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北京小劇場情況:從「四環外」到「二環內」
(孫曉星於去年受邀「2014東京國際劇場藝術節」研討會:藝術的多樣性——「當下的北京小劇場情況」,該文為研討會發言稿。)
孫曉星《向雪松的故事》
文/ 孫曉星
批評家,導演,劇作家。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中國話劇史論方向碩士研究生,現任教於天津音樂學院戲劇影視系。作為批評家曾受邀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TPAM in 橫濱 2014(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邀請)、東京國際劇場藝術節2014。主編《再劇場——獨立戲劇的城市地圖》(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
北京是典型的輻射式城建結構,這存在北京作為都城的歷史根源,於是參考被拆除的北京城牆為界,修建出第一個環線,即「二環」。隨著北京城市現代化的發展,以往的近郊、農村也被劃入三環、四環、五環,甚至六環,北京的主幹交通以及區域分割,環線是一個重要的丈量方法。
北京「二環內」劇場界
北京二環屬於老城區,長安街以上既是紫禁城的所在地,也是當今中央政府的所在地,因此這個地方受到北京的歷史、文化以及政治影響最為強烈。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由於中國特有的戶籍制,「北京人」這一指稱正宣告了某種特殊利益身份的形成,而持「地方」方言的人向祖國中心聚集,為快速站隊逐漸失去了他們的鄉音。
坐落在王府井北面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幾乎可以被「二環內」劇場界當作頂禮膜拜的「英雄紀念碑」。從劇作家老舍的《茶館》時代開始,北京普通話便在這個語言中心培育出一批人的發聲器官,並將「地方」方言作為被再現的他者,實現將其它地方城市的次級化。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茶館》
當下「京味話劇」即一種說北京普通話,借講北京胡同故事,來確認北京人身份認同的一批話劇,結構雷同,基本套用了《茶館》一個場所、三個歷史階段的模型。
國家大劇院
國家大劇院是中國改革開放後,作為文化創意產業興建的一批「大劇院」之一。國家大劇院在享用國家文化財政撥款的同時,還兼有賺取商業利潤的任務,高票價經常讓普通市民望而生畏。白天沒有演出的時間段,它會出售15元的參觀卷,供遊覽天安門廣場的遊客「到此一遊」,成為旅遊景點的一部分。於是,從普通民眾的立場上看,國家大劇院的地標性遠遠超出了它的使用度。
另外,它還成為了各地方體制院團為完成年度項目指標的「內部特需」劇場,上演幾乎不具備商業及藝術價值的劇目,全為政治業績需要。
蜂巢劇場
蜂巢劇場是孟京輝的工作室,也是北京青年戲劇工作者協會的辦公地點。這是北京唯一長年上演特定導演作品的劇場,《戀愛的犀牛》等作品成為了保留劇目。北京青年戲劇工作者協會承辦了北京最重要的小劇場戲劇節之一,即「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它脫胎於「大學生戲劇節」,至今已舉辦七屆,孟京輝是其藝術總監。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扶持起了中國21世紀以後的第一批青年導演,其中包括王翀、李建軍、邵澤輝、康赫、黃盈等人。第一批參加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的導演如今甚至當年並不年輕,但他們依然選擇在這個平臺上發表作品,主要原因在於創作資源大多數還是掌握在國有院團,這些在體制外創作的導演如果離開了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還沒有能夠延續他們創作的進階舞臺。
直觀工作室《住在磚牆裡的作家》(2011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
新青年劇團《美好的一天》(2013北京青年戲劇節)
蓬蒿劇場
蓬蒿劇場是北京最為特殊的劇場,它是北京第一家民間劇場,大部分經費靠藝術總監也是劇場老闆王翔個人承擔。它從2010年開始承辦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至2014年已舉辦五屆,是北京另一重要的小劇場戲劇節。蓬蒿劇場的特殊性在於它像一個「攪局者」,做了很多令劇場界不可思議的事,甚至包括王翔本人也是一位傳奇且具有爭議的人物。它在建立之初,秉承文學劇場的傳統,推出了一批具有中國八十年代探索戲劇影子的作品。王翔與「有關部門」一直處於策略性對抗的關係,從而蓬蒿劇場也在多種權力關係的左右下風雨飄搖,政治意識形態對語言無孔不入的滲透也讓王翔在「文化審查」的過程中感到疲憊不堪,於是第五屆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成為衝突的爆發點,蓬蒿劇場正從劇場行動走向社會行動。
篷蒿劇場
王翔
孫曉星《群眾》
佐藤信《中國的一天2014》
北京「四環外」劇場界
北京「四環外」劇場界主要指四環的東北方向,這裡原為北京近郊,之後有望京居住區的規劃、中央美術學院新址遷入及798工廠的改造,使這裡成為了北京的「城外城」,大多為外來人口。「北京四環外劇場界」的演出基本上都是半開放性質的「非法」演出,即沒有演出證、審查許可以及正規售票的演出。
紙老虎空間
紙老虎空間位於北京北四環外的駝院藝術園區,處於中央美術學院至798形成的當代藝術場域,觀眾與二環內有結構性差異。它不稱「劇場」而稱「空間」,命名上將自己從被綁架的「劇場」中抽離,納入當代美術館的展覽機制。
2012年,紙老虎空間舉辦了「裝傻」表演展,按主持者田戈兵的解釋:
「裝傻」這個詞,是想設置一種情境,來對應固化在各種體制裡的慣性力量。是以「表演」的名義向不同的藝術媒介和公共議題開放,將以紙老虎@不同社會領域的方式將劇場和生活現場聯繫起來。是一次個人空間公共化的嘗試,以及「裝傻」行為實際發生的過程。強調遭遇式的發生而非行政化的推動。
失禁小組《病房V來回》
本次表演展,田戈兵邀請了紙老虎的「朋友們」,它無需忌諱,也無所謂的表演資格人人平等這樣「偽人民藝術」的海選機制,它帶有強烈的偏袒性,即只接納「當代表演藝術」。在半年間斷式的展演過程中,張獻、吳文光、文慧、小珂、戴陳連等都被邀請至此做現場作品。啟始,張獻就以他不排練的《完全現場》直接「嚇跑」了本來計劃贊助該表演展的兩名「藝術愛好者」;小珂與子涵成立的「失禁小組」在紙老虎空間演出了《病房V來回》,地面的褶皺T恤是社會劇場「大力傷害」的地景作品,它們出自一個月的時間裡,小珂與子涵帶著100件純白T恤,在14個路口完成的汽車碾壓行為,該施用過程也構成它們的展覽現場;常駐北京黑橋藝術村(位於北五環附近)的戴陳連,其作品《媽媽拉交友中心》即現場觀眾的交友,於是作品的生產過程等同於演出過程,交友行為也將延續到劇場之外、生活之中。
紙老虎戲劇工作室《狂人日記》
「紙老虎」以極具嘲諷性地挪用了「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這樣的政治口號,源于田戈兵一貫善於偷換概念的藝術癖好。而紙老虎工作室存在近十年,作品至香港、東京以及歐洲等城市演出多次,中國的普通戲劇觀眾卻一無所知。
紙老虎戲劇工作室《狂人日記》
草場地工作站
除卻紙老虎空間,另外一個值得提到的是選址更偏遠的草場地工作站。它原本是紀錄片導演吳文光與舞者文慧的個人工作室,後來隨志同道合者增多,自然聚合成獨立影像與劇場創作者的民間性質的藝術工作站。許多想做作品的年輕人駐紮在這裡,以共產的方式交流、創作。草場地工作站於2005年開始運行「民間記憶計劃」的集體項目,讓有農村背景的年輕人返回自己的村子拍攝、採訪、紀錄有「三年飢餓」經歷的老人,以影像結合身體劇場的方式在工作站予以探討、呈現。
如今,草場地工作站(生活舞蹈工作室)以半公開的方式運行。生活舞蹈工作室作品 《回憶:飢餓》經歷過最初在草場地工作站的九小時馬拉松版本,以及深圳OCT當代藝術中心和紙老虎空間的演出,於2012年曾在上海雙年展遭遇麻煩,被現場「拉閘斷電」,源於它「敏感」的歷史話題,觸發了相關人士的警惕。本人於2012年 在紙老虎空間的裝傻表演站上看到了它的四小時版本,演員全部出自常駐草場地工作站的年輕紀錄片導演,他們的身體與回村採訪「三年飢餓」老人的文獻影像互為語境,具有「破壞性」甚至「犧牲性」的表演直接喚醒了現場觀眾對於一段國家歷史的傷痛記憶。
吳文光與文慧
草場地工作站不是單一的表演場地,生活舞蹈工作室的觀念倡導百分之百生活和百分之零藝術,在於抹平「藝術高於生活」的言論,破除別有目的「粉飾」生活的種種企圖。於是,在草場地工作或創作的年輕人的集體生活也成為了舞臺的前景。其中一個叫鄒雪平的女孩,隨著她駐留的時間越久,與家庭的矛盾越深重,在《回憶:飢餓》中,她展開與她遠在農村的母親之間的對話,母親認為她應該像別的女孩那樣,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建立自己的家庭, 而鄒雪平辯駁說她覺得現在的工作和生活才讓她覺得更有意義。
生活舞蹈工作室《回憶:飢餓》
從「四環外」到「二環內」
在紙老虎空間發生了許多事,在草場地工作站又有許多工作、生活著的年輕人,然而它們被無形歸入了北京「四環外」劇場界,且二環內的大部分人對此鮮有問津。田戈兵曾說起幾年前他導演一出以多多的詩歌為文本的作品,演出場地是二環內的方家胡同紅方劇場,位於北京腹地,可謂「戒備森嚴」,對他來說那是次不愉快的經歷。就在去年,他的一部 「話劇」(儘管田戈兵說他最討厭話劇)在同樣的方家胡同以劇本朗讀的方式上演,他都沒有坐在嘉賓席位,而是一直呆在距離出口最近的位置,好像隨時準備跑掉,他命名這齣劇叫「廢話劇」,既是滿口廢話的劇,又是廢了話劇。
《再劇場:獨立戲劇的城市地圖》,孫曉星編,2013,百花文藝出版社
有一次,我在草場地問吳文光,「民間記憶計劃」有沒有未來的企圖,它收集了那麼多文獻,全是赤裸裸的現實,會不會拿它們向社會提起「公訴」?另外,為什麼至今《回憶:飢餓》只選擇在草場地工作站或者其它當代藝術空間演出,而不打算侵入更多劇場公共媒介。吳文光回憶起幾年前,草場地工作站辦「交叉」藝術節,當時的合作場地是朝陽區文化館下屬的9劇場,那同樣是一次不愉快的經歷,吳文光沒有具體地講,只說他們「把熱氣騰騰的盒飯送過去了,對方卻說他們自己沒有帶筷子」;至於「民間記憶計劃」的未來,他還沒有打算過。
孫曉星《漂流宅》
如果說「二環內」劇場界無時無刻在受「國家劇場」的潛在影響和幹預,那麼「四環外」劇場界便是在地緣政治上努力遠離中心,走向北京引力最薄弱的地方,「藝術自治」同樣是一種政治選擇。
《牯嶺街小劇場文化報》No.32(臺北)「專題:亞洲藝文重劃」
當今,也有不少遊走於北京「四環外」與「二環內」的年輕劇場人,他們扮演了一種新的身份,也充分利用彼此間信息的不對等來樹立其在「低語境」的制高點,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些年輕劇場人把他們的實踐和身體當作道路,構築從四環外到二環內的高架橋梁,也使二環內的空間政治開始發生微妙變化,他們湧入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以及各種各樣新的、舊的劇場,而主流劇場不得不注意到這些變化——鬆動或者垮塌,北京的小劇場將重新決定自己該成為怎樣的語境提供者。
《烏鴉,我們上彈吧!》(攝影:Tsukasa Ao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