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我們發了一篇批評《花木蘭》的文章,這篇文章震動不小,甚至還引來了片方的關注,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而這幾天關於《花木蘭》的討論也並未就此停止。這一次,我們的作者斯賓諾莎畫板想要站出來為《花木蘭》說兩句。按道理來說,一個平臺針對一部影片,對外的口徑是需要統一的,不然那不就成「打臉」了?但【電影島賞】不同,這裡是一個多元的平臺,不同的人在這裡針對不同的影片,可以提出不同的見解和看法,畢竟只有碰撞才有火花,這也正是我一直致力於做的事情。今天就來聽聽畫板從傳播學的角度,來聊聊他眼中的《花木蘭》。
近日,電影《花木蘭》遇口碑滑坡,不少觀眾提出本片是外國人對中國文化全然無知的體現,這些無知準換為了許多很「尬」的因素,如概念「氣」以及令人完全摸不著頭腦的巫女角色等等。
這些指責當然是有道理的,但觀眾不應忘記本片是一部傳播性質極濃的商業片,本片最重要的受眾群體也一定是兒童,因此對於本片討論的真正重點應是本片是否能真正起到傳播的效果。
我認為,《花木蘭》在國內口碑不佳的原因,並非來自於傳播職能的失敗。本文試圖通過對電影中元素的重新分析來為本片一辯。
本片中的視聽表達等電影性的內容也多遭人詬病,但無論如何,這些都無法導致本片4.7分的超低分表現,本文無意探討其視聽的成熟與否,因為口碑的重大滑坡本質還是來源於觀眾對本片劇情結構的迷惑和錯認。
如果觀眾對美式青春冒險喜劇有著足夠的瀏覽經驗,一定會發現本片無非是另一個嵌套的美式青春冒險劇系統。六人小隊分工明確:小胖子、書呆子、怪癖男、橄欖球隊長、領袖、天賦者。劇情也是完全固定的呈現:天賦-壓抑-黑暗面-落敗-眾叛親離-神啟-大決戰。
實際上,本片就是一部披著中國外衣的美式傳統作品。從對角色架構的選擇以及對劇情架構的應用,我們發現迪士尼無意更改其中任意一環。這說明迪士尼根本就沒有打算為了本片獨特的異國元素而去更改傳統的敘事策略。
我想,迪士尼的戰略並非是為了反思花木蘭這一影像符號,也沒有為之量身打造劇情框架的意圖。
我們可以這樣去總結:迪士尼並不打算當分析者,本片是缺乏反思的。迪士尼的真正意圖只有一個:通過一個極富成效的系統去要求觀眾對某一外衣產生興趣。
因此,本片根本就不是動畫版《花木蘭》的改編,而應當被視為「花木蘭新編」。動畫版《花木蘭》與我們已經間隔許多年頭,要求迪士尼重新搬演動畫版的程式本來就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要求,而迪士尼這一版的《花木蘭》也確實只是對過往五年大量的美式青春冒險系統的一次總結。
這一系統本身是極富成效的,對於美國觀眾來說,這個系統帶來的熟悉感能讓他們迅速融入劇情,並接受其中邏輯,但對於相當缺乏此類系統觀影經驗的中國觀眾來說,這一系統就是尷尬。原因十分簡單,美國觀眾在熟悉感中有意嵌套故事而去忽略一些顯而易見的邏輯空洞,而中國觀眾顯然沒有接受這一系統,而被迫直接面對這些邏輯空洞。
最顯著的兩個例子就是「氣」的概念和巫女的形象。國內觀眾明顯對「氣」這一概念的引進大為不解,認為這完全是外國人意淫般的虛張聲勢,花木蘭應該是一個如中國傳統俠客般的形象,憑藉人類的力量而非某種崇高的神性。
這齣於對這一系統的無視,在傳統的美式喜劇和奇幻劇中,崇高是無法避免的一個話題,這一觀念來自於西方精神的內核,即要求主角脫離群體被討論,只有如此主角才能被視為理念的直接代言人,而不為一些瑣碎的人格誤差而幹擾。
舉個例子,如果杜立德並不懂得動物的語言而仍以通過救助人類的方式尋回初心,那麼觀眾就可能會質疑他的愚蠢,畢竟哪個人類可以不喜歡錢?但只有杜立德獲得天賦,觀眾才會無條件的接受杜立德的行為,並為之感動。
這是一個很基本的觀念:因為天賦,所以義務。而只有觀眾意識到了義務,他們才能不被其他利益幹擾的直面正義理念本身,從而獲得共情和認識。
花木蘭的「氣」對於美國觀眾的效果也是同樣的,因為她有氣,所以她才被一種解放自身的義務所限定。這是一個直覺般的邏輯,氣的存在根本與合理與否毫無關係,這是一個系統之所以成型的源動力。
而這一邏輯明顯的是與國內觀眾的直覺違背的,因為國內觀眾完全不需要崇高去綁定系統,作為教材的花木蘭的源動力明顯只有一個:被迫徵兵,因此花木蘭覺醒自身的原因是世俗的壓迫和社會的醜惡,跟天賦-義務這組認識代碼是毫無關係的。
除非迪士尼去掉木蘭替父從軍這段劇情,否則國內觀眾不可能理解氣的真正含義。不過,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做了,觀眾的批評和指責可能會更加強烈。因此我們發現,讓花木蘭既被國內觀眾欣賞又被國外觀眾的接受的意圖是不可能實現的。
本片的屬性又是絕對的傳播意圖而非反思,因此優先級需要是國外觀眾,而我們則應當保有一種理解,而非盲目的指責其意圖的不純。
對巫女形象的認識也是一樣的。在美式系統中,一定會有一個黑暗面的存在來使主角擺脫群體,成為理念的唯一代言人。我們可以說,在這個系統中,黑暗面不是一個對手,而是主角人性的那一部分,它們會不斷跳出來讓主角面對矛盾。而通過矛盾的解決觀眾才能真正認識理念本身,認識到這一理念不是人性的常識可以辯駁的。
所以只有打倒黑暗面的主角才能真正覺醒,打敗反派力量,勝利的也不是主角,而是理念的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系統中,黑暗面不是反派也不是對手,它們類似一種牽引力,是無法與主角共存的,因此,他們經常為了主角而犧牲,或從某種含義上隱退並將自身讓位於主角,通俗點說,這就是洗白。
黑暗面的應用上到《哈利波特》中的斯內普教授下到《海綿寶寶》中的章魚哥,他們是構成穩定三角的重要一環,是主角擊退噩夢的重要步驟。巫女在本片中明顯充當了這一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切莫以一種女權符號去觀測巫女這一形象,一定要先理解她在敘事系統中的職能,才能思考她的額外副職。因此,巫女要麼犧牲,要麼把她的力量傳給花木蘭完成自身黑暗面的隱退,這是她的義務,而非一種對於女權形象的反思。同樣的,她的不被理解後的黑化和不斷要求木蘭認識自身的行為也不過是她敘事義務的一部分。
因此,當觀眾看到巫女獻身以後,理應的反應是:她終於死了,主角可以開掛了。而非:她幹嘛要死?真的好尬。
除開這兩個劇情設定,對於配角的選擇也是基於如此邏輯的。在美國高中喜劇中,這一搭配實在太過常見,小胖子永遠是最慘的,被霸凌被或拯救,而書呆子則有一種本能的讓人拒絕的氣質,怪癖男則更為多樣,有的猥瑣有的高冷,有的歡樂有的沉悶,但都是服務於凸顯領袖和天賦者的,而橄欖球隊長則更為直觀,他們都是一些勇敢的粗人。
領袖和天賦者的關係則更為模糊,他們通常有男女搭配組合,領袖具備領導才能,他既要顧全大局也能相信天賦者,可以被視為是沒有天賦的天賦者,而天賦者通常就是故事的主角。
不難理解為什麼電影的主要CP永遠是領袖和天賦者,因為他們的聯姻象徵了主角的人性回歸,這幾乎成為了一種判斷的捷徑,因為你根本就看不到哪部傳統冒險商業片會讓主角最後和胖子、書呆子、橄欖球隊長或是怪癖男成為了一對兒。任何一對兒CP都是由天賦者和領袖組成的。
而本片中這幾個角色都是有跡可循的,但大多都是一閃而過。如果這些配置還不足以讓你相信本片的底料就是美式電影的話,那麼那個經常挨打並嗷嗷亂叫的呆子一定會令你改觀,因為壓根沒有哪個中國人會那麼叫。
而在對這一系統的逐漸嵌套中我們發現,對本片任何意識形態的分析都是相當滯後的。正如本文先前表面的,這一版《花木蘭》壓根就沒有經過反思,不僅僅是它呈現出的女權形象,它呈現出的任何形象都是滯後且逐漸僵化的。
男性第一萬次的要比女性高出一大截,小胖子永遠是弱和女性化的代表,而當花木蘭女扮男裝後獲得的第一句評價就是小矬子,這即是說小矬子的形象直觀上就是女性化的,這些形象早就過於老套。但是必須承認的是,它們組成的系統仍然是有效和便捷的。
另一個問題也迎刃而解,即為什麼讓一幫子的中國演員講英文,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美式故事。
至此,在通過對本片更細緻的思考後我們發現,本片實際上跟中國沒有任何關係。就連服化道都是根據美國人腦海中的形象製成的。
但是,這並不代表本片一無是處。正如本文開頭所提及的,本片最重要的屬性一定是傳播性,本片的終極目的絕對不是展現一個最真實的木蘭或是最真實的中國,而是盡最大努力使觀眾再次產生對木蘭這一形象和中國文化這一概念的興趣。
本片不是思考的終點,而是思考的開始和切口,迪士尼製品這幾個詞就足以說明本片的虛幻本性,指引孩童們產生對遠方中國的幻想的是木蘭浮誇的妝容和無處而來的精緻鳳凰。而他們對本片的興趣最終都會指向對中國的興趣。
可能也有人會如此質疑:迪士尼這樣的胡亂製片,是不負責任的,是對我國傳統文化的不尊重。
如此的質疑看似十分有道理,實際上,是代表了一種對電影屬性的錯認。迪士尼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對我國文化有意篡改和違逆,商業片根本無需為這一目的負責。從一開始完全玄幻的「氣」和那隻漂亮的不行的鳳凰的登場來看,本片完全是搭建在虛幻上的影像。
觀眾和製片者達成了共識,即本片所指並非現實,此時卻還以一種文獻式的考究去評判的話,就實在是太灼灼逼人了。更何況,我們也經常犯下如此錯誤,在電影《瘋狂的外星人》中,寧浩對於美國式諷刺的拙劣模仿也曾博得滿堂喝彩。
我們確實應該認識到,迪士尼這一版的《花木蘭》並不具備紀錄片式的真實權威,而且,整部電影最終的結論也是十分善良的,即一位中國女子最終破除迷信,而原本執迷的中國男子也能成功慧然大悟。
從任何角度看,本片都在維護中國以及花木蘭這些符號的形象,我們應當感謝於如此的製片,通過美式的極為高效和完善的冒險敘事程式,本片無疑將再此引起許多外國孩子對中國的嚮往和興趣,也會有更多的孩子視木蘭——一名中國女子——為他們的偶像。
我們也可視本片為迪士尼為中國打的一次廣告,而廣告與實物必然有著極大的差別。實際上,我們對本片的譏諷並不是出於迪士尼的惡意與無知,而是出自於我們自身的對一種違背我們認識的影像的本能反抗。
而通過認識到本片中對氣、巫女等真實的敘事性應用,觀眾應該更加理性和客觀的思考本片的真實水平。
誠然,本片在製作上仍有著不少的問題,比如滯後的武打編排、超速的劇情架構、稀奇古怪的鏡頭語言以及塑性極強的布景設置,但4.7分的低分明顯是因為一種更強的非電影的批判的參與。
誠然,本片有著大量令人無語的情節,但這更多是迪士尼為了嵌套傳統劇本的懶惰習慣,這些習慣在國外的滑坡是因為過分的熟悉,在國內的滑坡是因為其與許多傳統的對木蘭的看法相違背的。
但是如果我們能看到其簡陋敘事模式背後的可能目的,就應對本片保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和支持。更不應忽略的是,儘管迪士尼的電影一向訴求老少皆宜,但其影響的受眾一定是孩子,這種對於我們來說簡陋慵懶的敘事程式對他們來說仍是極為高效和易於接受的。
而如果還有人對本片中的中國形象保有極大的不滿。他們將被迫面臨一個問題:對於一名剛剛看完本片外國兒童來說,他是更喜歡還是更討厭中國和花木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