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確實是死了。
我確實是死了——既然我記憶裡最後一個畫面是卡車車燈,那活著的希望就不太大。但話說回來,我並沒有死過,也沒見過誰死而復生,所以關於我死了這件事情,還是得加一個「大概」以示嚴謹。
我死了,卻不覺得難過。我的情感似乎都被死亡抹去了,就像抹掉玻璃上的水汽,只剩下一點殘存的水霧,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流下。我看看我的手:兩條胳膊大概是都碎了,因為它們像爛菜葉子一樣耷拉著,一搖還咔咔響。腿也許還行,碎的部分不多,正踩在一朵雲上——這就是我死了的第二個證據:四處都是厚實的淺粉色的雲。
雲層輕微地震動著:有個男人正朝我走來。
「你死了。」他有些高興地說。他是一個乾癟瘦小的男人,卻有紅色的麵皮,「按照規定,你是該下地獄的。」
「哪兒?」我問他,很驚訝自己還能發出聲音。
「地獄。」他往下指了指。我用腳撥開云:什麼也沒看見。
「今天能見度不高。」他抱歉地說,「但是地獄你應該聽說過吧?」
「聽著是個可怕的地方。」
「謝謝。」他的臉更紅了些。「嗬,地獄可不止可怕。在地獄,你會感到悲傷但卻流不出眼淚,感到疼痛卻發不出哀嚎,想表達卻組織不起語言,想愛卻找不到載體。痛苦是如此恆久,就像蝸牛在石板上緩慢地爬行。又或者像用勺子舀一勺麥芽糖,你提心弔膽地看它越抻越長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斷開——最後一句是我自己加的。」
我點點頭:「聽出來了。那我為什麼要下地獄?」
「不錯,這是個問題。」他說,「你猜猜看?」
「我猜猜看?」
「對,你覺得呢?」
「但是,我覺得……」我終於有了一絲絲迷惑的感情,「不該你告訴我嗎?」
「我沒有這個權力。」他說,「這得你自己猜出來。」
「為什麼?」
「這是折磨的一部分。你得自己意識到自己的罪孽。」
「然後呢,讓我懺悔?」
「在你意識到自己罪孽的那一瞬間,悔恨會湧進你的胸腔——原來你生命中不曾意識到的罪惡,竟能讓你深陷漫長而沒有盡頭的苦痛。你會憤怒,會懊惱,會怨恨,然後你就會帶著這一連串感情去接受你永恆的懲罰。」他拍拍手,「好啦,現在你猜猜看吧。」
我還是沒有理解:這個體系雖然邪惡——實在是壞到家了,但有一個顯而易見,讓人忍不住戳戳看的漏洞。
「那我要是不猜呢?」我問,「我覺得在這兒挺好的。」
「我建議你不要。」他答道,「你在這兒耽擱的時間越久,你就越接近你死前的狀態——但是會更痛苦,因為你已經死得沒法再死了。」
他說的沒錯:我的手又開始滴血了,疼痛順著傷口一絲一絲地鑽入我的掌心。
我嘆了口氣:「好吧,我承認我有罪。」
「你當然有罪。」他說,「就別藏著掖著了,仔細說說。」
「我是個壞人。」
「這不是跟你有罪一樣嗎?」
「嗯……」我想了想,「我撒過謊。」
他哈哈大笑起來。
「你現在可是要下地獄了,」他說,「能不能認真一點兒?」
「我撒過很多很多次謊。」
「那太正常了。再努力一點兒。」
「嗯……不止是這樣。」敞露心扉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即使你已經死了,「我特別喜歡撒謊。」
「怎麼說呢?」
「撒謊讓我感覺很安全。不一定需要什麼理由,比如說為了保護或者掩蓋——當然,有這些理由的時候我當然會撒謊,我是說別的時候——有時候我就是喜歡撒謊。晚上吃了什麼,在聽什麼歌,剛才想說什麼話,在看什麼書,吃的什麼味道的薯片,什麼時間段有空,什麼時候睡覺——其實撒謊還是不撒謊都是一樣的,但我會習慣性地編一個答案,假想一個——假想很多個故事。」
「有意思。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我說,「這些信息的分享讓我很害怕。謊言就像塗改液——你知道塗改液吧?時間長了就被吹成一個殼兒,能讓我縮在裡頭。」
「但是?」
「但是?」
「你的語氣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雖然你撒謊,但是——」
「但是……」我驚訝於他的敏銳。「但是,我又渴望別人的關注,所以我經常把事實和故事攪合在一起。」
「你要麼是個政客,要麼是個一天發三條朋友圈的大學生。」他興味索然,「或者是個相聲演員、流量明星、作家……」
「這些人都會下地獄嗎?」
「機率比較大,但都不是因為撒謊。」他說,「比方說,幾乎所有俄羅斯的作家都在地獄——天堂會讓他們寫不出好東西。」
「所以不是因為撒謊?」
「這才哪兒到哪兒。」
我手臂上的皮肉漸漸生出口子來:一個個鮮紅著,翻卷著,像小孩兒的嘴。
「那是因為我不上進?」我說,「我不勤奮,不節儉,不自律不自立不自量力……嗯,還不太講究個人衛生。」
「你覺得地獄是什麼地方,小學生的禁閉室嗎?」
「我特別喜歡拖延,什麼事都要拖到快結束才倉促完成。」
「所有人都這樣——起碼百分之九十的人吧。」
「我貪圖享樂,目光短淺,總是經受不住外界的誘惑,極其容易墮落——」
「打住。」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你要知道,不夠好並不是一種罪過。」
「不是嗎?」
「當然不是。不夠好……就是不夠好而已。」
「那如果是很不好呢?」
「那就要具體分析。」他翹起二郎腿,「你說說看。」
「我……我沉迷網絡。」
「這只能說明你是一個現代人。」
「我暴飲暴食。」我努力回想七宗罪的內容。
「這只能說明你胃口好。」
我奮力一搏:「我瀏覽黃色網站。」
「這不說明什麼。」
我不依不饒:「我瀏覽黃色網站中很下流的部分。」
「沒聽說過下流還分三六九等的。」
我誓不罷休:「我瀏覽許多黃色網站中很下流的部分。」
「說明你很年輕。」
我孤注一擲:「我免費瀏覽許多黃色網站中很下流的部分。」
「能不能別提黃色網站了!」他高叫道,「這算什麼罪孽?你有看過未成年的影片嗎?」
「應該沒有。」
「涉嫌犯罪的偷拍和直播呢?」
「沒有。」我說,「我喜歡看製作比較精良的……」
「那這算哪門子罪?」他音量不減,「不過是過多的自我觸碰和語氣助詞——能不能別提了?」
我勉強抬了抬手向他表示歉意,但不是很成功。我骨頭的碎片已經開始相互傾軋,爭先恐後地扎進肌肉裡。我坐了下來,等待著腿痛的來臨。
「我覺得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了。」我說,「我想不出來了。」
「你可以的。」他說,「得了,別再遮遮掩掩的了。這些秘密你已經藏到死了,難道還要藏到死後嗎?」
他說的有些道理。我稍微振作了一點。
「我還特別愛嫉妒。」我說。
「有多嚴重?」
「我也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具體來說?」
「具體來說……」我深吸一口氣,「具體來說,如果有人在我不在意的領域取得了成就,我就會蔑視那個領域,如果有人在我喜歡的領域取得了成就,我就會假裝毫不在意。如果有一個人——不管他有沒有成就,只要他精神飽滿,積極向上,充滿著夢想,沐浴著陽光——我就會嫉妒得發狂,用盡一切方法去貶損對方,把他包裝成被社會規則洗腦的提線木偶——而我其實深深地羨慕他。」
「因為你不快樂?」
我膝蓋的疼痛如期而至——那是一種哼哼唧唧,膩膩歪歪,絮絮叨叨的疼痛,疼得我想打人,可是卻沒人招惹我。
「因為我不夠不快樂。」我說,「我不快樂的時候,把快樂看作對自己的一種背叛,但是快樂總是時不時地侵佔我的大腦,仿佛對我不快樂的嘲諷,走後又只留下一片空白,還有自我背叛的痛苦。如果我能一直痛苦,我也許反而會快樂一些,而現在零星的快樂只能讓我更加痛苦——它們的存在就像是在宣告,我的痛苦並不源自傷病、階級固化或者什麼不可解的悲劇,只是一種瑣碎的無力的自命不凡的悲哀。」
「你看,你終於肯說實話了。」他說,「但是你還有事情瞞著我。」
「還有?」
「還有。我能看出來。我都能看出來。」
膝蓋的疼痛順著骨髓一路躥上了脊椎,我順勢躺倒在雲裡。在穩固而溫暖的支撐中,我終於體會到了一絲誠實的衝動。
我閉上了眼:「我喜歡過兩個人。」
「不算多。」
「同時。」
「嚯,」他說,「那這兩個人有誰喜歡你嗎?」
「沒有,一個也沒有。」
「那這不算什麼罪,這是一種悲哀。」
「其實也不是沒人喜歡我。」我說,「我的家人愛我,我卻覺得他們在束縛我;我的朋友喜歡我,我卻暗地裡譏笑他們沒看穿我的齷齪;有素昧平生的人關心我,我卻嫉妒他們的善良——」
「挺過分的,但不足以讓你下地獄。」
「我還喜歡過一個人。」
「不在那兩個之中?」
「不在。」我咬緊牙關——好像這樣就能把實話擠出去,「完完全全不同的一個人。」
「怎麼個不同法?」
「因為我們很相似。」我說,「驚人地相似——我們本來不該是一樣的人,所以當我們展現出相似之處的時候,又那麼驚人……我們喜歡一樣的季節,喜歡一樣的溫度,有一樣的口味,聽一樣的歌,用一樣的表情,想去一樣的城市……有些一致是巧合,有些一致是我刻意為之。」
「那你們不是很合適嗎?」
「我們的性別也完全一樣。」
「那我能猜到是誰了。」他說,「但這在二十一世紀不是罪孽。」
無所謂了,反正我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我繼續說:「沒錯,我知道喜歡一個人不算什麼罪惡,但喜歡一個人來滿足自己大概算得上罪大惡極。」
「什麼意思?」
「簡而言之,我不是喜歡那個人,我只是喜歡『喜歡』這種感覺。」我說,「我就是想單純地宣洩我自己的喜歡——去做一些完全沒有必要的工作,展現完全不合常理的熱情,以顯示我自己脆弱的價值——顯得我溫柔,體貼,深情——不管對方需不需要,我都自作主張地大包大攬,在對方的人生裡亂竄……」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接著聽。這雲層太暖和,讓我不想睜開眼。我的心臟嗡嗡地震動著,像陳舊的琴弦。我只能接著說下去。
「但其實,是哪個人都無所謂。」我說,「我早就把對方作為『人』的那部分解離,只剩下一些虛幻的符號——好讓我信仰,讓我燃燒,做我這隻飛蛾的月亮……或者蠟燭。」
我好像等了很久,以為會等來他的一聲嘆息——然而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行了,我算是徹底看穿你這個人了。你們要麼可以做愛人,要麼可以做朋友,要麼可以什麼都不做,而你卻把自己那麼一個小小的傷口罩上玻璃罩子,當作景點似的請人參觀。」他說,「你本可以進取卻故作謙卑;渴望他人的探視,在空虛時卻用廉價的愛欲填充。你在困難和容易之間輕易選擇了容易,犯了錯卻用別人的錯來自我寬慰,鄙夷別人的醜惡卻當他們隊伍中的一個……紀伯倫大概也說過類似的話——但你可沒有他的才華。如果有什麼大人物留了血,你就嗡嗡地湊過去,宣稱自己有同樣的苦痛。」
我應該感到氣惱,但我沒有,我太累了。
「既然你看得這麼清楚,那你不如直接告訴我,我為什麼要下地獄?」
「我不能,這要你自己想出來。」
「我想不到了。」我說,「就讓我在這兒死吧,我感覺我要再死一次了。」
「你死不了的,你只會越來越痛苦。」
「無所謂,痛苦我也認了。」
「就當幫我個忙,你這樣會讓我達不成業績——」
「你的業績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覺得他吵鬧,「我只想一個人待會兒。」
「你差一點兒就能猜出來了。」
「我想不到了。」
「就差那麼一點點——」
「不,我不行了。」
「你可以的。」他居然還在鼓勵我,「加油,你可以的。」
這下我真的生氣了。
「算了吧!」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喊道,「加油?加你奶奶的油!別再自以為是地鼓勵我了,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加油?如果我沒有該死地振作過,我墮落的痛苦又怎麼會這麼清晰?我難道沒有配合你嗎,我沒有一次次配合你嗎——又換來了什麼呢?當我說我不行的時候,為什麼你們就不相信呢?我表露我的痛苦的時候,為什麼總是指責它的淺薄呢?難道我的痛苦會因為淺薄就不復存在嗎?難道你們要像貓一樣把獵物折磨夠了才下口嗎?離我遠點兒吧,我只想隨便活一陣兒然後快點兒死!」
「就是這個!」他一把抓住我的脖領子,「就是這個!下地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