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拉來了一三輪車麥子,才猛然想起,節令已是麥收季節了。
現在的麥收,都交給了聯合收割機。決定收了,去街道上一招手,等活的機手樂不可支地迎上來,只需三言兩語說好畝數大小、收割價格,兜裡揣上錢,三輪車前頭開路,不消一會兒工夫,麥收便宣告結束。
冷冷清清,不留一點痕跡。沒有大張旗鼓的全家動員,沒有熱火朝天的龍口奪食。存在於70年代以前的人頭腦中,隆重程度僅次於過年的「麥收」活動,逐漸消失了。
麥田一點點消失,繼之以碾麥場的消失。聯合收割機的參與,讓一件件和麥收有關的農具,從鏽跡斑斑,黯然失色,直至拆解成一堆柴禾,魂斷爐灶。
三輪車屁股一撅,麥粒撲簌簌傾洩而下。帶著嬰兒皮膚色飽滿的麥粒,分外惹人注目。在廣場散坐的人們不斷圍攏過來,上了年紀的人不忘彎下腰抓一把在手心裡,捻幾粒在嘴裡嚼嚼,嗯,今年麥子成了,看這面兒多飽呀!
記得小時候一到麥收時節,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呀呀學語的幼童,即使幹不了啥都也要親臨現場,坐在場邊或指導,或觀陣,一塊兒頂烈日,一塊兒淋雨,總之不能閒坐在家裡。
麥子從收割到攤場、碾場、起場、揚場,要經歷諸多工序。作為重要農事活動,雖說不是什麼秘傳技藝,但都是靠一輩輩口授身教傳下來的。
莊稼長得再好,裝不到糧囤裡都不算豐收。成熟的麥子最怕冰雹和連陰雨,收割碾打更是時刻要抬頭看天。
觀察預測天氣,是麥收的關鍵。夜裡觀星,白天觀雲,老人們有著豐富的經驗,有時甚至準過了天氣預報。有他們在一旁壓陣,年輕人幹起活來,都輕鬆了許多。
但如今,這些都派不上了用場,科技的飛速發展,讓老人們挫敗和迷茫。
大家七手八腳開始幫忙把麥子攤開晾曬,推板靶子不夠,竟找來了寬板钁頭。三兩下,攤得又薄又勻。
遠遠望去,宛若一潭綠色的湖水漾起細小的波紋。
小孩子們很稀奇的樣子,把麥子當沙子一樣玩耍、嬉鬧,在攤開的麥子裡跑來跑去,留下自己的腳印,立刻被大人呵止。
他們這代人,甚至比他們更大的哥哥姐姐,對糧食沒有概念,「粒粒皆辛苦」只是需要背誦的一首詩,並不會在他們的生命裡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記。
麥子攤開了,人們各自散開,廣場恢復了平靜,就像剛剛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麥粒們像剛出生的嬰兒,在陽光燦燦的撫摸下沉沉睡去,美得讓人不忍打擾。
不記得哪裡還有塊麥地呀!東逛西逛,在路邊竟發現一棵完整的麥穗,靜靜地躺在地上。
擱在以前,即使手裡攥著牛韁繩,也會毫不猶豫地揀起來,等走到地頭,就是一小把,揪根蒿草像女孩子扎小辮一樣紮起來,很有成就感呢!
但今天,我沒有撿它,我斷定,不會超過三根。
果然,都快走出村子了,才在路邊又發現了一棵,而且明顯發育不良,顏色灰暗,瘦小乾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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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找,才發現是割草機的傑作。可這躺倒的雜草,多像刈麥杆子刈過後的麥茬地呀!別看橫七豎八的,要是有個麥靶子輕輕一拉,瞬間就規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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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幹掉的雜草,多像收麥時遺落在路邊的麥杆呀!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拉著牛去地裡拉麥子的年代,「咣當咣當」,牛不緊不慢,還要趁機在路邊扯草吃。拉牛的人雙腿酸麻,但又不能偷懶,去得遲了,會遭到大人訓斥。要是再遇上烏雲滾滾,電閃雷鳴,牛會更加賴著不肯走,氣急敗壞下,折根樹條子使勁抽,牛跟頭亂成一團。
收一料麥子,蛻一層皮。那時候,一心只盼著早早收完麥子,早早坐進清涼的教室,顧不上欣賞路邊的風景。
這麼好看的花,說不定邊走就用趕牛的鞭子「啪」的一聲打落。
臭蒿的氣味兒很大,特別是在大中午,老遠就能聞到,不管天怎麼旱,它總是很茂盛,莖幹脆綠脆綠的,能掐出水來。
時光給人留下的印記,刻在臉上的,是滄桑,留在心裡的,便是那些熟悉的味道。經過它時,就仿佛經過了一片青草地。
這傢伙叫「羊肚梢」,總是長得沒心沒肺,隨心所欲,收麥顧不上給牛割其它好的青草,就割些這東西回去,幾下就是一捆,省時省力。
密集恐懼症者,慎觀!
不過這傢伙的莖葉裡,都有這樣像牛奶一樣白的分泌物,那時候沒有牛奶喝,很好奇,就用鐮刀削一節來,等到乳白色的分泌物積聚到最大的時候,用舌頭去舔,卻是苦的!
小夥伴們都說,壞了,你中毒了,活不了了,不信你看,那乳白色的汁液抹在手上,一會兒就變成黑的了,而且黏糊糊的,一時半會兒洗不掉。
我才不會信他們說的呢!牛吃那麼多,不活得好好的嗎?
這個有說頭了,那時候沒有瓶裝水,幹活也沒有拿水的習慣,整個麥收季節就一個印象最深:渴!
不過地畔上要是能長出一窩「蛇蜜」,就有福了。
熟了的蛇蜜是這個樣子的,「迷你版」的草莓有沒有?摘一捧在手裡一口吞下,解饞,消渴!
這個東西叫什麼我忘了,開白花,也流「奶水」,花和葉子都能吃,沒有異味兒。
野苜蓿,牛愛吃。牛愛吃的我都嘗過,澀澀的,費舌頭。
見到這樣的,我都會忍不住順手一捋,光光滑滑的,手感很好,幾下就捋一把,常常想麥子要是長這樣該多好啊!始終不明白麥子長那麼長的麥芒有什麼用處,扎得人生疼,要是不小心弄到嘴裡,你越著急它越往裡鑽。
車前草,都長在路上,在兩個車轍中間頑強地活著。葉子非常牢固,使勁扯才能扯斷,斷茬處有筋,形似預製板裡的冷拔絲,難怪那麼頑強。
車前草清熱解毒,利尿,是很好的中藥。適應性很強,有一年我把一株帶籽兒的車前草帶到院子裡,結果第二年滿院子長得都是,除也除不淨。
這東西的葉子像「鏟鍋刀」,嘗過,辣的。
蒿子,和臭蒿同屬一丘之貉,但沒有臭蒿味兒濃,很柔軟,我喜歡掐它的頭含在嘴裡聞那個味兒。拾麥的時候不用帶繩子,拔兩根一纏,牢得很。
這是鐵桿蒿,幾乎沒什麼用,牛不吃,也不能用來綑紮麥子,一折就斷。
喲!哥幾個,站那麼高不嫌曬嗎?你下來,我不打你,也不摘你頭上的花。
馬蓮,也長在路上,牛吃它特別費勁,舌頭卷幾根使勁扯,能聽得見「咯吱咯吱」聲,扯斷的時候「騰」的一聲,所以牛往往不是很喜歡在它身上花時間磨牙,這也是它之所以那麼招搖地長在路中間的原因吧!金剛護體,鬼神不避!
曬到半乾不幹,用來綁黃瓜架比麻繩還結實。
比山桃大,比油桃小,不打農藥一身膠,葉子蜷曲著像被猥褻了一樣,還長那麼高,誰稀罕吃你!
蒲公英老得頭髮都白了。
蒲公英的花莖也流白色的汁液,花莖初咬時微甜,再嚼就成苦的了,先甜後苦的滋味兒,像極了悲催的人生。
冰草,葉子上老像蒙著一層霜,兩個手指頭掐住葉子一抹,底下的綠立馬就出來了,難怪牛不喜歡吃,會偽裝,賤貨!
我喜歡提著它的腦袋一抽,芯子就出來了,然後把最嫩的那頭噙在嘴裡,一咬一截,然後「噗」一聲吐掉,剩下的那截老的,一直嚼到滿嘴綠水,然後才吐掉。
小蒜這時候已經很老了,根莖纖維化,吃一口滿嘴渣。但也不能放過,吃它的花,這傢伙哪哪都是辣的。
沒有見到一塊麥地,我很失望,折返回來,剛才看見的那棵麥穗在來往的車輪碾壓下,變成了這個樣子。
養活了這塊土地上不知多少輩人的麥子,就這麼被人遺忘了嗎?
下了一場雨,沙堆上長出幾顆玉米苗,生命就是這樣,只要給我機會,就會伸枝展葉。只要有身段,哪兒都是舞臺。
天一旱,等待它的便是死亡,便是夢的破裂。我心裡有這樣的聲音。
但快要過去的時候,一回頭,猛然間,卻感覺到了這幾棵玉米苗的倔強,還有傲慢。
杜梨樹,杵在草叢裡的它,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她不止一次寫過杜梨。
我該不該拍張圖片發給她看?
想想還是算了,這棵杜梨幼苗離公路那麼近,還能不能長大?萬一被毀了,又惹她一通傷感,這大於帶給她的歡喜,不值!
轉了一圈回來,主家已經把麥子拾掇乾淨,碎麥殼麥稈清除在一邊,穿「皮夾克」的劣麥在一邊。
這種帶殼的麥子在那時候,除了餵雞,也用來換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