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
文/蔣勳
選自《捨得,捨不得》
一路校稿,仿佛又再一次去了清邁無夢寺,再一次去了秋天楓林迷離璀璨的永觀堂。
然而這次是草津了,在一大片落羽杉林間徘徊,即將白露,樹木梢頭、草叢間,都一片銀光迷濛,細看是針尖大的露珠,連成一片,讓我想到「白露為霜」的句子。但日出之後,處暑豔陽,白露也就一一消逝了。
許多詩句也都是季節的不舍吧,捨得,捨不得。
法隆寺一角
從草津回東京,只在上野停一晚,一清早到法隆寺寶物館看思維菩薩,看金銅敲鍛鏤空的頂幡,看了多次,還是捨不得。
上野美術館正舉辦臺北「故宮」的國寶展,貼在大門口的海報,有汝窯溫酒的蓮花碗,有《寒食帖》。我相望一笑,想到四十年前跟莊嚴老師上課,可以一下午只看這一件書法,只看這一隻碗,好奢侈;但也覺得:看過了,也都可以捨得。
走進東洋館,展示櫃裡一卷《瀟湘臥遊圖卷》,這是近代跟《寒食帖》一起流到日本的南宋名作,當時歸菊池惺堂收藏。
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菊池在危難中從火場搶出兩卷書畫,一是《寒食帖》,另一件就是《瀟湘臥遊圖卷》。
《寒食帖》後來回歸臺北「故宮」,《瀟湘臥遊圖卷》留在日本,被定為國寶。
這是近代書畫史上著名的傳奇故事。這次《寒食帖》從臺北去東京展出,被定為國寶的《瀟湘臥遊圖卷》也因此展出,仿佛它們緣分未了,也是對惺堂先生捨命傳奇的紀念吧。
《瀟湘臥遊圖卷》
整個展場沒有太多人。我在《瀟湘臥遊圖卷》前徘徊流連,想到《金剛經》的句子:「不可思議」。山水可以如此無礙,虛實牽連不斷;墨色可以如此淡如煙嵐,若有若無;留白可以如此潔淨空明,不著痕跡。小如孑蟻的人,小如粟米的房舍,細如髮絲的一線橋梁,我一一看過,也隨看隨忘,仿佛沒有看過。還是《金剛經》說的:「斯陀含,名一往來,而實無往來。」
惺堂先生當年捨命搶救的一卷畫作,就在面前了。第一次與這件名作相見,許多老師當年的敘述講解都忘了,許多看過的資料考證都忘了,許多高畫素的精細局部複製都忘了。原來《瀟湘臥遊》可以好到忘了一切瑣碎,不可考證,不可複製,就只有一卷,是要這樣素麵相見。
沒有捨得,沒有捨不得。
走出美術館,寬永寺的鐘聲響起,不忍池裡夏末荷花搖曳,花瓣張開,露出巨碩蓮蓬,一粒一粒蓮子掉落池中,下一個春末還會生根抽芽吧。
高大銀杏樹叢裡有寒蟬悽切的聲音。高亢的嘶叫,到了尾音,總是哀婉如泣如訴,聲音拖得長長的,那麼多不舍,那麼多捨不得。
回臺北之後,已過中秋,還是炎熱。
我走到知本,樂山旁有清覺寺,大殿楹聯還是源自《金剛經》的句子:
清淨即菩提,須知菩提本來淨
覺心原無住,應從無住更生心
清晨禮佛畢,在庭院散步。中庭有幾株高大含笑,都有近百年樹齡。日出前後,含笑都還含苞,廟中老師父手持長竿,在濃密樹叢間找花。她年歲太高,眼睛不好,我就指給她看,「這裡——」「那裡——」,她把含笑一一帶枝葉鉤下,用盤盛裝,供在佛前。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二日蔣勳於臺東知本清覺寺
蔣勳美學
我暗想 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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