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來臨之際,天空藍得純粹,雲飄得純粹,就連滴在窗玻璃的日頭線,也走得純粹。一直在想,在這純粹之後,會有什麼將把天地攪得渾徹?
純粹究竟是什麼?在《紅樓夢》裡,寶釵算是一位過於「純粹」的人物了,大概沒有人會不喜歡她。湘雲是如此地對黛玉說:有本事你挑寶姐姐的錯,就服你。而在賈寶玉眼裡,寶釵那一截雪白的臂膊,一下子讓他成了「呆雁」——這是寶玉的「純粹」。
純粹說起來是一種真,一種完美,但深諳人性複雜的人,有時候就不太容易相信這樣的真以及完美。英國作家德·昆西就說過:真的東西,總是有稜角有裂紋的。有人就說了,「金釧之死」就是寶釵的一個「裂紋」。金釧自殺,寶釵為了安撫王夫人,一會兒說是失足,一會兒又說即使跳井尋死,也是屬於糊塗之舉,賞點銀子便可。寶釵的冷酷和撒謊的本事,由此可見一斑。
「純粹」是每個人眼裡的「世界」,在更多時候是由人自我構造出來的,你覺得純粹的東西,在別人眼裡可能就是暗藏了玄機。世界上所謂的「現實」,其實就是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所以,尼採早就下了這麼一個結論:根本沒有事實,只有解釋。
人活在現實中,現實是什麼樣子,人也就活成什麼樣子——這是福柯的理論。然而《紅樓夢》畢竟是小說,「是要以儘可能的方法,寫出生命中無可比擬的事物」(本雅明語)。我們活在這個世界,對於生活總有一種「遺忘」意識。所以,就有小說這種形式去反抗這種「存在的被遺忘」,讓生活的世界置於一個永恆的光芒之下(昆德拉語)。《紅樓夢》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那麼,現實生活中的「純粹」又是怎樣的呢?1988年《紅高粱》摘獎後,有人說它的成功在於內涵意義深刻,有人說是藝術形式新穎。但都忽略了兩個重要的字:年輕。
那一年,鞏俐22歲,姜文24歲,莫言32歲,張藝謀37歲。四個人裡,姜文資歷最老,一個是第一次演,一個是第一次拍,還有一個剛引起文壇注意。拿副導演楊鳳良的話說:「當時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沒有任何顧忌。」為什麼會沒有顧忌呢?還是兩個字:純粹。
張藝謀承認,當時拍《紅》的時候,就是想拍,就是要表達,沒有任何雜念,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把壓抑多年的情感噴出來。對此,楊鳳良又來了一句總結:乾淨得一塌糊塗!這就是藝術的「純粹」。就連那一句「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莫回呀頭」的歌詞,也一直讓人覺得是如此的「純粹」。1988年夏天,我帶領的一批大學畢業生去某個貧困縣扶貧支教任務結束,在回省城的長途汽車上,大夥提著四喇叭錄音機放聲高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引起全車乘客的喝彩。那個時候,我也覺得他們的「純粹」:張揚、野蠻的生命力,正是那個年代年輕人的縮影。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呢?那時候,一本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可以賣到50萬冊;那個時候,一個小夥子手上拎著一本弗洛伊德,就談成了戀愛;那個時候,有一個年輕人,坎城播放他的電影時,侯孝賢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年輕人有點懊喪,散會後,一個叫徐楓的女士找到他:「我看了你的電影,非常喜歡,我手裡有個劇本,希望由你來拍。」5年後,這位年輕人再次殺回坎城,摘下金棕櫚。那部電影叫做《霸王別姬》,這位導演就是陳凱歌。
那個時候——1990年3月,崔健在四川省體育場唱了一首《從頭再來》。為了給亞運會集資100萬,崔健開始了《新長徵路上的搖滾》全國巡演。他從北京、鄭州、武漢、西安一路唱到了成都,所到之處場場爆滿。在西安,有個叫閆凱豔的女大學生,喊得嗓子啞了一個星期,回去之後把學退了,不當會計改學表演,後來改了個名叫閆妮。
當然,那個時候的「純粹」有些是需要付出代價的。2001年,中斷了許多年的人民文學獎再次啟動評選,獲得詩歌獎的有兩位詩人:海子和食指。然而,那個結果讓人慾哭無淚,海子已經在12年前去世,而食指則常年住在精神病院。當代最傑出的詩人一死一瘋,人們不禁問道:詩歌還有未來嗎?我們還有純粹嗎?
那個年代的「純粹」的確是值得懷念的。如今,我們還能從崔健《從頭再來》裡感受到那一切麼——
那煙盒中的雲彩
那酒杯中的大海
統統裝進我空空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