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公司附近開了一家桃源眷村早餐店,裡面賣包子油條燒餅,並不很便宜,豆漿十塊錢一碗,包子兩個26塊,個頭不大,咬開之後是打得很筋道的豬肉餡和切成極小塊的荸薺顆粒,燒餅裡面夾脆脆的生菜和炸過包漿的鮪魚。
點餐的櫃檯旁邊有兩株棉花,插在熱水瓶膽裡,頂頭有個掀掉了底的熱水壺,裡頭罩著一個燈泡,散發出鵝黃色的暖光。坐在木桌旁,會看到「仁義禮智信」五個黃色漆字噴在鋥亮的長鏡子上,由於過於嶄新乾淨,倒不像是間早餐店了。
我跟著同事們去吃了一次,又自己單獨去了幾次,後來跟臺北的好朋友令潔聊起來,她笑我,說臺灣的桃園根本沒有眷村,就好比臺灣人經常吃天津糖炒慄子,可天津也並沒有所謂的糖炒慄子。其實咱倆歷史都沒有學好,桃園縣的眷村最多,有80多處,其次才輪到臺北,新竹、臺中和嘉義。
兩年前,臺北北一女中的校長帶著幾個國中女生來北京做交流,我陪他們在望京吃了一次飯,其中有一個叫小碗的女孩,爺爺祖籍河南,1949年跟著國民黨從上海逃到了臺灣。到了臺灣之後,就在眷村裡給人做木匠,過得不太好,最後終於神經失了常,說話漸漸口齒不清,但是一看到陌生人,依然會操著一口清晰的河南腔說,「這個人是大陸派來抓我回去的!你們騙不了我,我死都不跟你們走!」
可還是有人想走。最後一批老兵沒想到會永遠留在了臺灣,散落在寶島的各個眷村裡,被本省人叫成「芋仔」,沒等到反攻大陸,等到的是一張戰士授田證。臺灣作家廖信忠在《我們臺灣這些年》裡回憶自己在眷村的童年,說村子裡那些賣豆漿油條的都是這些老兵,每天下午,還有個山東口音的阿伯騎著破摩託車在家門口喊賣大饅頭。四川的一幫用臺灣當地物產做豆瓣醬和川味牛肉麵,是為了生計,也是為了一個念想。
有人想走,就有人要守。侯孝賢的《戀戀風塵》裡,阿遠去了金門當兵,每次聽見飛機聲,都覺得有阿雲的信來了。輔導長第二天在早餐餐廳裡發信,叫到阿遠,果然有六封信。信裡的阿雲說,離他退伍回來的日子還有三百八十七天,她還要等他三百八十七天。
兩個月之後,阿雲嫁了人。還是在早餐廳裡,阿遠走過去對輔導長說,回去又能怎樣,她也是別人的太太了。
我喜歡侯孝賢早期的電影,多半是因為愛情的開始和結束都發生在平平常常的早餐店,大師傅頂著一頭汗,白制服上滿是油漬,一個小風扇在頭頂上無力地轉動,敦實的大媽在幾乎沒有間隙的桌子之間自由穿梭,手指永遠插在湯裡,又可以同時端好幾碗,於是人人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一個蒸得剛剛好的包子,剛剛睡醒,只顧悶頭吃喝。然而一個人在人聲鼎沸之中,覺得整個世界都為自己安靜了下來。後來,拍了《月滿軒尼詩》的香港金牌編劇岸西同樣讓湯唯和張學友在茶餐廳裡相遇,因為「愛情要發生在猝不及防的地方。」
湯唯和張學友的第一次見面充滿了敵意。兩個人各懷鬼胎,一個是聽舅舅的話來相親,一個是被媽媽強逼,都把自己往醜裡扮,壞裡裝。脂粉不施的湯唯相親之前特意抹了俗豔的口紅,撒了濃重的香水,很努力地告訴對方,你看我多醜多土,你看我對你毫無興趣。
和所有的相親一樣,雙方意興闌珊,敷衍了事。一日,兩人在街頭相遇,只得硬著頭皮去茶餐廳裡飲茶。鏡頭的背景裡,檀島茶餐廳的特價乳鴿明晃晃掛了一排,下面職業不明的師奶和老頭吃的滿嘴是油。湯唯仍然充滿了防禦心,淡淡地坐著,看張學友點奶茶,說自己什麼都不要,付錢的時候從錢包夾層裡掏出很多硬幣。一切都是這麼稀鬆平常,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恐怖小說,湯唯一笑,露出虎牙,空氣中突然間就有什麼東西軟下來了。
愛上一個人也許就是從不知不覺中開始的。本來均屬無意,身邊也都各自有個人,但是像是塵世裡突然多了一個能輕鬆講話的人,他能讓你笑,待在幾十塊吃飽的茶餐廳裡也舒服自由。後來,張學友跟著自己念念不忘了十幾年的初戀女友張可頤去高級餐廳吃飯、去山上兜風,兩個人之間的氛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了味。真的就像村上龍在《孤獨的美食家》裡說的那樣,一切都改變了,即使是料理,每次吃相同的菜,味道也會不一樣。即使是同一個人,使用相同的材料,努力做出相同的味道,最後還是會走味。最後,張學友輕輕說:「最近,我喜歡了一個人。」
給張學友寫了一輩子歌詞的林夕有一次坦承,「事到如今,什麼是愛,於我依然十分詭異。我只能說,真正愛上一個人是不由自主的,在愛面前沒有人有權拒絕,說我決定愛或不愛。來的時候措手不及,去的時候沒有原因,一切相處不來之類都只是藉口。愛一個人的時候失去計較的能力,逛三個小時你不感興趣的地方都是一種難忘經歷,何來相處的問題。」
他老老實實坦白,「回憶有生之年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原來只是與暗戀已久的人在茶餐廳表白成功,兩杯鴛鴦已夠浮一大白。與人,與物,與金錢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北京也有做的特別不錯的港式茶餐廳,朋友帶我去朝外SOHO那裡吃過一家,是我吃過的白粥裡做的最好的,一口下去,黏,稠,帶著大米本身的甜味,還加了牛奶,有媽媽的味道。重點是有港式茶餐廳特有的火氣和潮氣,順著窄又高的樓梯走上去,腳底只覺得粘,落座之後,服務員拿著餐牌叼著筆站在你面前,點餐時大聲喊號。菠蘿油一份!蛋撻一打!燒鴨半隻!鴛鴦多加奶!後廚爆炒牛河的大師傅把鍋翻得砰然有聲,熱氣油氣似乎能穿過牆壁透出來,半圓形的深咖色沙發卡座把兩個兩個的人圍起來,每個卡座既分離又親密,可以放心聊天不用擔心隱私被洩漏,可就算被聽見了似乎也沒什麼所謂,因為這個氛圍讓人整個松垮下來,親密起來。
我和朋友在裡面聊天,有時候只是喝一碗粥,吃一碟腸粉,仍然覺得飽,心理上的飽。走的時候不忘帶一份剛出爐的蛋撻回家,當第二天的早點。
蛋撻一定要剛出爐的才好吃,幾十份蛋撻被師傅用鐵鉗夾著烘黑的鐵盤端出來,微微凹進去,黃油蛋汁在薄衣上危險地、活活地晃蕩,恨不得一口咬下去有汁液湧出來。李碧華寫過一本專門說吃的小說集,裡面有一篇寫到蛋撻。香港一九六七年暴動的時候,她還沒出生,父親從沒發達起來,長大後她覺得能吃到絲襪奶茶和蛋撻已經是盛世。後來父親臨死之前,讓她去買半打蛋撻,她在醫院外面等的士,到了茶餐廳又等蛋撻出爐,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昏迷,再也吃不到蛋撻。這是對茶餐廳的抵死眷戀,可惜終究還是錯失。
九七年從香港離開去了澳洲美國加拿大的,就更是錯失了。我在雪梨沒吃過正宗的茶餐廳,唐人街裡香港人開的飯店很多,大多是酒樓,賣136澳幣一盅的燕窩,99澳幣一盅的鮑魚煲,也有12塊一籠的蝦餃、流沙包和牛肉腸粉。倒是和茶餐廳一樣熱鬧,人聲鼎沸,可是舉目四望都是巨大的圓桌,上面罩著乾淨的玻璃布,延伸到非常遠的盡頭。阿姨帶著口罩和帽子推著車子走過去,挑中什麼吃什麼,翻臺子翻的很快,像是在河南吃流水席,有種打仗的感覺,沒有茶餐廳裡慢悠悠浪費時光的悠閒,對於挑剔一點的香港人來說,更是差強人意。
當時,公司裡已經六十六歲高齡的香港同事Tony每天中午吃飯都會抱怨:「雪梨間間餐廳放醬油,讓人無從下箸,不如天水圍的一碗魚蛋!」念叨的久了,大家都付之一笑,低頭繼續吃飯。誰都知道他不滿的不是醬油,也不是魚蛋,而是人生無法「翻叮」重來一次。香港人叫翻叮,是每日帶的飯冷了,放到微波爐裡再加熱,叮一聲,飯好了,又可以吃了。人生不可以。離開了就是離開,回不了頭的。
比起茶餐廳,大陸的早餐店開的比以前多了太多。我七八歲的時候,南山公園旁邊開了第一家永和豆漿店,紅白色的店門,服務員也是紅白條紋制服,外頭套著一件紅圍裙。裡面賣的油條炸的極其膨大,肚子滾遠肥白,頂著一頭焦酥脆殼,咬一口油會汪出來。盛豆漿的白瓷碗很淺,摔不碎,慢慢喝會看著「永和豆漿」的標籤漸漸從碗裡浮出來。
從那之後的每周周末,媽媽都會一大早就把我從床上拎起來,坐四路公交車到公園門口下去吃早點。那時候只要站在路對面,就能看到玻璃門裡面在豆漿店排隊的人,心情非常雀躍,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記得小時候,每條小街小巷的深處都有炸油條、韭菜盒子、春卷的攤子,通常是一個烏黑滾圓的爐子,上面支起來一口鍋,裡面的油慢慢地滾著,一圈雙層鐵絲網架在上頭,紮好的油條一根一根排在上頭,滲下來的油會慢慢再流到鍋裡。攤子旁邊通常還有豆腐腦攤子和粥鋪,上學的小孩和大人不著急就坐著慢慢吃,著急的話用牛皮紙包了點心就走。
早點攤子的味道比早餐店裡要正宗很多,可是對於九幾年的南方小城來說,永和豆漿這樣的早餐店是新鮮又古怪的東西,它的火爆程度像是1984年臺灣第一家麥當勞開張的時候,甚至會有老阿公老阿媽從中南部包車北上參觀,想起來,這裡面有對事物源源不斷的好奇心。
現在坐在北京的桃園眷村早餐店裡,我的心情也非常雀躍,充滿好奇,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一定會有什麼發生,一定有什么正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