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白玉蘭頒獎典禮上,由謝雋執導、展現1986年長江漂流事件的《熱流》獲最佳紀錄片獎,這也是白玉蘭獎歷史上第一部獲得最佳單集紀錄片獎項的中國作品。
長江漂流和女排五連冠一樣,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件激勵國人士氣的大事。那時中國剛剛改革開放,國人急需振奮民族精神。1986年,一群默默無聞的普通人,為了祖國榮譽,以極大的犧牲精神英勇面對生死考驗,以10條生命的代價,完成了首次長江的全線漂流。
《熱流》劇照
那一年,導演謝雋11歲。
32年後,謝雋決定把當年這段歷史以紀錄片的形式還原。《熱流》從2018年11月到2019年6月11日,拍攝了半年。片中的主角們堪稱新中國第一代冒險家們,他們用自己的犧牲精神徵服了長江這條桀驁不馴的河流。長漂事件帶有著鮮明的歷史印跡,它只屬於80年代,「這些年輕人當年都是為國家犧牲的,他們是最純粹的愛國。」
作為導演,謝雋坦言,當他念起長江地圖上每一個灘的地名,汗毛都是立起來的,因為他知道,每一灘有多兇險,這後面是一條條人命。
當年長漂照片資料
緣起:體育站在社會舞臺中央的事不多
1986長漂是歷史上長江的第一次全程漂流。
1985年,美國職業探險家肯·沃倫打算完成世界上第一次長江漂流。而這個消息傳到國內,激起了中國青年漂流愛好者的熱情,「中國人的長江,應當由中國人完成首漂」。1986年夏天,西南交通大學攝影師堯茂書隻身漂流長江,在金沙江段遇難,成為悲劇的開始。此後,民間自發組織洛陽隊、政府支持的中科隊,也相繼開始長江漂流。虎跳峽是中國兩隻漂流隊遇到的最危險河段之一,利用碉堡式密封船,洛陽隊和中科隊成功漂過虎跳峽,成為民族英雄。
這是一個特殊年代的愛國故事,十條人命的代價讓這場長江漂流令人唏噓。那是屬於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獨具時代烙印的「真人秀」,在被亢奮的愛國主義情懷裹挾下,一共持續了5個月,造成當時參與漂流的中美隊、洛陽隊、中科隊三個隊伍共有10名隊員遇難。中方設備缺乏、技術落後,幾乎是在靠勇氣「作戰」。
《熱流》劇照
紀錄片《熱流》再現了這一段迴蕩著驚心動魄的漂流歷程。評委評語說,「《熱流》詩意地抓住了它所要表達的本質。愛國主義的熱情和中國年輕冒險家們的犧牲,馴服了這條冰冷奔騰的河流。這部紀錄片以國際的視角捕捉了發生在舉國激情的歷史時刻中的一次鮮為人知的探險。」
體育天然有衝突,帶著勝負,謝雋常年拍攝體育紀錄片,而長漂則更像是社會紀錄片。謝雋很早就知道長漂的故事,也認識很多漂流圈子的朋友。要拍攝一部體育站在社會舞臺中央的事不是很多,從自己的興趣、知識儲備、人脈關係等多方面考慮,謝雋決定拍攝長漂。
準備:地圖上自己計算出430公裡
在拍攝前,謝雋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用了四五個月時間查資料。紀錄片唯一的基礎是真實,採訪對象認可了你就代表認可了你的機器。謝雋讓隊員們信任他的秘笈就是他對於這件事的熱忱和決心,他對長江漂流的史料極為熟悉,深入了解每一個隊員在這其中做過什麼,因為身處其中,每個隊員只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反倒是隊員們會來跟謝雋了解當時到底發生過什麼。謝雋甚至知道哪個隊員在哪個位置落水。隊員中,王茂軍是一名地圖愛好者,對所有地形地貌都特別痴迷,他一直反覆問謝雋,你為什麼會對長漂了解這麼深?
比如中美兩隊之間到底競爭到什麼程度?兩個隊漂流距離相差多少?這些都是謝雋拿著幾個隊的日記一一對照,比著地圖自己一點點量,用了一天時間計算出來的。之前所有的史料都沒有這個數據的記載,中美聯合隊和中科隊最後漂流相差的距離是 430公裡。
拍攝:捨棄狗血幹擾項
《熱流》真正拍攝時間只有半個月,其中的採訪鎖定很準,隊員們敘述的都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當時的長漂在歷史上有很多爭議,屬於擦邊球選題,重現歷史可以有很多角度,如果要講述勾心鬥角,那長漂呈現出來的則是另一個故事。三十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模糊了,但是漂流隊員都很信任謝雋,認為謝雋的價值觀正確,沒有把重點放在當時隊員之間的矛盾上,不表現人與人之間的鬥爭,而是支持漂流隊員的初心。所以,隊員們都放心把當年的漂流日記交給他當,包括洛陽隊和中美隊。
當年的長漂隊員一腔愛國熱情。
「復原」這一段歷史,在謝雋看來,就像修復唐朝廟裡的廢墟,首先要做的是找神韻,而不是搭建,這也是紀錄片中對於素材的取捨。整場漂流中有很多狗血故事,隊員之間的鬥爭,當地的蠢事,都是幹擾項。
相對於採訪,尋找當年長漂的影像資料更為困難。四川電視臺、洛陽電視臺、河南電視臺都沒有,最重要的資料是貴州音像出版社用膠片拍的,而奇怪的是,長江和他們一點沒關係。但是貴州音像出版社已經倒閉了,資料帶還是找不著。謝雋在央視帶庫找了好久,幸好當年一個隊員自己轉錄了一些播出視頻資料。好不容易才湊齊了現在的這些影像資料。
時代:歷史沒有辦法回頭
在長江漂流中,漂流虎跳峽是最驚險的一段,當時全國媒體都來了,隊員們面臨著「不漂不行」的場景,媒體說你們不漂我們去。漂流隊就這樣被媒體、被全國人民近似瘋狂的愛國熱情裹挾著,在明知道裝備、技術條件都不具備的情況下,依然決定繼續漂流。這一頗為荒誕的場景也是長漂事件具有鮮明時代特徵的表現,在今天看來很難理解。但時代沒有好壞,《熱流》中也沒有做判斷。
當年漂流資料圖片
片中還有一段令人動容的內容,堯茂書的妻子當時懷孕四個月,堯茂書漂流之前讓妻子打掉孩子,他說萬一我死了老婆帶著孩子怎麼改嫁?堯茂書在金沙江一個險灘遇難,之後事件發酵,很多年輕人熱血沸騰,打算「前赴後繼」。家人不讓去,就和家人斷交。在謝雋看來,這就是屬於那個年代的事情。現在看,這些行為會顯得不可理喻。
《熱流》中並沒有展現家屬採訪以及現狀的部分,謝雋說不想打擾他們,他們大多有了新的家庭,活在當下。而且謝雋也不想把片子做得太煽情,在謝雋看來,紀錄片的高水平,就是這些細微處情緒的微調。
片子最後,當年的長漂隊員也都在反思。每每想起來犧牲的那些同志會有自責,3支隊犧牲了10條生命。到底值得不值得?要是早知道死這麼多人,還不如不幹。這是現在絕對不可能發生這個事情的。但歷史沒有辦法回頭。正如片中漂流隊員說的,「我們感到絕望,不是因為我們的生死,而是眼看著隊員落難而救不了隊友。」
當年被形勢架上去必須漂流的橫漂者。
當下:講好不空洞的愛國主義
片中最後一幕定格在2019年5月底,四位參加當年長漂的隊員和10多位皮划艇愛好者,計劃漂流金沙江上遊。在裝備、經驗都十分充足的情況下,沒有了當年的膽怯,他們開始享受漂流的樂趣。
對於這次重新漂流隊員都很積極,四名老隊員都已經60多歲了,在長江中漂流的機會不多。在創作初期,謝雋就決定一定要重新漂流一次,不然片中全是歷史畫面,一定要有當下和三十年前的比較。隊員們再度來到虎跳峽,就像看著33年前的水裡漂的自己。
片子拍完之後,謝雋給當年的長漂隊員王巖看,王巖現在是一名房地產商,在他日後的人生中很少再提及長漂的事,王巖看完片子哭了兩次。
在此前的採訪中,謝雋被隊員聊哭過,那是他從業以來第一次。他說,自己是職業導演,很不容易被人帶動。現在講愛國很空洞,大家都說我們講愛國故事講得不好,但《熱流》中的人是真實的,面對生死,他們也有猶豫,但最後還是選擇頂上去。
「長漂」能夠引起那麼大的反響除了其愛國主義精神,更多的還是能夠讓人們意識到人這一輩子就是要有奔頭,就是要有一點故事,最後回首時能夠自豪地說自己沒有虛度這一生,努力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的。
新京報記者 劉瑋
編輯 佟娜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