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白:女性的個體言說
「國內首檔女性獨白劇」,《聽見她說》以關注「當代女性生存痛點」為標籤,目前上線的6集分別討論了容貌焦慮、母女關係、全職主婦、中年危機、重男輕女、大齡單身6個話題,尚未播出的兩集將關注家庭暴力和物化女性。
該劇的形式靈感源自BBC在2018年製作播出的8集短劇《她說:女性人生瞬間》(Snatches: Moments from 100 Years of Women’s Lives),片方也向BBC購買了版權。說起來,「獨白」其實並不需要「進口」,它大體上可以算作中國女性文學的傳統:廬隱、馮沅君、冰心等第一代中國現代女作家的文學創作皆是從書信、日記這些帶有獨白性質的文體開始的,更不用說第一次大膽坦露女性身體欲望的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與此同時,女性口述在歷史研究和非虛構寫作兩個領域方興未艾,如白俄羅斯女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她說:女性人生瞬間》
獨白和口述之所以受到女性創作者和研究者的青睞,是因為這兩種言說方式提供了來自個體真實、獨特的聲音。獨白的意義不在於「獨自說話」,在於它是本該停留於內心而不打算宣之於口的聲音,沒有說出的被默認為比說出的更自由、更真實。口述則是更為簡單的說話。說話是沒有門檻的,不需要掌握文字和書面語的技能技巧,因此口述被默認為比文字書寫的歷史更注重個人的情感和體驗。
可見獨白也好口述也罷,提供的均是女性個體的自我言說,與「閨怨」「相思」等男性代言體、男性書寫的列女節婦傳區別開來,從而也與後者塑造的女性形象、樹立的性別規範區別開來。這樣的女性個體言說,是在男性的、集體的、多數的聲音之外,提示歷史上被掩蓋被文飾的暗面,也標記現實中不為人注意的存在。
痛點:「她」是不是我?
從彈幕和評論來看,觀眾對《聽見她說》的評價和反饋在已經播出的6集之間很不均衡。其中,《魔鏡》和《許願》引起的觀眾共鳴程度最高,《失眠人的夢》可以說引起了觀點大分裂,而《重塑》和《雲重傳》的彈幕幾乎都在評價演員演技,與內容無關。觀眾對單集的反應差異大,原因何在?恐怕還是與獨白所要求的個體性有關。一個女演員獨自對著鏡頭說話,是否就一定是來自女性個體的聲音?而這一個女人是否有足夠的代表性?
《魔鏡》的獨白來自一個對長相感到自卑的女孩。她每天花兩個多小時對鏡化妝造型,後來整形醫生告訴她,她的長相其實很獨特,於是她開始質疑所謂「美的標準」,最終重新認同自己收穫自信。
《許願》的獨白來自單親家庭的女兒,父親孕期出軌導致家庭破裂,母親獨自撫養女兒並拒絕父親的往來探視。女兒在26歲生日之際為母親錄製了一段視頻,表達自己在母親以愛為名的控制下感到窒息,並希望母親能夠放下過去珍愛自己。容貌焦慮和原生家庭創傷確實是當下年輕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最切身也最普遍的「痛點」。畢竟漂亮的女性是少數中的少數,子女與父母之間又多多少少有著隔膜和思想衝突。這兩個故事引起的觀眾反饋比較一致,實在情理之中。
而《失眠人的夢》引起的分歧和觀眾對《重塑》的冷淡更值得注意。前者可以說是濃縮版的《82年生的金智英》,白百何扮演的全職主婦被困在單調重複的家務勞動、枯燥乏味的家庭生活之中,喪失了睡眠甚至出現了幻覺。有接近1/3的彈幕表達了完全不同的體驗:「我就是全職主婦,但我覺得沒這麼誇張」,「我也是全職太太,我覺得在家很快樂,因為我愛我的家人」。同時更有不少彈幕批評甚至指責:「你也可以不選擇做全職主婦啊」,「這就是個心態問題」,「是你自己沒有能力出來工作吧」等等。批評觀眾缺少共情能力,或者感慨「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是很容易的,然而問題並不只在於觀眾。
在紀實性的獨白和口述中,說話者本就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他/她無需特別宣告「我是獨一無二的個體」,聽他/她說話的人亦會默認他/她只代表自己。但《聽見她說》是一部虛構的劇作,雖然故事的材料必然來自現實生活,但其中的人物終歸不是真實存在的。虛構人物自帶符號性,作為符號則意味著能夠被填進任何內容。換句話說,這個虛構的「她」,既可以是任何一個女性,也有可能誰都不是。虛構人物的符號性與獨白口述所要求的個體性在一定程度上是衝突的。《失眠人的夢》和《重塑》兩個劇本沒有能夠緩和這一衝突,便使觀眾覺得「她」不是我。
創作:沒有「本事」,只剩標籤
觀察一下BBC的《她說》如何處理這一衝突,或許更能發現癥結所在。《她說》的劇本大體屬於半虛構創作,每一個故事都有其「本事」——要麼人物是真實的,要麼事件是真實的。前一種情況如第6集,靈感源自孟加拉國女性PritillataWaddedar,她在上世紀30年代參與了反抗英國殖民者的武裝鬥爭;又如第7集,講述的是2003年一位挑戰了嬰兒猝死相關法律的母親的故事。後一種情況在《她說》中佔大多數,如20世紀60年代的性解放、1977年英國利茲女性打破因連環殺手引起的針對女性的宵禁、2019年英國黑人女性的反種族歧視運動,以及由女演員揭露製片人性侵引發的全球ME TOO運動。有了如此具體的人和事,觀眾便清晰地知道女主人公是在講述自己的經歷,有類似經歷的觀眾被勾起感性的共鳴,沒有則收穫理性的認知。無論如何觀眾都能與人物保持合適的心理距離,便不會覺得自己被代言了。
《她說》劇照
《聽見她說》沒有選擇「本事」,但它依然是現實題材的創作;所謂「現實主義」要求的並非紀實性的「真實」,而是感知上的「可信」。為了使獨白的「她」更「可信」更具個體性,需要飽滿的形象和豐富的細節。不巧的是,《聽見她說》選擇了儘量模糊獨白女主人公的個體形象,只賦予她一個「身份」,如「長相平凡的女孩」「單親媽媽的女兒」「全職主婦」「中年女人」。身份能夠凝聚一個群體,卻也能夠抹煞群體中特定個體的個性。說得更嚴重一點,這樣的劇本設定近於「貼標籤」。屏幕外的全職主婦的異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擁有這一身份的個體對標籤的拒絕。假如有更多的中年女性觀看了《重塑》,或許也會對劇中離婚離職的中年危機表示不服吧。
與此同時,與《她說》中象徵性的布景設計不同,《聽見她說》的布景十分具體,於是衣帽間、大陽臺、健身房這樣的具象場景不可避免地給主人公增添了一個在女性議題中或許並不受歡迎的標籤——中產階級。因此《失眠人的夢》裡才會出現這樣的彈幕:「多大的房啊能放下這麼多大紙箱子,知足吧!」
除了身份之外一無所有的女主人公進行的講述,便從「我」的獨白變成了「我們」的演講。但問題是,誰和誰是「我們」?「我」或許已經厭倦了被「我們」代言。
局限:女性不只屬於家庭
如果說獨白和身份的衝突只是因為《聽見她說》的創作技巧不夠成熟,那麼劇中獨白者的身份設定或許暴露了技巧之外的性別意識局限。《她說》中的女性除了「遭遇婚內強姦的妻子」「懷孕的黑人母親」之外,還擁有各種各樣的身份,如戰士、秘書、社會運動積極分子,甚至是犯人。在此,女性的職業身份和社會活動比女性的家庭身份和家庭生活更受關注。
《她說》劇照
相比之下,《聽見她說》在女性的職業生活和社會活動上呈現出較大的空白。在已經播出的6集中,擁有明確職業身份的女主人公只有《雲重傳》中的廣彩藝術家和《時間表》中的作家。然而女藝術家回顧的是自己被當作男性繼承人養大之後重拾女性性別身份的歷程,女作家講述的則是作為38歲的浪漫主義者對愛情理想的堅持。至於女藝術家的工作坊和女作家的小說,在25分鐘的獨白裡都只有輕描淡寫的兩句話罷了:女藝術家的工作坊是伴隨著她的懷孕重新振興的,女作家創作的小說男主人公一直都是她的前男友。在此,女性的志趣和事業輕巧地成為了情愛及家庭關係的陪襯甚至附庸。
家庭生活當然是現代女性的「生存痛點」,但是,女性除了家庭之外還擁有廣闊的社會空間,女性在家庭之外的生存亦有著痛與樂。當然,對女性社會活動的忽視並不是《聽見她說》一部劇作的問題,而是整個大眾文化共同的遺憾。女性創作者一面對女性主動或被動地困守家庭「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一面卻又對女性在社會公共空間的活動視而不見,這是一個怪圈。怪圈的打破或許需要創作者多一點歷史的眼光,多一點「社會學的想像力」,觀眾亦如是。也只有這樣,女性的「痛點」才不會被輕易地歸咎於她們身邊的兒女、父母和伴侶。
有人說,《她說》之所以關注女性的社會活動,是因為它乃為英國女性獲得投票權的百年紀念而作;那麼我想說的是,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也有了百年的歷史,中國的歷史和現實中同樣活躍著無數推動社會進步的女性。愛自己固然很重要,「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中國的女性做到過,也正在做著,如果她們真正地被聽見被看見,那麼在「痛點」之外,女性的力量也會再次被發現。
文 | 像玉的石頭 編輯 | 陳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