、普通的事物,在她看來,這些事物都各有自己的生命。也因此,在她的詩中看不到「廉價的濫情」。
意識形態一直困擾著現當代詩人,這種困擾,既有外部的壓力,也有內部的壓力。而懷疑,則是詩人消解或抵制外部壓力的最佳態度。辛波絲卡說,任何詩人都不應允許自己被綁在意識形態的馬車上,並說任何教條都是一種人工製品,旨在掩飾真實世界。「作家不可使用這件工具,而要親身去應付這個世界。」但是就連「懷疑」本身,也會構成另一種壓力。而辛波絲卡的獨特或者說幸運之處在於,她還具備了消除「懷疑」的壓力的另一件活寶——天真。她的詩具有一種驚人的簡樸性和可溝通性,她喜歡使用敘事、軼聞,但又把它們建構在一個詩意的世界上。也就是說,她在表現她的純真的同時,又把它提升至智性的高度。而讀者幾乎同時能夠感知和覺察到這兩者的完美結合,毋須批評家來饒舌。可以說,她的獲獎,不僅進一步確認了自密茨凱維奇以來就具有偉大傳統的波蘭詩歌的成就,而且確認了當代世界詩歌的多樣性。對於讀慣歐美主流詩歌並因此形成牢固詩歌美學觀念的詩人們來說,辛波絲卡的獲獎將會給他們帶來詩歌觀念上的衝擊和挑戰,至少帶來懷疑——無論是懷疑辛波絲卡還是懷疑他們自己。
1996
2. 辛波絲卡:還原我們的感受
辛波絲卡用一種很獨特的方式看事物,看世界。她還是一位雅俗共賞的詩人。但她之所以能引起普通讀者共鳴,難道不也說明讀者同樣對事物對世界有獨特感受嗎?沒錯。但是,我們的感受往往被模式化,也即那顆心剛有了感受,那個腦便把那感受概念化。就拿《一見鍾情》來說吧,詩中描寫兩個人「都相信是一股突來的激情撮合他們……由於他們以前沒見過面,所以他們相信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牽扯。」但是詩人筆鋒一轉:「但聽聽街道、樓梯、走廊怎麼說——也許他們已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也許他們曾經在某個旋轉門有過「面對面的瞬間」,也許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互相說過「對不起」,也許她打電話時剛好撥錯號並被不好聲氣地掛線?也許同一片樹葉曾從她肩上飄到他肩上,也許他們摸過同一個門柄,按過同一個門鈴?
就如標題《一見鍾情》所說的,我們往往把喜歡某個人說成是一見鍾情,而且我們肯定也萌生過「不會這麼巧」的感受,但剛萌生,我們立即就用「一見鍾情」的概念來下結論,於是我們相識之前埋下的所有伏筆,都完全被埋沒了。《一見鍾情》這個標題就是我們的模式化概念,而這首詩的內容就是我們被埋在心底的真正、也是神秘的感受。真正雅俗共賞的詩人,就是還原或者說恢復我們最初的神秘感受。而庸俗的詩人不用說,就是標題《一見鍾情》,然後內容再來一些諸如「也許夢中見過」,「也許前世是朋友、夫妻」之類的陳腔濫調,也就是同義反覆。
再如,假設你是一個女子,愛上一個男人,你就在他懷中,而他正在酣睡。想想吧,你有什麼感受?但你恐怕想不起什麼,儘管你覺得自己有很複雜的感受。《我太接近了》寫的就是這樣的場面,開頭就是:「我太接近了,難以被他夢見。」接著寫很多他平時向她描述的他的夢境,或他以前經歷的一些人事。例如他可能跟她說過他夢見過屋子著火,而此刻看著他酣睡,她悻悻地說「一座大屋在著火,沒有我喊救命」。她聽見他發出一個「噓」聲,也不禁神往起來,不知在噓什麼呢:「我品嘗那個噓聲,我看見那個噓字閃亮的外殼。」她突然嫉妒起來,因為他曾跟她提過有一個女人,是一個流動馬戲團的售票員,那個馬戲團有一頭獅子。於是她想道:「他睡著了,更易於讓她接近,我在他身邊反而不及她,他只見過她一次……現在對她來說他身上正長出一個山谷……被一座雪山封住。我太接近了,難以從天上掉向他。我的尖叫也許可以驚醒他。我是多麼地可憐啊……」
好吧,即使我們有自己的感受,可這感受是什麼呢?也依然是我們的觀念,我們模式化的思想在作祟。在《用一粒沙觀看》中,辛波絲卡說:「我們叫它一粒沙。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見和碰觸。它掉落在窗沿這一事實,只是我們的經驗,而非它的……從窗口可以觀看到美妙的湖景,但湖景本身不觀看自己……湖底無底地存在著,湖岸無岸地存在著。湖水不感到自己是溼是幹……一秒過去,另一秒,第三秒。但它們只是我們的三秒。」這裡,詩人是在解構我們的感受,還原世界的本來面目。是不是有點佛家禪味?是的,十足地!佛講一切平等,而辛波絲卡《在某顆小星下》就很接近這個境界。她對自己顧此失彼感到內疚:「我為每一秒都忽視全世界而向時間道歉……原諒我,沙漠,原諒我沒有帶一匙水奔向你……我為桌子的四腳而向被砍倒的樹道歉……不要指責我,啊靈魂,不要指責我擁有你但不經常。我為不能到每個地方而向每樣事物道歉。我為不能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而向每個人道歉。」
星雲大師曾說:「弘一大師認為世間上沒有一樣東西使他覺得不好。破舊的手巾也好,鹹苦的蔬菜也好,跑一整天的路也好,住在小茅屋也好,世界上什麼都有味,什麼對他都了不得。」辛波絲卡在《奇蹟巡覽》中講的正是這種「什麼對她都了不得」。 在她眼中種種奇蹟中,她讓我們注意一個平時不為我們注意的奇蹟:「我們的手指雖然少於六隻,卻也多於四隻。」靜心一想,這世界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奇蹟,只是我們沒有去注意罷了。而像辛波絲卡這樣的詩人,便是引我們去注意,去發現無所不在的奇蹟,不只是在這首詩中,更在她所有的好詩中。這首詩反而更像她的自我表白,告訴我們她怎樣發現奇蹟。
當然,從《用一粒沙觀看》的角度說,奇蹟也是觀念的產物。不過,就算那是世界的真相,但我們並不是活在真相裡,我們主要是活在假象裡。要讓我們去面對真相的冷酷,恐怕我們都不想活了。也許,也許,生命的真相,就存在於人與客觀世界的關係之中,而不是存在於客觀世界之中或人之中。而這種關係的真相或者說最高境界,就是看到無所不在無時不有的奇蹟。
也許你會說,做這樣一位詩人,做這樣一位世界的還原家、事物的恢復家,奇蹟的發現家,真好。也許吧。但辛波絲卡以略帶反諷和無奈來看待詩人的角色,她甚至渴望做俗人。在《讚美姐姐》一詩中,他真心讚美姐姐,讚美她是大俗人一個:「我姐姐抽屜裡沒有舊詩,她手袋裡也沒有新詩。而當我姐姐請我吃飯,我知道她不是想給我讀詩。」但是:「我姐姐說得一口好散文,她的文學著作全都在度假明信片上,它們每年應允同樣的東西:說是當她回來,她會告訴我們一切,一切,一切。」因為,難道俗人不是奇蹟嗎,如同詩人也是奇蹟。現在這樣一位詩人,辛波絲卡,逝世了。但是拜託!我們千萬別像波蘭文化部長那樣,模式化地說這是「無可彌補的損失」。她在五十年前就已經造了一個奇蹟,為自己寫好了《墓志銘》:
在此長眠著一個舊派的女人,
像個逗點。她是幾首詩歌的作者,
大地賜予她永久的安息,
儘管她不屬於任何的文學派別。
她的墳墓沒有豪華的裝飾,
除了這首小詩、牛蒡和貓頭鷹。
路人啊,請你從書包裡拿出計算器,
為辛波絲卡的命運默哀一分鐘。
(林洪亮譯)
2012
3. 反抗時間
——談辛波絲卡的兩首詩
我特意把辛波絲卡這兩首譯出來一起發表,不僅因為《寫作的歡樂》是她早期一首代表作,《橋上的人們》是她後期一首代表作,還因為兩者有個相同的主題,就是反抗時間。主題雖然相同,結論卻截然相反。前者是肯定的,後者是懷疑甚至略帶否定的,或者換句話說,後者是反諷的。
如果我們從辛波絲卡後期詩讀起,碰到《寫作的歡樂》這個標題,我們大概會期待這是個反諷的標題,因為她詩中反諷是如此強烈和巧妙。但是不,她真的是在談寫作的歡樂。她寫文字如何像生命一樣活動,詩人如何手握生殺大權,甚至差不多用腳鐐把時間拴住了,甚至比上帝還萬能,因為上帝固然永恆,但上帝轄下的生物卻都是必死的,儘管他們被應允了永生和天堂。而我們這位詩人卻似乎在指揮永恆的生命。當然,這其中也有挫折,有沮喪,「走投無路」和「絕境」。但是,最後她的結論是肯定的。寫作帶來無窮歡樂,因為寫作可以保存在別的情況下永逝的事物,也就是反抗死亡:這隻手是必死的,易腐的,但這隻手寫下的東西,卻能不朽,對它的必死性作出復仇。
《寫作的歡樂》寫於一九六三年,它類似一首微觀詩,從詩人主觀性出發;而在約二十餘年後,《橋上的人們》則可以說是一首宏觀詩,從大自然的客觀性出發。《橋上的人們》焦點是一幅畫,畫中橋上的人們遇到暴雨,加快步伐。如此而己。可以說,從客觀角度看,它比大自然中的一塊石頭還乏味。但是,嗯,人們卻不理會什麼客觀世界,尤其是他們反抗時間,他們賦予這個永遠不動、永遠不在發生或發展中的死東西以活生生的意義。其中一個反抗者就是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廣重,他的畫就是要讓時間絆倒,儘管,他這個人早就死了,因為他的肉體不能反抗時間:雖然時間不能「作用」他的畫,但時間能「作用」他的肉體。不過,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儘管時間可以「作用」他的肉體,但時間「作用」不了他的畫,倒是他的畫「作用」了時間。但這種反抗不過是人們自己的意識在作用吧了,大自然根本無動於衷,甚至連覺得無聊也是對這「藝術」的恭維。辛波絲卡自己的態度呢?無疑,她看到了藝術的力量,但她不再像《寫作的歡樂》那樣肯定了,她寫的不是《繪畫的歡樂》,而是對藝術的價值表示懷疑。不過,有一點仍然可以肯定,也即她依然用反抗時間的方法,也即寫作,也即藝術,來表達地對藝術的懷疑。但既然她以行動表達了她的看法,那麼,我們也許可以說,她不見得肯定藝術,卻不能不從事藝術,就如同我們不見得肯定生命,卻還要設法活下去。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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